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勒皮他人的怪异习性——他们的学术——国王及其朝廷——格列佛在那里受到的接待——当地居民恐惧不安——妇女的情形。

我上岛以后,就被一群人团团围住了,不过站得离我最近的人看来地位较高。他们用惊异的神情打量我。可事实上我也和他们一样地惊奇,因为我还从未见过有什么种族的人,其外形、服装和面貌有这么古怪的。他们的头一律都不是偏右,就是歪左;眼睛是一只内翻,另一只朝上直瞪天顶。他们的外衣上装饰着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图形;与这些相交织的,是那些提琴、长笛、竖琴、军号、六弦琴、羽管键琴以及许许多多我在欧洲没有见过的乐器的图形。我发现四处都有不少穿着仆人服装的人,他们手里拿着短棍,短棍的一端缚着一个吹得鼓气的气囊,形同一把枷。我后来才得知,每一个气囊里都装有少量的干豌豆或者小石子儿。他们时不时地用这些气囊拍打站在他们身边的人的嘴巴和耳朵,那做法我当初还想不出来是什么意思,好像是这些人一门心思在冥思苦想,不给他们的发音及听觉器官来一下外部的刺激,他们就不会说话,也注意不到别人说话似的。正是因为这样,那些出得起钱的人,家里就总养着一名拍手,就当是家仆中的一员,出门访友总是带着他。这名侍从的职责就是,当两三个或者更多的人在一起时,用气囊先轻轻地拍一下要说话的人的嘴,再拍一下听他说话的人的右耳朵。主人走路的时候,拍手同样得殷勤侍候,有时要在主人的眼睛上轻轻地拍打一下,原因是这主人总是在沉思冥想,显然会有坠落悬崖或者头撞上柱子的危险。走在大街上,也有不是将旁人撞倒就是被旁人撞落到水沟里去的可能。

很有必要向读者说明这个情况,要不大家就会像我一样对这些人的行动感到莫名其妙:他们领着我沿楼梯往岛的顶部爬,然后从那儿向王宫而去。就在我们往上走的时候,一路上他们竟几次忘了自己是在干什么,把我一人给撇下了,直到后来由拍手们提醒,他们才想起来!我这外来人的奇异服饰和面貌以及普通百姓的叫喊声,他们见了、听了似乎根本就无动于衷;这些百姓倒不像他们那样神智分散,而是心情非常放松。

我们终于进了王宫,来到了接见厅。我看到国王正坐在宝座上,高官显贵们侍立两旁。王座前有一张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天球仪和地球仪以及各种各样的数学仪器。可国王陛下竟一点儿都没有注意到我们。他当时正在沉思一个问题,我们足足等了一个钟头,他才把这个问题解决。他的两边各站着一名年轻的侍从,手里都拿着拍子,他们见国王空了下来,其中的一个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嘴,另一个则拍了一下他的右耳朵。这一拍,他好像突然惊醒了过来似的,就朝我以及拥着我的人这边看来,这才想起他事先已经得到报告说我们要来这件事。他说了几句话,立刻就有一个手持拍子的年轻人走到我的身边,在我的右耳朵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尽可能地对他们打手势,说明我并不需要这样一件工具。事后我才发现,国王和全朝人士因此都十分鄙视我的智力。我猜想国王大概是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就用我懂得的每一种语言来回答他。后来发现我听不懂他的话,他也听不懂我的话,国王就命令把我带到宫内的一间屋子里去(这位君王以对陌生人好客而闻名,在这一点上他超过了他的每一位前任),同时指派两名仆人侍候我。我的晚饭送了上来,四位我记得曾在国王身边见到过的贵人赏光陪我吃饭。共上了两道菜,每一道三盘。第一道菜是切成等边三角形的一块羊肩肉、一块切成长菱形的牛肉和一块圆形的布丁。第二道菜是两只鸭子,给捆扎成了小提琴形状,一些像长笛和双簧管[26]的香肠和布丁[27],以及形状做得像竖琴的一块小牛胸肉。仆人们把我们的面包切成圆锥形、圆柱形、平行四边形和其他一些几何图形。

用餐时,我壮着胆子问他们几样东西在他们的语言里叫什么,那几个贵人在拍手们的帮忙下,倒很乐意回答我的提问;他们希望,要是我能够同他们谈话,我对他们了不起的才能也就更加能够欣赏了。没过多久,我就可以叫他们上面包上酒,或我需要的别的东西了。

