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那年春天,两个舅舅分了家。雅科夫舅舅依然住在城里,米哈伊尔舅舅则搬到了河对岸。

外公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幢大宅子:底楼是个酒馆,阁楼是一间舒适的小房间,在花园里可以看到一片山谷,谷底长满了光秃秃的柳树苗。

“全是做鞭子的好材料!”

外公狡黠地朝我挤挤眼睛。我们踩着正在融化的雪地,一同走在花园里。

“过些天我要开始教你识字了,到那时候,鞭子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屋子里住满了房客,外公只在楼上给自己留了一间大房间,兼做会客室,我和外婆则住在阁楼上。

阁楼的窗户正对着大街,我常倚在窗台上往下看。每逢夜晚和节假日,喝醉的人们从酒馆里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在街上,乱叫乱嚷,有几个一不小心便跌倒在路边的排水沟里。

有时候,一些醉汉是被人们从酒馆里扔出来的,就好像对付一个面粉口袋似的。很多醉汉会再爬回到酒馆门口,接下来就听到一阵砸门声、尖叫声、玻璃被打碎的声音……打起架来了。

我在楼上津津有味地看着这一切。

每天大清早,外公便出门去他两个儿子的染坊,给他们做帮手。而每天晚上回来的时候,他都是一副又累又气的沮丧样子。

外婆在家烧饭、缝衣、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

她闻着鼻烟,痛快地打几个喷嚏,擦擦脸上的汗,说道:

“感谢圣灵,感谢天使,一切终于又变得如此美好!阿廖沙,小宝贝,我们终于过上安宁的生活了!感谢圣母。”

然而,我并不觉得我的生活是安宁的。

从早到晚,房客们一刻不停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邻居们也老是来串门,个个都是匆匆忙忙的,好像在赶着做什么,却又总是赶不上似的。

“阿库琳娜·伊万诺芙娜!”他们叫外婆的名字。

阿库琳娜·伊万诺芙娜对每个人都是笑容可掬,亲切友善。她一边认真地听他们讲,一边用大拇指把鼻烟丝塞进鼻孔,仔细地用一块红色方格手绢擦干净鼻子和手指。

“要赶跑虱子?”她说,“亲爱的太太,要赶跑虱子必须常洗澡,最好是薄荷蒸汽浴!不过要是长了疥疮,就最好取一勺干净的鹅油、一茶匙氯化汞、三滴水银,把它们混在一起,放在磁钵里研磨七下,再抹到疮上就行啦!

“千万不能用骨头勺或木勺来研,不然水银就没用了;铜器或银器也不行,会有毒的。”

有时候,她会沉思良久,说:

“大娘,您去修道院找阿萨夫吧。我回答不了您的问题。”

她为人家做接生婆、调解家庭纠纷、为小孩子治病。她背诵“圣母的梦”,告诉女人们背诵它可以交上好运。她还教人们如何打点家务:

“黄瓜什么时候该腌了,它自己会告诉你:当它们没了土味儿和其他味道,就可以拿去腌了。要想做好格瓦斯[12],你得惹得它直冒泡,像克瓦斯这样的东西可不能做甜喽,稍微放点葡萄干或者糖就行了。如果是放糖的话,一桶酒里放上一茶匙糖就足够了。酸牛奶的做法可多了:有多瑙河口味的,有西班牙口味的,还有高加索口味的……”

我成天跟着外婆,跟着她到院子里、花园里,或者去邻居家串门。有时候她在邻居家喝茶、聊天,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我好像黏上了她,成了她的一个部分。对这一段生活,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一位慈祥和蔼、不知疲倦的老太太。

有时候母亲会突然出现,停留的时间很短。她还是那么高傲、严厉,一双冰冷的灰眼睛像冬日里的阳光。她很快就又走了,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记忆。

有一天,我问外婆:

“你是个巫师吗?”

