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仲连说辛垣衍
秦围赵之邯郸,魏安釐王使将军晋鄙救赵,畏秦,止于**阴,不进。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间入邯郸,因平原君谓赵王曰:“秦所以急围赵者,前与齐闵王争强为帝,已而复归帝,以齐故。今齐闵王二字衍益弱,方今惟秦雄天下,此非必贪邯郸,其意欲求为帝。赵诚发使尊秦昭王二字亦衍为帝,秦必喜,罢兵去。”平原君犹豫未有所决。
此时鲁仲连适游赵,会秦围赵,闻魏将欲令赵尊秦为帝,乃见平原君曰:“事将奈何矣?”平原君曰:“胜也何敢言事!百万之众折于外,今又内围邯郸而不去。魏王使客将军辛垣衍令赵帝秦,今其人在是。胜也何敢言事!”鲁仲连曰:“始吾以君为天下之贤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贤公子也。梁客辛垣衍安在?吾请为君责而归之!”平原君曰:“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先生。”平原君遂见辛垣衍曰:“东国有鲁连先生,其人在此,胜请为绍介,而见之于将军。”辛垣衍曰:“吾闻鲁连先生,齐国之高士也。衍,人臣也,使事有职,吾不愿见鲁连先生也。”平原君曰:“胜已泄之矣。”辛垣衍许诺。
鲁连见辛垣衍而无言。辛垣衍曰:“吾视居此围城之中者,皆有求于平原君者也。今吾视先生之玉貌,非有求于平原君者,曷为久居此围城之中而不去也?”鲁连曰:“世以鲍焦无从容而死者,皆非也。今众人不知,则为一身。彼秦弃礼义,上首功之国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彼则肆然而为帝,过而遂正于天下,则连有赴《史记》:“蹈”东海而死耳,吾不忍为之民也。所为见将军者,欲以助赵也。”
辛垣衍曰:“先生助之奈何?”鲁连曰:“吾将使梁及燕助之,齐、楚固助之矣。”辛垣衍曰:“燕则吾请以从矣。若乃梁,则吾乃梁人也,先生恶能使梁助之耶?”鲁连曰:“梁未睹秦称帝之害故也。使梁睹秦称帝之害,则必助赵矣。”辛垣衍曰:“秦称帝之害将奈何?”鲁仲连曰:“昔齐威王尝为仁义矣,率天下诸侯而朝周。周贫且微,诸侯莫朝而齐独朝之。居岁余,周烈王崩,诸侯皆吊,齐后往。周怒,赴于齐曰:‘天崩地坼,天子下席,东藩之臣田婴齐后至则斮之。’威王勃然怒曰:‘叱嗟!而母婢也。’卒为天下笑。故生则朝周,死则叱之,诚不忍其求也。彼天子固然,其无足怪。”
辛垣衍曰:“先生独未见夫仆乎?十人而从一人者,宁力不胜、智不若耶?畏之也。”鲁仲连曰:“呜呼!二字《国策》作“然”。梁之比于秦若仆耶?”辛垣衍曰:“然。”鲁仲连曰:“然则吾将使秦王烹醢梁王。”辛垣衍怏然不悦,曰:“嘻!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先生又恶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鲁仲连曰:“固也,待吾言之。昔者鬼《史记》“九”,二字通。侯、鄂侯、文王,纣之三公也。鬼侯有子而好,故入之于纣,纣以为恶,醢鬼侯。鄂侯争之急,辩之疾,故脯鄂侯。文王闻之,喟然而叹,故拘之于牖里之库百日,而欲令之死。曷为与人具称帝王,卒就脯醢之地也?齐闵王将之鲁,夷维子执策而从,谓鲁人曰:‘子将何以待吾君?’鲁人曰:‘吾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子曰:‘子安取礼而来待吾君?彼吾君者,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避舍,纳管键,摄衽抱几,视膳于堂下,天子已食,乃退而听朝也。’鲁人投其籥,不果纳,不得入于鲁。将之薛,假涂于邹。当是时,邹君死,闵王欲入吊,夷维子谓邹之孤曰:‘天子吊,主人必将倍殡柩,设北面于南方,然后天子南面吊也。’邹之群臣曰:‘必若此,吾将伏剑而死。’故不敢入于邹。邹、鲁之臣,生则不能事养,死则不得饭含,《史》作赙襚。然且欲行天子之礼于邹、鲁之臣,不果纳。邹、鲁两国,是时俱亡矣。是于其君不能奉养、饭含也。当齐闵经过两国,两国距其亡无几时耳,亦微甚矣,而尚不肯以天子奉人也。《史记》《国策》凡注家皆失其解。今秦万乘之国,梁亦万乘之国。俱据万乘之国,交有称王之名,睹其一战而胜,欲从而帝之,是使三晋之大臣不如邹、鲁之仆妾也。且秦无已而帝,则且变易诸侯之大臣。彼将夺其所谓不肖而予其所谓贤,夺其所憎而与其所爱,彼又将使其子女谗妾为诸侯妃姬,处粱之宫。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将军又何以得故宠乎?”