饭后,陪我的人就告退了。国王又命令给我派了一个人来,他也随身带着一个拍手。他带来了笔墨纸张和三四本书,打着手势让我明白,他奉命教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我们在一起坐了四小时,我把大量单词一竖排一竖排地写了下来,另一边写上相应的译文。我的老师让我的一个仆人做出各种动作,如取物、转身、鞠躬、坐下、起立、走路等,这样我倒又设法学到了几个简短的句子,我把这些句子也都写了下来。他又把一本书上太阳、月

亮、星星、黄道[28]、热带、南北极圈的图形指给我看,还告诉我许多平面和立体图形的名称。他告诉我各种乐器的名称和功能,以及演奏每一种乐器时所用的一般性技术用语。他走后,我就将所有的单词连译文解释全都按字母顺序排列起来。这样,几天之后,我凭着自己记忆力强,多少知道了一些他们的话语。

受国王之托照管我的人见我衣衫褴褛,就吩咐一名裁缝第二天过来给我量身材做一套衣服。这位技工的工作方法和欧洲同行的制衣方式截然不同。他先用四分仪量我的身高,接着再用尺子和圆规量我全身的长、宽、厚和整个轮廓,这些他都一一记到纸上。六天之后,衣服才被送来,做得很差,因为他在计算时偶然弄错了一个数字,弄得衣服形都没有了。令我安慰的是,我见过的这类事太寻常了,所以也就不怎么在意。

因为没有衣服穿,又逢身体不适,我便在家多待了几天,这倒使我的词汇量增大了许多。第二次进宫时,我能听懂国王说的许多话,同时我还能回答他几句。国王下达命令,让本岛向东北偏东方向运行,停到拉格多上空的垂直位置上去。拉格多是全王国的首都,坐落在坚实的大地上,距离大约为九十里格[29],我们航行了四天半。这岛在空中运行时我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第二天上午约十一点钟的样子,国王本人和随侍的贵族、朝臣以及官员预备好了他们所有的乐器,连续演奏了三小时,喧闹声震得我头都晕了。后来亏得我的老师告诉我,我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他说,岛上的人耳朵已经听惯了这天上的音乐,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总要演奏一次,这时宫里的人都各司其职,准备演奏自己最拿手的乐器。

在前往首都拉格多的途中,国王曾下令本岛在几个城镇和乡村的上空停留,能够让下面的百姓递交请愿书。为此,他们将几根包装用线粗细的绳子放了下去,绳子的末端系着个小小的垂体。老百姓们就把他们的请愿书系到绳子上,绳子就直接给拉了上来,样子非常像小学生们把纸片系在风筝线的一端那样。有时我们还收到底下送上来的酒食,那些是用滑轮扯上来的。

他们的房屋造得极差,墙壁倾斜,在任何房间里见不到一个直角。这一缺点产生的原因是由于他们瞧不起实用几何学,他们认为实用几何学粗俗而机械;可他们下的那些指令又太精细,工匠的脑子根本无法理解,所以老是出错。虽然他们在纸上使用起规尺、铅笔和两脚规来相当熟练灵巧,可是在平常的行动和生活的行为方面,我还没见过有什么人比他们更笨手笨脚的。除了数学和音乐,他们对其他任何学科的理解力都极其迟钝,可以说是一片茫然。他们很不讲道理,对反对意见反应十分激烈,除非别人的意见凑巧和他们的一致,不过这种情况很是难得。对于想象、幻想和发明,他们全然无知,他们的语言中也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表达这些概念的词汇。他们的心思完全封闭在前面提到的两门学问的范围内。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尤其是研究天文学的人,都对占星学十分信仰,不过这一点他们却耻于公开承认。最令我惊奇也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发现他们对时事和政治十分关心,总爱探究公众事务,对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判断,对于一个政党的主张辩论起来是寸步不让。在我所认识的大多数欧洲的数学家中,我确实也曾发现了这么一种相同的脾性,可是我在数学和政治这两门学问之间,怎么也找不到有任何一点儿相同的东西,除非那些人这么来假设:因为最小的圈和最大的圈度数相同,治理这个世界,除了会处理和转动一个球体之外,并不需要有别的什么本领。可是我宁可认为这种性格来源于人性中一个十分普遍的病症:对于和我们最无关的事情,对于最不适合于我们的天性或者最不适于我们研究的东西,我们却偏偏更好奇,还更自以为是。