“嘿,亏你想得出来!”她笑了。随后一脸正色地跟我说:“我怎么够格做巫师呢?巫术的学问可多着呢,而我连字都不识!看看你外公,学问多好,可是神明的圣母没有赐给我智慧!”

然后她开始向我讲述她的一段身世:

“我从小就是个孤儿。母亲没有结过婚,是个穷苦的跛子。当她还是个黄花闺女的时候,因为受了地主老爷的惊吓,半夜里从窗口跳了下去,摔坏了半边身子。打那以后,她的右手便开始慢慢萎缩。她的右手可是能派上大用场的啊,因为她是个织花边的能手。地主觉得留着她没什么用了,便赶走了她。只有一只手,让她怎么生存呢?于是她只能以乞讨为生。那时候的巴拉赫诺,人们比现在要富有,也都很善良——都是好样儿的木匠和织花边的女工!所以,每年秋天和冬天,我和母亲就留在那里要饭。而每当加百利[13]天使挥舞宝剑赶走严寒霜冻,春天来了,我们就得离开,走到哪里算哪里。我们到过穆罗姆、尤里叶维茨,也沿着伏尔加河和静静的奥卡河往它们的上游走过。踏着春夏之季的泥土,行走流浪,真是太美妙了——土地是那么松软,青草就像是绿绒!田野里鲜花盛开,心里觉得无比的舒畅!有时候,母亲会半闭着蓝眼睛,唱起歌来,那歌声一定能传到天上——她的嗓音柔和、甜美——周围的一切生灵都竖起耳朵,屏息凝神,聆听她的歌声!那时候觉得流浪的生活真是不错!可我过了十岁之后,母亲就不好意思再带着我到处要饭了。于是,我们在巴拉赫诺城住了下来,她每天都挨家挨户地去乞讨,周日则到教堂门口等待人们的施舍;而我则坐在家里学织花边。我一心想着快点学好,可以帮助我可怜的母亲,可越着急,却越学不好;每次织不出理想的花边样子,我就急得直掉眼泪。

“大概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我终于学会了织花边,而且很快在城里小有名气。每次一有什么活计,人们都会想到来找我帮忙:‘嗨,阿库琳娜,帮个忙吧!’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这当然不是我手艺好,而是母亲教得好。虽然她只有一只手,不能织花边,可她知道怎么教我。要知道,一个好老师比什么都强!我得意起来。我对母亲说:‘你不用再去要饭了,我可以用我的双手养活你啦!’但是,她却叫我闭嘴,说:‘你赚的钱是要留着给自己办嫁妆的!’不久,你外公就出现了—— 一个十分出众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就当上一艘驳船的工头了。他母亲对我审视一番,知道我是讨饭婆的女儿,料想我一定吃得起苦,会是一个好妻子。唉……她是卖面包圈的,一个恶女人……哦,人都去了,还说这些干什么?上帝什么都明白:上帝能看到恶人,魔鬼会召唤恶人……”

说到这里,她纵声大笑,鼻子跟着滑稽地抖动起来,外婆的目光柔和,她深情地望着我,胜过言语百倍。我记得,在一个静静的夜晚,我和外婆坐在外公的屋子里喝茶。外公身体不舒服,坐在**,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长长的毛巾,隔一会儿就要拿它擦一擦额头的汗。

他呼吸急促,声音嘶哑,一双绿眼睛混沌无光,面颊红肿,而红得最厉害的是他尖尖的小耳朵。当他伸手去拿茶杯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手直打哆嗦。这时候,他变得特别温顺,一点都不像平时的他。

“为什么不给我加糖啊?”他向外婆抱怨,真像个被宠坏的孩子。

“因为蜂蜜对你更有好处!”外婆的回答温和而又坚决。

他大口大口地喝下了热茶:“小心着点,可别让我死了!”

“放心,我小心着呢!”

