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议”之“议”不是普通的商议、讨论,而是批评性的议论,表示不同意见的议论。《礼记·间传》:“大功言而不议。”郑玄注云:“议,谓陈说,非时事也。”[47]“议”字的这种用法至少可以追溯到孔子说的“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48],同时或更早一点有《左传·襄公三十一年》载“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49],晚一点有孟子说的“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50]。我们今天常说的“非议”一词,即由此义而来。
至于“议”字何时起与“清”字连用,变成“清议”一词,则当与“清谈”一词产生的背景类似,应是汉末党锢前后的事。这一点已在正文中论及,此处不再重复。
但是我特别要强调指出的是,“清议”一词虽然在党锢前后产生,却并不指党锢前后士大夫批评朝政之风,与我们今天在“汉末清议”一词中的用法相当不同。“汉末清议”这种用法,起源其实相当晚,差不多到清朝才出现。可以说,“清议”一词原义与今义的差距,不亚于“清谈”一词的情形。由此也引起很多误解与困惑,实有细加澄清之必要。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清议”一词的早期资料。例如:(1)《艺文类聚·二二》载曹羲《至公论》中云:“凡智者之处世,咸欲兴化致治者也。兴化致治,不崇公抑(私),割(私)情以顺理,厉清议以督俗,明是非以宣教者,吾未见其功也。清议非臧否不显,是非非赏罚不明。故臧否不可以远实,赏罚不可以失中。若乃背清议,违是非,虽尧不能一日以治。审臧否,详赏罚,故中主可以万世安。”[51](2)《三国志·五七·吴书·张温传》:“(暨)艳性狷厉,好为清议。”[52](3)《世说新语·任诞》一三条注引《竹林七贤论》 :“后(阮)咸兄子简,亦以旷达自居。父丧,行遇大雪寒冻,遂诣浚仪令。令为他宾设黍臛,简食之,以致清议,废顿几三十年。”
曹羲为曹爽之弟,《至公论》当作于魏正始初。陈寿《三国志》不晚于晋初,其中“吴书”多本韦昭之《吴书》,成书尚在晋前。《竹林七贤论》已佚,但它的作者我们知道是东晋人戴逵。此外唐人所修的《晋书》中载有晋初诸臣之奏疏,当系原文,也应该是较早的资料。例如:(1)卷四七载傅玄上疏云:“臣闻先王之临天下也,明其大教,长其义节,道化隆于上,清议行于下……其后纲维不摄,而虚无放诞之论盈于朝野,使天下无复清议……”[53](2)卷三六载卫瑾上疏云:“魏氏承颠覆之运,起丧乱之后,人士流移,考详无地,故立九品之制,粗且为一时选用之本耳。其始造也,乡邑清议,不拘爵位,褒贬所加,足为劝励,犹有乡论余风。”[54](3)卷四五载刘毅上疏云:“置州都者,取州里清议,咸所归服,将以镇异同,一言议。”[55](4)卷四六载刘颂上疏云:“今阎闾少名士,官司无高能,其故何也?清议不肃,人不立德,行在取容,故无名士。下不专局,又无考课,吏不竭节,故无高能。无高能,则有疾世事;少名士,则后进无准。故臣思立吏课而肃清议。”[56]又云:“不轨之徒得引名自方,以惑众听。因名可乱,假力取直,故清议益伤也。凡举过弹违,将以肃风论而整世教,今举小过,清议益颓。”[57](5)卷七〇载卞壸为王式事上疏,“疏奏,诏特原组等,式付乡邑清议,废弃终身。”[58]这虽不一定是诏书的原文,但据情理推之,“付乡邑清议”的字样多半是诏书中有的。
以上诸例说明魏晋间“清议”一词已经流行,但其意义却与我们今天常说的“汉末清议”之“清议”有很大的差距。我们所说的“汉末清议”之“清议”是指批评中央政治及执政者的风气,亦即范晔在《党锢列传》前言中所说的“逮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区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59]但上引各例中的“清议”却全无此意,而近乎“乡论”的同义语,亦即士族中形成的关于个别士人的舆论。其中傅玄疏中的“清议”一词似乎含义稍广,但根据上下文仔细考察,很容易发现其基本含义还是跟其他各例一样。傅玄说要以“清议”“长其义节”,对抗“纲维不摄”和“虚无放诞之论”,所以当然还是指让士人敦品励行的乡里清议,而绝非“品核公卿”的“处士横议”。
“乡论清议”从魏以后似乎就成为一种制度,作为选拔进用士人的重要根据,此制一直沿用到南朝。《南史·一·宋本纪上》载宋武帝即位后大赦,诏告“其犯乡论清议,赃污**盗,一皆**涤”[60]。其后齐高帝代宋,梁武帝代齐,陈武帝代梁,实行大赦时,都有类似的话。隋唐以后改用科举为士人进身之路,“乡论清议”的重要性才渐渐降低,“清议”一词也就用得少了[61]。
“清议”一词究竟何时开始用来指汉末“处士横议”之风?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 《资治通鉴·六八·汉纪》之后,司马光有一段颇长的议论,称赞“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后面列举汉末朝野名士,也就是我们说的“汉末清议”中的著名人物,加以褒扬,可是自始至终未见“清议”二字。可见司马光不这样用。又《资治通鉴·五五·桓帝延熹七年》载:“济阴黄允,以隽才知名。(郭)泰见而谓曰:‘卿高才绝人,足成伟器,年过四十,声名著矣。然至于此际,当深自匡持,不然,将失之矣!’后司徒袁隗欲为从女求姻,见允,叹曰:‘得婿如此,足矣。’允闻而黜遣其妻。妻请大会宗亲为别,因于众中攘袂数允隐慝十五事而去,允以此废于时。”这段后面有胡三省注云:“当时清议为何如哉!”[62]黄允的故事正是典型的乡论,可见宋末学者胡三省是以乡论为清议的。清初顾炎武著《日知录》,其一三“清议”条云:“古之哲王,所以正百辟者,既已制官刑儆于有位矣,而又为之立闾师,设乡校,存清议于州里,以佐刑罚之穷。”又曰:“两汉以来,犹循此制,乡举里选,必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降及魏晋,而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忘。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63]显然,顾炎武是把乡论当作“清议”的,而且说它古已有之(这当然是溯源之意,不是说“清议”这个词也早就有了)。顾炎武并未把汉末的“处士横议”称为“清议”。在同卷“两汉风俗”条中,他说,汉末“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64]也不用“清议”这个词。最早把“清议”同汉末风气连在一起的,大概是清代乾嘉间的史学家赵翼。他在《廿二史札记·五》“党禁之起”一条中说:“汉末党禁,虽起于甘陵南北部及牢修、朱并之告讦,然其所由来已久,非一朝一夕之故也。范书谓桓灵之间,主荒政缪,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国政。自公卿以下,皆折节下之。盖东汉风气,本以名行相尚,迨朝政日非,则清议益峻。号为正人者,指斥权奸,力持正论,由是其名益高,海内希风附响,惟恐不及。而为所贬訾者怨刺骨,日思所以倾之。此党祸之所以愈烈也。”[65]这里“清议”就是“正论”,而且明白地与《后汉书·党锢列传》中那段话连在一起。近代学者沿袭赵氏此论,“汉末清议”一说也就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