一 东汉末年的大变局 笼罩在帝国上空的魔咒(1 / 1)

三国兴起,乃是由于东汉衰落。与其他王朝相比,东汉衰落的原因显得十分特别。

明末大思想家王夫之曾说:“国恒以弱丧,而汉独以强亡。”这简直是一个悖论,强大怎么会亡国呢?

纵观中国历史,王朝之兴亡往往与军事力量之强弱有直接关系。当军事走向衰弱,王朝的命运基本上就到头了。历史上几个比较重要的王朝,如唐、宋、明、清,莫不如此。

东汉王朝则不然。

自光武帝开国,东汉近两百年的历史,帝国的军队几乎无敌于天下。周边诸蛮族势力,无论是匈奴、羌或乌桓,都不是东汉的对手。曾经不可一世的匈奴人被打得落荒而逃,远遁中亚;即便到了东汉后期,汉军的战斗力仍是雄视天下的。

以段颎平东羌为例,这位东汉盖世名将,在征羌最后一战中,以战死四百人的代价,歼灭敌军三万八千人,创造了冷兵器时代令人瞠目结舌的辉煌战绩。

鲜卑在北方崛起后,一度对东汉帝国构成巨大的威胁,只是这个游牧民族由于内乱而很快衰落,终究未能撼动东汉超级强国的地位。

东汉帝国如此强大,为何会逐步走向分崩离析,并最终导致群雄割据,三国并起呢?

祸不起于萧墙之外,而在萧墙之内。

东汉帝国如同一个外强中干的大汉,表面上神勇无敌,其实早已疾病缠身。这是因为有两大毒瘤在作怪:一曰外戚,二曰宦官。外戚与宦官每个朝代都有,可论及其带来的惨烈祸害,没有哪个王朝能比得上东汉。

那么,宦官之祸与外戚之祸又是如何酿成的呢?

有果必有因。

当我们深入挖掘历史时,会发现东汉皇宫的上空始终飘**着不散的咒语,皇帝与皇后看似高高在上,却都难逃宿命的捉弄。

宿命之一,东汉皇帝多是短命。

东汉总共有十四个皇帝,活过四十岁的只有三个,分别是前两任皇帝光武帝(六十三岁)、汉明帝(四十八岁)与末代皇帝汉献帝(五十四岁)。其余十一位皇帝,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六岁的。短命皇帝之多,在中国各个朝代中堪称第一。

在我们的想象中,皇帝吃穿不愁,还有一大堆宫廷御医不时地为他们望闻问切,就算不长寿,也不至于连续十一任皇帝都活不过三十六岁吧?

但事情就是这么离奇古怪。

莫非皇族有先天的遗传病,或者被下了毒咒?

宿命之二,东汉皇后大多不生育。

在东汉,皇后的数量要比皇帝多,一个皇帝可能有两三个皇后。我们知道,皇后生的儿子是嫡子,是要继承皇位的。东汉十四个皇帝,除了开国皇帝光武帝是自己打天下的,其余十三个皇帝都是继承大统。这十三个皇帝里,有几个是皇后所生的呢?只有两个(是的,你没看错)。

皇帝短命带来了一个非常大的问题,那就是继位者大都未成年,甚至还有婴儿。除了前三任皇帝之外,其余的十一位皇帝中,登基时年龄最大的是汉桓帝——当时他也只有十五岁。这些未成年人要管理一个庞大的国家,显然力不从心,太后临朝听政就成必然了。

太后作为一个女流之辈,久居深宫,没有能力约束众臣,只能信任自家的兄弟、亲戚,这便导致了外戚势力的兴起。

更糟糕的是,这些皇帝大多不是太后的亲生儿,与太后没有血亲关系。太后显然更愿意把权力交给与自己有着血亲关系的外戚,而不是皇帝。小皇帝们自从登基后,便受到“太后—外戚”势力的压迫,内无实权,外无可以引为羽翼的臣僚,即便他们长大成人,也改变不了大权旁落的现实。

只有一个办法能夺回大权——政变。

别的朝代是臣子搞政变,东汉是皇帝搞政变。皇帝搞政变,无一例外,都是靠宦官的帮忙——汉和帝政变,整垮了窦氏外戚;汉顺帝政变,整垮了阎氏外戚;汉桓帝政变,整垮了梁氏外戚。

太后临朝必用外戚,皇帝夺权必用宦官。这两个势力轮流坐庄,相互倾轧,令帝国中枢组织一步步坏死,最终走向灭亡。

三国时代的名臣诸葛亮曾这样说过:“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

汉桓帝、汉灵帝时期,外戚擅权、宦官用事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外戚权臣梁冀独揽大权的时代,是整个东汉史上最黑暗的时代。梁冀背后的梁氏家族,出过七位列侯、三位皇后、六位贵人,两位大将军,势力庞大,难以撼动。梁冀名为外戚,实则形同太上皇,生杀权柄全操在他一人之手。年仅九岁的汉质帝在忍无可忍之下,当着他的面说了一句:“此跋扈将军也。”这一句话,竟然让小皇帝丢了性命:梁冀暗中命人在食物中下毒,杀死汉质帝。紧接着,他又处死朝中最为正直的大臣李固、杜乔,令天下士人敢怒而不敢言。

同年(公元146年),梁冀立十五岁的刘志为帝,即汉桓帝。在梁翼眼中,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可以随时踩死的蚂蚁。皇帝只是象征性地坐在至尊宝座之上,呆若木鸡,机械地充当梁冀的传话筒。

只要时机成熟,刘氏帝国定会被梁氏帝国所取代。

梁冀对此毫不怀疑。

可是他忽略了一个人,一个他本不该忽略的人。

这个人就是皇帝——汉桓帝刘志。

难道一个被密密蛛网捆绑住的木偶皇帝,也有翻江倒海的本领吗?