“那就好了。我要是现在就死了,那真是和白活了一样——什么都没了。”

“躺下吧,别说话了。”

他闭着眼睛,咂吧着微微发黑的嘴唇,安静地躺了些时候。突然,他好像被针扎了似的弹了起来。

“得赶快给雅科夫还有米哈伊尔找个对象,也许老婆、孩子可以管住他们,你说呢?”

说着,他便开始列举城里所有适龄姑娘的名字,而外婆则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我又因为犯了什么过失,被外公关了禁闭。我坐在窗口,眺望渐渐褪去的晚霞和它映照在一幢幢房子上的红光。花园里,成群结队的甲壳虫绕着白桦树嗡嗡地飞。

隔壁院子里,一个箍桶匠正在工作,发出咚咚的声音。我还听到不远处传来的霍霍的磨刀声。花园下面的山谷里,孩子们在密密的灌木丛中吵闹嬉戏。

我太想出去和他们一起玩耍了,黄昏时候的惆怅涌上了我的心头。

突然,外公摸出一本新书,在另一个手掌上重重一拍,兴冲冲地和我说:

“嗨,了不起的小家伙,到我这边来!坐下来,看到这个字母了吗?这是a,这是 b,这是 c。来,这是什么?”

“b。”

“答对了!这个呢?”

“c。”

“不对!是a!看仔细了:这是d和e,还有f。来,这个是什么?”

“e。”

“对了,这个呢?”

“d。”

“嗯。这个呢?”

“a。”

外婆插嘴道:

“孩子他爸,你还是安静地躺会儿吧?”

“你闭嘴!只有这样我才舒服,不然我会胡思乱想的!继续,阿列克塞!”

外公用他滚烫潮湿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点着书上的字母,另一只手举着书凑在我的眼前。

他身上那股汗酸夹着烤葱的味儿熏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变得出奇地兴奋,对着我的耳朵吼着那些字母。

这些字母我都觉得挺眼熟的。“l”像条虫子,“f”像驼背的格里戈里,“b”让我想起外婆和我在一起的样子,而外公好像和每个字母都有点像。

他给我做字母表的练习,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次序问。我被他的狂热感染了,于是也开始扯着嗓子喊起来。

可能他也察觉到这样很可笑了,他笑了起来,紧接着一阵咳嗽。

“孩子他妈,你瞧他多来劲!”他捂着胸口,攥着书,喘着气说,“嘿,你这个阿斯特拉罕的小家伙!你喊什么喊?”

“您不是也在喊嘛……”

看着他和外婆是件快乐的事。外婆的胳膊肘撑在桌子上,拳头顶着腮帮子,含笑看着我们俩,说:

“你们俩都别拼命喊了!”

外公转而和善地问我:

“我喊是因为我身体不好,那你为什么喊呢?”

不等我回答,他便摇晃着汗涔涔的脑袋,对外婆说:

“死了的纳塔利娅还说他记性不好,我看他记性不错!我们继续,翘鼻子!”

念了很久,他终于把我推下床,半开玩笑地和我说:

“今天就到这里。拿好这本书,明天你得把所有的字母一个不差地念给我听。要是都念对了,我给你五个戈比!”

我伸手去拿书,他却顺势把我揽到了他的怀里,伤感地说:

“孩子啊,你母亲怎么舍得把你丢弃在这世上受苦呢?”

外婆一个激灵,插话道:“哎,孩子他爸,你提那个干什么。”

“我也不想说,可想起那些我心里就难受……唉,多好的一个女娃子,却走错了路!”

他猛地推开我。

“出去玩吧!不过不许上街——只能在院子里或者花园里,听到没有?”