于是辛垣衍起,再拜谢曰:“始以先生为庸人,吾乃今日而知先生为天下之士也。吾请去,不敢复言帝秦。”秦将闻之,为却军五十里。适会公子无忌夺晋鄙军以救赵,击秦,秦军引而去。
于是平原君欲封鲁仲连,鲁仲连辞让者三,终不肯受。平原君乃置酒,酒酣起前,以千金为鲁连寿。鲁连笑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仲鲁仲,氏也,连,其名也。《国策》误有“仲”字。连不忍为也。”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
鲁仲连与田单论攻狄
田单将攻狄,往见鲁仲子。仲子曰:“将军攻狄,不能下也。”田单曰:“臣以五里之城,七里之郭,破亡余卒,破万乘之燕,复齐墟。攻狄而不下,何也?”上车弗谢而去。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齐婴儿谣曰:“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攻狄不能下,垒枯骨成丘。”田单乃惧,问鲁仲子曰:“先生谓单不能下狄,请闻其说。”
鲁仲子曰:“将军之在即墨,坐而织蒉,立则杖插,为仕卒倡,曰:‘可当作“何”字往矣?宗庙亡矣?亡日尚矣!归于何党矣!’当此之时,将军有死之心,而士卒无生之气,闻若言,莫不挥泣奋臂而欲战。此所以破燕也。当今将军东有夜邑之奉,西有菑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田单曰:“单有心,先生志之矣。”
明日,乃厉气循城,立于矢石之所及,援袍鼓之,狄人乃下。
鲁仲连遗燕将书
吾闻之:智者不倍时而弃利,勇士不怯死而灭名,忠臣不先身而后君。今公行一朝之忿,不顾燕王之无臣,非忠也;杀身亡聊城,而威不信于齐,非勇也;功败名灭,后世无称焉,非智也。三者世主不臣,说士不载,故智者不再计,勇士不怯死。今死生荣辱,贵贱尊卑,此时不再至,愿公详计而无与俗同。
且楚攻齐之南阳,魏攻平陆,而齐无南面之心,以为亡南阳之害小,不如得济北之利大,故定计审处之。今秦人下兵,魏不敢东面,衡秦之势成,楚国之形危;齐弃南阳,断右壤,定济北,计犹且为之也。且夫齐之必决于聊城,公勿再计。今楚、魏交退于齐,而燕救不至,以全齐之兵,五天下之规,与聊城共据期年之敝,则臣见公之不能得也。且燕国大乱,君臣失计,上下迷惑,栗腹以十万之众五折于外,以万乘之国被围于赵,壤削主困,为天下僇笑,国敝而祸多,民无所归心。今公又以敝聊之民距全齐之兵,是墨翟之守也。食人炊骨,士无反外之心,是孙膑之兵也,能见于天下。虽然,为公计者,不如全车甲以报于燕。车甲全而归燕,燕王必喜;身全而归于国,士民如见父母,交游攘臂而议于世,功业可明。上辅孤主以制群臣,下养百姓以资说士,矫国更俗,功名可立也。亡意亦捐燕弃世,东游于齐乎?裂地定封,富比乎陶、卫,世世称孤,与齐久存,又一计也。此两计者,显名厚实也。愿公详计而审处一焉。
且吾闻之,规小节者不能成荣名,恶小耻者不能立大功。昔者管夷吾射桓公中其钩,篡也;遗公子纠不能死,怯也;束缚桎梏,辱也。若此三行者,世主不臣而乡里不通。乡使管仲幽囚而不出,身死而不反于齐,则亦名不免为辱人贱行矣,臧获且羞与之同名矣,况世俗乎!故管子不耻身在缧绁之中,而耻天下之不治,不耻不死公子纠,而耻威之不信于诸侯,故兼三行之过而为五霸首,名高天下而光烛邻国。曹子为鲁将,三战三北,而亡地五百里。乡使曹子计不反顾,议不还踵,刎颈而死,则亦名不免为败军禽将矣。曹子弃三北之耻,而退与鲁君计。桓公朝天下,会诸侯,曹子以一剑之任,枝桓公之心于坛坫之上,颜色不变,辞气不悖,三战之所亡,一朝而复之,天下震动,诸侯惊骇,威加吴、越。若此二士者,非不能成小廉而行小节也,以为杀身亡躯,绝世灭后,功名不立,非智也。故去感忿之怨,立终身之名;弃忿悁之节,定累世之功,是以业与三王争流,而名与天壤相弊也。愿公择一而行之。鼐按:鲁仲连此书,《史记》本传所叙载为当,《国策》则误矣。鲁连不肯帝秦之后,乃有与燕将书之事,而不肯帝秦事,在赵孝成王九年,齐王建八年,上距齐襄王五年。田单杀燕骑劫,中间二十二年矣。《国策》谓《与燕将书》在杀骑劫之时,其舛已甚。鲍彪不悟《国策》之误,反疑杀骑劫后二十余年,当燕王喜时,乃有赵杀栗腹之事,仲连不当豫言栗腹,遂谓是书为后人拟为之者,是尤非也。若《史记》所载则不然,其云燕将攻下聊城,是燕王喜时,偶以兵攻齐,才得一城耳。