历史经验告诉我们,人若被逼上绝路,总能迸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潜能与勇气。木偶皇帝面对梁冀时,总是心惊胆战,仿佛脑袋上架着一把刀——这个皇帝当得够窝囊的,哪天梁冀若是心情不爽,皇帝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

为了自保,汉桓帝鼓起绝地反击的勇气。梁冀爪牙广布于朝廷之上,汉桓帝甚至不敢依靠宫廷之外的大臣,他唯一能依赖的,仅仅只是皇宫内与梁冀有隙的几个太监。梁冀过于轻心了,他既低估了傀儡皇帝,也低估了几个不入眼的宦官。宦官们凭着守卫宫廷的羽林军及虎贲战士一千余人(为了凑人数,把马夫也派上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政变,包围了梁冀的老巢。

仅仅一天的时间,梁氏帝国灰飞烟灭,梁冀及其夫人服毒身亡。

皇帝这一旷世豪赌,居然赌赢了,他赢回了权力,赢得了未来。

一个黑暗的时代结束了,大家睁大眼睛,等待光明。

然而,帝国臣民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只是失望。

汉桓帝除暴并非为了安良,不过是为了夺回自己的权力罢了。去了一个梁冀,来了一堆宦官,政坛上依然黑云遮空。

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新兴的政治势力悄然兴起。

富有正义感的士人们走到一起,他们深持传统的名教观念,淡泊功利,高蹈名节,不肯随波逐流。这些人被称为“清流党”。然而宦官集团仗着皇帝撑腰,大兴“党锢之狱”,禁锢清流党人。

公元167年,汉桓帝之死,把清流党人与宦官集团的生死较量推向了**。

向来力挺宦官的桓帝已死,新上台的灵帝不过才十二岁,大权落入外戚大将军窦武之手,而窦武正是清流党的支持者。堂堂一个大将军,手握天下兵权,要扳倒几个太监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表面上看,清流党人胜券在握。然而事态的发展却急转直下。当宦官集团得悉清流党人准备剪除宦官的计划后,狗急跳墙,铤而走险,劫持了小皇帝,再次动用宫廷禁卫军的力量,矫诏捉拿窦武。

在宦官的反攻倒算之下,清流党溃败。大将军窦武自杀身亡,太傅陈蕃被杀,清流党领袖纷纷被捕入狱。

大太监曹节炮制了一份所谓的“奸党”抓捕名单上交给灵帝刘宏,小皇帝显然对“奸党”的概念不清楚,他天真地问:“什么是奸党?”

曹节回答道:“奸党就是相互勾结的党人。”

小皇帝听不明白,又问:“奸党犯了什么大罪,为什么非杀不可?”

曹节又说:“他们图谋不轨。”

小皇帝再问:“图谋不轨又怎么样呢?”

曹节看着呆头呆脑的皇帝,加重语气答道:“那就是企图夺陛下的江山社稷。”

小皇帝似乎明白了。既然要谋夺朕的江山,铁定是坏人了。

捕杀“奸党”的诏令下达,清流党领袖李膺、杜密、范滂、虞放、朱寓等,不是被拷掠至死,就是自杀身亡。

好人斗不过恶人,是因为不屑使用卑鄙手段。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党锢之狱”从汉桓帝持续到了汉灵帝时代,前后长达十八年之久。士人精英遭到大肆杀戮,社会正义受到空前摧残。

这就是诸葛亮所说的“亲小人,远贤臣”。

终汉灵帝一朝,宦官势力如日中天。

如果说外戚集团中尚有过几个识大体、能够扶植朝中正义力量的人,那么宦官们所做的事就只有陷害忠良、鱼肉人民。

举一个例子。

大宦官王甫有个干儿子名叫王吉。王吉本不学无术,有干爹撑腰,当了沛相。他大概是东汉历史上最坏的官吏,此人有一大爱好:杀人。他任沛相五年,总共杀了一万多人,平均每年杀两千多人,每月杀两百人,每天杀六七人。不仅如此,他杀人手段特别残酷。每杀一人,就将其尸体肢解成几大块,扔在囚车上,四处展览。尤其到了夏天,天气热,尸体容易腐烂,他便用绳子穿在骨架上吊起来,尸体散发的腐臭味数里之外可闻,路人都得捏着鼻子转过头,实在是惨不忍睹。

国家到了这个地步,简直国将不国。

官逼则民反,这是历史的铁定律。

从汉桓帝到汉灵帝,民众暴动日趋激烈,起义领袖自立为帝者不在少数:

汉桓帝建和元年(公元147年),陈留人李坚起义,自称皇帝;

汉桓帝和平元年(公元150年),扶风人裴优起事,自称皇帝;

汉桓帝永兴二年(公元154年),蜀人李伯起事,自立为“太初皇帝”;

汉桓帝延熹八年(公元165年),渤海人盖登起义,自称“太上皇帝”;

汉灵帝熹平元年(公元172年),会稽人许昌起义,自称“阳明皇帝”。

以上所列举的几次暴动,虽然很快被镇压,但小民胆敢自称皇帝,显示出人们改朝换代的决心。对于走投无路的百姓来说,他们对东汉政府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了。至于没有打出皇帝旗号的起义,更是举不胜举。这些起义虽然规模不大,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狂风暴雨到来之前的预兆,东汉王朝已是摇摇欲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