我正想到院子里去玩呢:我知道,只要我一露面,山谷里的孩子们就会朝我扔石头,那正中我的下怀,我可以尽情地回敬他们。

“猎物出现!”他们远远地看见我就喊了起来。“开战!”他们开始迅速搜集弹药。

我不知道他们口中的“猎物”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们这么叫我,我也并不在乎。可是,在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人的情况下,我还能准确地击中“敌人”,把他们打得躲进灌木丛,着实是件令人兴奋的事。大家彼此都没什么恶意,也不会因此相互记仇。

我学识字学得很快,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外公对我越来越重视,抽我的次数也逐渐少了。其实,我觉得,他应该抽我抽得更勤才对。因为随着我一天天地长大,我越来越多地反叛外公的规矩和命令,可他只是骂我几句,或者朝我挥挥拳头。

于是,我开始寻思,他以前抽我大概都没什么缘由吧。有一天,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

他轻轻托起我的下巴,朝我眨巴着眼睛。

“什——么?”他慢吞吞地突出两个字,接着又格格笑起来:“你这个小鬼灵精!你有什么权力决定你该挨多少打?除了我谁都没这个权力!去!”

可我刚一转身,他又马上抓住我的肩膀,盯着我的眼睛问:

“你是装傻还是真傻啊?”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好,就让我来告诉你:装傻,那比真傻要好;蠢得像头猪,那就是真傻。明白了吗?去玩吧。”

不久我就能按照字母读圣诗了。我们通常在晚上喝过茶以后读圣诗,每次我都得读上一整篇赞美诗。

我用食指一个一个点着书上的字母,吃力地拼着词。读得乏味了,就会问出各种各样的怪问题:

“谁受到保佑啊?是雅科夫舅舅吗?”

“给你吃个栗暴,你才会明白谁受到神灵的保佑!”外公气鼓鼓地说。

我感觉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只不过习惯这么摆摆样子而已。

我一点都没有猜错,不出一小会儿,他就把我给忘了,顾自发起了牢骚:

“哦,唱歌玩乐的时候他好像是大卫王[14],可一干活,就像是恶毒的押沙龙[15]!会唱会跳,会耍嘴皮子,会哄人开心。咳!跳吧跳吧,看你还能跳多远?不会有多远了!”

我停下来听他讲,抬头看着他愁眉不展的脸。他眯着眼睛眺望远方,目光里透出一股忧伤,化解了他一贯的严厉,让人觉得温暖;他的金色眉毛一抖一抖的,被染料腐蚀了的指甲不安地叩打着桌面。

“外公!”

“嗯?”

“给我讲个故事吧!”

“懒骨头,继续念你的书!”他嘟哝道,一边揉揉眼睛,好像刚从睡梦中惊醒。

“叫你读圣诗,我看你倒更喜欢听故事。”

可我认为他和我一样,也更喜欢故事,而不是什么圣诗。虽然他几乎能把圣诗背下来,他还发誓每晚睡觉前都要诵读几首,就像教堂助祭每天念祈祷词那样。

我继续求他给我讲故事,老人家终于让了步。

“哦,好吧!圣诗会跟着你一辈子,而我已经是快要和上帝见面,接受审判的人了。”

他往安乐椅的靠背上一靠,仰头盯着天花板,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

“有一次,巴拉赫诺来了一伙强盗。我的祖父跑上钟塔想要报警,可强盗们追上了他,活活把他给砍死了,尸体被扔在钟楼下面。那时候,我还很小。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一切,也记不太清楚了。我记事是在1812年,我十二岁。那年有大概三十来个法国俘虏被押到了巴拉赫诺。他们都很瘦小,衣衫褴褛,连乞丐都不如,一个个都冻得发抖,有些冻得连站都站不稳。

“乡亲们围上去,想打死他们,可押解兵不让,警备队也出来干涉,把大家都赶回了家。打那以后,人们对法国俘虏的到来就渐渐习以为常了。这些法国人精明灵巧,天性乐观,歌声不断。有些贵族大老爷还特地从尼日尼坐着三套车来看他们。这些大老爷,有的挥着拳头骂法国人,有几个甚至动起手来;有的则和善地跟他们攀谈,送些钱或者旧衣服给他们。我还记得,有个上了年纪的法国人—— 一个绅士——捂着脸哭了起来:‘瞧瞧拿破仑这个魔鬼把法国人害得多惨!再看看俄国人,心眼多好,对我们这些外国人都那么好……’”