燕将死而齐田单复取聊城,其与襄王法章时复齐七十余城事,不相及也。《史记》单《传》,止载复齐七十余城事,其后赵孝成王请单为将而攻燕,明年田单为赵相,又后十余年,单乃为齐复聊城,《史》皆杂见他传。太史公文简而事备,往往若此,其皆为单事固无疑也。吴文正注《国策》,谓单相赵后,必不还齐而复聊城,此何据而云然耶?仲连是书,意颇滑稽,其劝燕将反国,及东游于齐,皆非其诚语。仲连,战国奇伟士也,不必绳以圣贤制行,且彼以齐为本国,谊当为齐,夫何爱于燕将?吴氏乃谓排难解纷者,必不迫人于穷而致之死,谓《史记》言燕将得书自杀为不可信,其说尤迂。不知仲连之意,不足为《史记》难也。惟考《廉颇传》,邯郸围解五年,廉颇杀栗腹而围燕。《赵世家》《六国表》所记,则解围至杀栗腹,凡七年;而《仲连传》则谓解邯郸围后,二十余年值聊城事,而有栗腹兵折燕被围之语,则相去时益远矣。此似传之误,或传写者失之。
触詟说赵太后
鼐按:赵太后即齐女威后,欲杀於陵子仲者。左师言固善矣,亦会值赵太后明智,易以理喻耳。
赵太后新用事,秦急攻之,赵氏求救于齐。齐曰:“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太后不肯,大臣强谏,太后明谓左右:“有复言令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
左师触詟愿见,太后盛气而揖之。入而徐趋,至而自谢,曰:“老臣病足,曾不能疾走,不得见久矣。窃自恕。恐太后玉体之有所郄也,故愿望见。”太后曰:“老妇恃辇而行。”曰:“日食饮得无衰乎?”曰:“恃鬻耳。”曰:“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强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于身。”曰:“老妇不能。”太后之色少解。
左师公曰:“老臣贱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窃爱怜之,愿令补黑衣之数,古者军礼上下服同色,玄衣玄裳,故曰袀服。宿卫者用军礼,故皆黑衣。以卫王宫,没死以闻。”太后曰:“敬诺。年几何矣?”对曰:“十五岁矣。虽少,愿及未填沟壑而托之。”太后曰:“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对曰:“甚于妇人。”太后曰:“妇人异甚!”对曰:“老臣窃以为媪之爱燕后,贤于长安君。”曰:“君过矣!不若长安君之甚。”左师公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媪之送燕后也,持其踵为之泣,念悲其远也,亦哀之矣。已行,非弗思也,祭祀必祝之,祝曰:‘必勿使反。’岂非计久长有子孙相继为王也哉?”太后曰:“然。”左师公曰:“今三世以前,至于赵之为赵,赵王之子孙侯者,其继有在者乎?”曰:“无有。”曰:“微独赵,诸侯有在者乎?”曰:“老妇不闻也。”“此其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今媪尊长安君之位,而封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而不及今令有功于国,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老臣以媪为长安君计短也,故以为其爱不若燕后。”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于是为长安君约车百乘,质于齐,齐兵乃出。
子义闻之曰:“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以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冯忌止平原君伐燕
平原君谓冯忌曰:“吾欲北伐上党,出兵攻燕,何如?”冯忌对曰:“不可。夫以秦将武安君公孙起乘七胜之威,而与马服子战于长平之下,大败赵师,因以其余兵围邯郸之城。赵以七败之余,收破军之敝,而秦罢于邯郸之下,赵守而不可拔者,以攻难而守者易也。今赵非有七克之威也,而燕非有长平之祸也。今七败之祸未复,而欲以罢赵攻强燕,是使弱赵为强秦之所以攻,而使强燕为弱赵之所以守,而强秦以休兵承赵之敝,此乃强吴之所以亡,而弱越之所以霸,故臣未见燕之可攻也。”平原君曰:“善哉!”