这些人总是惶惶不安,心里一刻也得不到宁静,而搅得他们不安的原因,对其他的人类简直不可能发生任何影响。令他们担忧的是,天体会发生若干变化。比方说,随着太阳不断向地球靠近,地球最终会被太阳吸掉或者吞灭。太阳表面逐渐被它自身所散发出的臭气笼罩,形成一层外壳,阳光就再也照不到地球上来了。地球十分侥幸地逃过了上一次彗星[30]尾巴的撞击,要不然肯定早已化为灰烬;就他们推算,再过三十一年,彗星将再次出现,那时我们很有可能被毁灭。依据他们的计算,他们有理由害怕,当彗星运行到近日点时,在离太阳一定距离的位置上,彗星所吸收的热量,相当于炽热发光的铁的热量的一万倍。彗星离开太阳后,拖在后面的一条炽热的尾巴约有一百万零十四英里长。如果地球从距离彗核或者彗星主体十万英里的地方经过,那么运行过程中地球必然会被烧成灰烬。太阳光每天都在消耗,却得不到任何补充,到最后全部耗尽时,太阳也就完了,而地球以及一切受太阳光照射的行星,也都将因此而毁灭。

这么一些恐惧加上其他类似的临头的危险,使得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既不能安眠,人生一般的欢乐也根本无心去享受。早晨碰到一个认识的人,就会询问太阳的健康状况,日出日落时它的样子怎样,可有什么希望能躲避即将来临的彗星的打击。他们交谈这些问题时的心情和那些爱听神鬼故事的男孩们一样,爱听得要命,听完后又害怕得不敢上床去睡觉。

这个岛上的妇女非常轻松欢快,她们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却格外喜欢陌生人。从下面大陆到岛上来的这样的生客总是很多,他们或是为了市镇和团体的事,或是为了个人的私事,上宫里来朝觐[31];不过他们很受人轻视,因为他们缺少岛上人所共有的才能。女人们就从这些人中间挑选自己的情人。但令人气恼的是,他们干起来不急不慌,而且安全得很。因为做丈夫的永远在那里凝神沉思,只要给他提供纸和仪器,而拍手又不在身边的话,情妇情夫们就可以当他的面尽情调笑,肆意妄为。

尽管我认为这岛是世界上一个最美好的所在,可那些人的妻女却都哀叹自己被困在岛上了。她们住在这里,生活富裕,应有尽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她们一点儿都不满足,还是渴望到下面的世界去看看,去享受一下各地的娱乐。不过如果国王不答应的话,她们是不可以下去的。获得国王的特许很不容易,因为贵族们已有不少经验,到时候劝说自己的夫人从下面归来是多么困难。有人跟我说,一位朝廷重臣的妇人,已经都有几个孩子了,丈夫就是王国里最有钱的首相,首相人极优雅体面,也对她相当恩爱,她住在岛上最漂亮的宫里,却借口调养身体,到下面的拉格多去了。她在那里躲了好几个月,后来国王签发了搜查令,才找到衣衫褴褛的她。原来她住在一家偏僻的饭馆里,为了养活一个年老而又丑陋的跟班,她将自己的衣服都当了。跟班天天都打她,即使这样,她被人抓回时,竟还舍不得离开他。她丈夫仁至义尽地接她回家,丝毫都没有责备她,但过了没多长时间,她竟带着她所有的珠宝又设法偷偷地跑到下面去了,还是去会她那老情人,从此一直没有下落。

读者们也许会觉得,与其说这故事发生在那么遥远的一个国度,还不如说它发生在欧洲或者英国。可是读者如果能这样来想想倒也有趣,就是:女人的反复任性并不受气候或民族的限制,天下女人都是一样的,这,人们是很难想到的。大约过了一个月,我已经相当熟练地掌握了他们的语言,有机会侍奉国王时,他问的大部分问题我也都能用他们的语言回答了。国王对我所到过的国家的法律、政府、历史、宗教或者风俗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不想询问,他的问题只限于数学。虽然他的两旁都有拍手可以不时地提醒他,但他对我的叙述非常轻视,十分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