外公沉默片刻,闭上眼睛,捋了捋头发,慢悠悠地继续回忆他的往昔岁月:

“一年冬天,刮着大风雪,寒气直往屋里钻。几个法国俘虏跑到我们家窗口敲玻璃,又喊又跳,他们是来找我母亲讨面包的——我母亲以前是卖面包圈的。

“母亲不想让他们进屋,便把面包圈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面包就往怀里塞,那可都是刚出炉的面包啊,还滚烫地冒着热气,他们居然抓过去就往胸口上贴,怎么受得了呢!很多法国人都被冻死了。他们那里气候温暖,自然是不习惯这里的严寒的。我们家花园的浴室里,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军官和一个叫米龙的勤务兵。那个军官又高又瘦,皮包骨头,穿一件长到膝盖的女式外套。他人很和气,不过是个酒鬼。

“那时候,母亲偷偷酿点啤酒去卖,他会向母亲买酒,喝个烂醉,然后便开始唱歌。他学了几句俄语,经常挂在嘴边念叨:‘这里的地不是白的,是黑的、荒芜的!’他的俄文讲得很糟,不过还算能听明白。他说的是实情,我们北方的土地、气候确实糟糕。如果沿着伏尔加河往下游走,土地才渐渐肥沃、松软起来,气候也变暖了。过了里海,那就几乎见不到雪了。那儿就是耶稣住的地方,这下你明白为什么《福音》、《使徒行传》还有《圣诗》里都没有提到过雪和冬天了吧?……等我们读完《圣诗》,下一本要读的就是《福音》。”

他又不吭声了,像是睡着了。他似乎集中精神在思考什么问题,眯着眼睛望着窗外,身形显得更消瘦了。

“再讲啊!”我小心翼翼地催促他。

“哦,好啊!”他一惊。

“刚才讲到哪儿了?法国人?对,他们也是人啊,和我们一样的人。他们跟在我母亲后面用法语‘太太,太太’地叫她,可他们口中的太太能独自扛着五普特[16]重的面粉从粮铺走回家呢。她壮得像头牛,直到我长到二十岁,她还能揪住我的头发毫不费力地把我摇来晃去。而那时候的我身子也不是那么弱不禁风的。那个叫米龙的勤务兵特别喜欢马,他常挨家挨户地上门,打着手势要求给人家洗马!

“起先大家还有点担心,怕他—— 一个敌人——会伤害马匹。可后来乡亲们都主动去找他:‘米龙,来啊!’他便咧嘴笑笑,低着头,小跑着跟去了。他长着一头红发、大鼻子、厚嘴唇。他不仅是照管马的能手,还会给马治病。后来,他到尼日尼做了马医,但不久以后他疯了,再后来,他被消防队的人活活打死了。至于那个军官,第二年春天开始,他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在尼古拉节[17]那天,他便不声不响地死了,他去世的时候坐在浴室的窗前,好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头伸在窗户外面。我对他的死感到伤心,还哭了一场,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常常捏着我的耳朵轻轻地和我说些法语。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但是那些话听起来很美。

“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已经不多见了。他曾经想教我法语,可我母亲不同意。她甚至把我领到神父那儿,神父罚我挨了一顿打,还告了那个军官一状。唉,那时候生活太艰难了!你已经不用再承受我们曾经受过的苦——已经有人替你受过罪了,比方我,我就受过那份罪了!但是你永远不能忘记这些!”

天色暗下来了。

黑暗中,外公似乎突然变得高大了,眼睛像猫一般炯炯有神。讲述往事的时候,他显得异常平静,神情谨慎,若有所思,不过一讲到和他自己有关的事情时,他的语调就热切、自负起来。我不喜欢他讲他自己的事,也不喜欢他时不时冒出来的忠告:“记住!”“你不能忘了这个!”