蔡泽说应侯
蔡泽见逐于赵,而入韩、魏,遇夺釜鬲于涂。闻应侯任郑安平、王稽,皆负重罪,应侯内惭,乃西入秦。
将见昭王,使人宣言以感怒应侯曰:“燕客蔡泽,天下骏雄弘辩之士也,彼一见秦王,秦王必相之,而夺君位。”应侯闻之曰:“五帝、三代之事,百家之说,吾既知之,众口之辩,吾皆摧之,彼恶能困我而夺我位乎?”使人召蔡泽。蔡泽入则揖应侯,应侯固不快,及见之,又倨。应侯因让之曰:“子尝宣言代我相秦,岂有此乎?”对曰:“然。”应侯曰:“请闻其说。”蔡泽曰:“吁,君何见之晚也!夫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夫人生手足坚强,耳目聪明而心圣智,岂非士之所愿与?”应侯曰:“然。”蔡泽曰:“质仁秉义,行道施德,得志于天下,天下怀乐敬爱而尊慕之,皆愿以为君王,岂不辩智之期与?”应侯曰:“然。”蔡泽复曰:“富贵显荣,成理万物,万物二字《史》作“使”各得其所,性命寿长,终其天年而不夭伤;天下继其统,守其业,传之无穷;名实纯粹,泽流千里,世世称之而无绝:岂非道德之符而圣人所谓吉祥善事与?”应侯曰:“然。”
泽曰:“若秦之商君,楚之吴起,越之大夫种,其卒《史》有“然”字亦可愿与?”应侯知蔡泽之欲困己以说,复缪曰:“何为不可?夫公孙鞅之事孝公也,极身无贰虑,尽公而不顾《策》作“还”私,设刀锯以禁奸邪,信赏罚以致治;竭智能,《史》作“披腹心”。示情素,蒙怨咎,欺旧交,虏《史》作“夺”魏公子印,安秦社稷,利百姓,卒为秦禽将破敌,《策》有“军”字。攘地千里。吴起之事悼王也,使私不得害公,谗不得蔽忠,言不取苟合,行不取苟容,《史》有“不为危易行”句。行义不顾毁誉,《史》作“不辟难”。必欲霸主强国,不辞祸凶。大夫种之事越王也,主虽困辱,悉忠而不解,主虽亡绝,尽能而不离,多《史》作“成”功而不矜,贵富不骄怠。若此三子者,义之至也,忠之节也。是故君子以义死难,视死如归,生而辱,不如死而荣。士固有杀身以成名,义之所在,身虽死无憾。何为而不可哉!”
蔡泽曰:“主圣臣贤,天下之福也;君明臣忠,国之福也;父慈子孝,夫信妇贞,家之福也。故比干忠不能存殷,子胥智不能存吴,申生孝而晋国《策》作“惑”乱。是皆有忠臣孝子,而国家灭乱者,何也?无明君贤父以听之,故天下以其君父为戮辱而怜其臣子。今商君、吴起、大夫种之为人臣是也,其君非也。故世称三子致功而不见德,岂慕不遇世死乎?《国策》无以上四句,《史》有。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岂不期于成全耶?身与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于是应侯称善。
蔡泽得少间,因曰:“商君、吴起、大夫种,其为人臣,尽忠致功则可愿矣。闳夭事文王,周公辅成王也,岂不亦忠圣乎?以君臣论之,商君、吴起、大夫种其可愿孰与闳夭、周公哉?”应侯曰:“商君、吴起、大夫种不若也。”蔡泽曰:“然则君之主慈仁任忠,惇厚旧故,其贤智与有道之士为胶漆,义不倍功臣,孰与秦孝、楚悼、越王乎?”应侯曰:“未知何如也。”蔡泽曰:“今主亲忠臣,不过秦孝、越王、楚悼,君之设智能,为主安危修政,治乱强兵,批患折难,广地殖谷,富国足家,强主,尊社稷,显宗庙,天下莫敢欺犯其主,主之威盖震海内,功彰万里之外,声名光辉,传于千世,君孰与商君、吴起、大夫种?”应侯曰:“不若。”
蔡泽曰:“今主之亲忠臣,不忘旧故,不若孝公、悼王,勾践;而君之功绩、爱信、亲幸,又不若商君、吴起、大夫种,然而君之禄位贵盛,私家之富,过于三子,而身不退,恐患之甚于三子,窃为君危之。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进退盈缩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今君之怨已雠,而德已报,意欲至矣,而无变计,窃为君不取也。且夫翠、鹄、犀、象,其处势非不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饵也。苏秦、智伯之智,非不足以辟辱远死也,而所以死者,惑于贪利不止也。