他讲的好多事情我都宁愿忘掉,可它们偏偏硬生生留在我的记忆里,令我痛苦不堪。他从来不和我讲童话故事,讲的都是真实的事情。我还发现,他不喜欢我提问题,因此,我老是故意向他发问:

“您说谁更好,俄国人还是法国人?”

“这谁知道?我又没见过法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是如何生活的。”他不耐烦地作答,又加了一句,“老鼠在自家的洞里也活得逍遥自在呢。”

“俄国人都是好的吗?”

“有好的,也有坏的。奴隶时代的人可能更好些,人们带着镣铐不停地劳作;现在人是自由了,却穷得连吃都吃不饱。毫无疑问,那些老爷们都是些铁石心肠,他们可比农民会盘算得多。当然也不绝对,也有些老爷纯粹是酒囊饭袋。我们当中,没脑子的人太多了—— 一眼看上去是个人,多看几眼,看仔细了,你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脑袋早被虫蛀空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该教人们好好学点东西了,该好好洗洗脑,可拿什么洗呢?……”

“俄国人是不是力气很大?”

“有些人力气很大,可重要的不是力气大不大,关键在于技巧,因为一个人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一匹马。”

“法国人为什么要和我们打仗?”

“哦,战争,那就是沙皇的事儿了。可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以弄得明白的。”

我又问起拿破仑是个什么样的人,外公的回答是令我最难忘的。

“他是个勇敢的人,想要征服全世界。他想实现人人平等——没有贵族和官员——大家都一样,每个人只是名字不同而已,人人都享有一样的权利,一样的信仰。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只有螃蟹才可能是一模一样的。就说鱼吧,鱼也有各种各样的啊:鲑鱼和鲶鱼就合不来,鲟鱼和青鱼也做不了朋友。我们俄国也出过拿破仑这样的人物,比方说斯杰潘·拉辛、梅良·普加乔夫[18],等等。他们的故事我下次再讲给你听……”

有时候,他睁大眼睛长时间注视着我,就像是头一次见到我。这让我很不自在。

他从来都没有和我谈起过我父亲和母亲的事。

有时候,我们正讲着话的时候,外婆走了进来。她便静悄悄地坐到角落里,很久都不吭声,可也会冷不丁地柔声插上一句:

“孩子他爸,还记得吧,那次你和我去穆罗姆朝圣,那时候多好啊。那是哪一年来着?”

“记不太清楚了,是在霍乱流行以前吧,就是人们搜树林子抓奥洛涅茨人那一年吧?”

“对对对!我还记得我们那时候很怕他们呢!”

“嗯。”

我问奥洛涅茨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躲到树林里去。

外公不大情愿地和我解释:

“奥洛涅茨人就是庄稼汉——是那些从工厂里逃出来的农奴。”

“那怎么抓他们啊?”

“你觉得怎么抓?就和小孩玩捉迷藏似的,有的人跑,有的人追。一旦被抓住了,就会挨鞭子,常常被抽得连鼻子都撕裂了;他们的额头上还会被打上烙印,以示惩戒。”

“那为什么呢?”

“谁知道?这背后的事儿黑着呢,也说不清楚谁是谁非,到底是追的人还是被追的人。”

“孩子他爸,还记得那场大火以后的事吗?”外婆又问。

“哪次大火?”外公总是要先把时间准确无误地对上号。

他们一旦开始回忆往事,就会忘记我的存在。

他们喃喃细语,节奏和谐,就像是在唱歌,唱一支幽怨可怕的歌曲,描述火灾和疾病,描述人们遭受的鞭打和突如其来的死亡,描述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欺骗和宗教给人们带来的慰藉,还描述到脾气暴躁的上流绅士。

“我们经历得多了!也见识够了!”外公咕哝道。

“日子就过得那么糟糕吗?”外婆问,“想想瓦尔瓦拉出生的那年春天吧!”

“那是1848年,远征匈牙利那年。我们刚给瓦尔瓦拉行过洗礼的第二天,提康教父就被抓走了……”

“他再也没有回来。”外婆叹了口气。

“再也没有回来啊。打那以后,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冲木筏一样不断光顾我们家。唉,瓦尔瓦拉……”

“别说啦,孩子他爸……”

“为什么不说了?”外公沉下脸,“全变坏了,我们的孩子,没一个地方是好的。我们的心血全白费了,我们自以为是在往一个好篮子里一点一点放东西,可上帝偏偏给了我们一个破筛子……”

他大叫起来,像是被烙铁烙到了一般,在屋里跑来跑去,痛苦地呻吟,一边臭骂自己的儿女,一边向外婆挥舞他骨瘦如柴的拳头:

“全都怪你!把他们惯成这样子!你这个臭婆娘!”

他悲痛欲绝,跑到圣像前,捶胸顿足地哭诉:“上帝啊,为什么啊?难道我的罪孽就如此深重吗?”

他颤抖着,潮湿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愤懑。

外婆一直坐在黑暗中,默默地画着十字。过了一会儿,她走到外公跟前,劝他:

“干吗这样折磨自己呢?上帝知道他在做什么。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比我们家的强多少啊!孩子他爸,每家都差不多的——争吵、窝里斗、无事生非。所有做父母的都在用眼泪洗刷自己的罪孽。不只是你一个人啊……”

有时候,这些话能够把他稳定下来,他疲惫地倒在**,我和外婆便轻手轻脚地一起回阁楼去了。

但是,有一次,外婆走过去好言相劝,外公却猛一转身,重重地把拳头砸在了外婆的脸上。

外婆险些跌倒,她用手捂着嘴巴,站稳脚,却只是心平气和地说了句:

“你啊,真傻……”然后把一口血吐在了他脚下。

他抡起双臂,连喊两声:

“快滚!不然我打死你!”

“傻瓜!”外婆又说了一遍,向门口走去。

外公朝她扑过去,可她不慌不忙地跨过门槛把门带上,外公的脸正好砸在门上。

“臭老太婆!”外公恨恨地,脸气得像点着的煤炭,他抓着门框,指甲用力地抠着。

我坐在炉子对面的**,吓得半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外公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外婆,我觉得外公特别可恶!

他的行为暴露了他身上的另一种品性,一种让我永远无法认同、让我觉得痛苦压抑的品性。他站在那里,紧紧贴着门框,好像逐渐萎缩,直至化为灰烬。突然,他走到屋子中间,双膝一软,重重地栽倒在地,双手撑着地面。接着,他又直起上身,捶着胸脯哭喊道:

“哦,上帝啊,上帝啊……”

我滑下炕头,一溜烟跑了出去。

阁楼上,外婆正在屋里一边来回走动,一边漱着口。

“疼吗?”

她走到角落,把漱口水吐到脏水桶里,平静地回答:“还好,牙齿没事儿,只是嘴唇破了!”

“他为啥要这样?”

“生气呗。”她望着窗外,说,“他老了,总觉得有太多的不顺心……你上床去睡吧,别想这些了……”

我又问了她一句别的什么,她一反常态地呵斥道:

“听到没有?我叫你睡觉!怎么那么不听话……”

她在窗边坐下,吮吸着嘴唇,不停往手绢里吐着血水。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外婆。在她头顶上方的一片夜空里,闪烁着点点星光。窗外万籁俱寂,屋里漆黑一片。

我躺下以后,她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安心地睡吧。我下去看看他……别为我难过,乖孩子,很多事情也是我的错……快睡吧!”

她亲了我一下,出去了。我难受得就快窒息了。我从温暖舒适的**跳下来,走到窗前,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心中是难耐的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