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以上二十七句,《策》俱无之。昔者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至葵丘之会,有骄矜之志,畔者九国。吴王夫差,兵无敌于天下,勇强以轻诸侯,陵齐、晋,遂以杀身亡国。夏育、太史启,《史》作“噭”。叱呼骇三军,而身死于庸夫。此皆乘至盛而不返道理,不居卑退处俭约之患也。夫商君为孝公明法令,禁奸本,尊爵必赏,有罪必罚,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决裂阡陌,以静生民之业而一其俗,劝民耕农利土,一室无二事,力田蓄积,习战陈之事,是以兵动而地广,兵休而国富,故秦无敌于天下,立威诸侯,成秦国之业。功已成矣,遂以车裂。楚地方数千里,持戟百万,白起率数万之师,以与楚战,一战举鄢、郢以烧夷陵,再战南并蜀、汉。又越韩、魏攻强赵,北坑马服,诛屠四十馀万之众,尽之于长平之下,流血成川,沸声若雷,遂入围邯郸,使秦有帝业。《策》作“业帝”。楚、赵,天下之强国而秦之仇敌也,自是之后,赵、楚慑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势也。身所服者七十余城,功已成矣,而遂赐剑死于杜邮。吴起为楚悼王立法,卑减大臣之威重,罢无能,废无用,损不急之官,塞私门之请,一楚国之俗,禁游客《史》作“说”之民,精耕战之士,南攻扬越,北并陈、蔡,破横散从,使驰说之士无所开其口,禁朋党以厉百姓,定楚国之政,兵震天下,威服诸侯。功已成矣,而卒支解。大夫种为越王深谋远计,免会稽之危,以亡为存,因辱为荣,垦草创《史》作“入”邑,辟地殖谷,率四方之士,专上下之力,辅勾践之贤,报夫差之仇,《策》无二句。卒禽劲吴,令越成霸。功已彰而信矣,勾践终负《策》作“拮”,姚宏本作“捂”而杀之。此四子者,功成而不去,祸至于此,此所谓信而不能屈,往而不能反者也。范蠡知之,超然避世,长为陶朱。君独不观博者乎?或欲大投,或欲分功,此皆君之所明知也。今君相秦,计不下席,谋不出廊庙,坐制诸侯,利施三川,以实宜阳,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又斩范、中行之途,六国不得合从,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秦之欲得矣,君之功极矣,此亦秦之分功之时也。如是不退,则商君、白公、吴起、大夫种是也。吾闻之‘鉴于水者见面之容,鉴于人者知吉与凶’。《书》曰:‘成功之下,不可久处。’《史》有“四子之祸,君何居焉”八字。君何不以此时归相印,让贤者授之,退而岩居川观,必有伯夷之廉,长为应侯,世世称孤,而有许由、延陵季子之让,乔松之寿,孰与以祸终哉!此则君何居焉!”此处《史》仍有“忍不能自离,疑不能自决,必有四子之祸矣。《易》曰:‘亢龙有梅’,此言上而不能下,信而不能诎,往而不能自返者也。愿君孰计之”九句。
应侯曰:“善。”乃延入坐为上客。
魏加与春申君论将
天下合从,赵使魏加见楚春申君,曰:“君有将乎?”曰:“有矣,仆欲将临武君。”魏加曰:“臣少之时好射,臣愿以射譬之可乎?”春申君曰:“可。”加曰:“异日者,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君引弓虚发而下鸟。’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可。’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王曰:‘先生何以知之?’对曰:‘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疮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去也,闻弦者音烈而高飞,故疮陨也。’今临武君尝为秦孽,不可为拒秦之将也。”
汗明说春申君
汗明见春申君,候问三月,而后得见。谈卒,春申君大说之。汗明欲复谈,春申君曰:“仆已知先生,先生大息矣。”汗明憱焉曰:“明愿有问君,而恐,固不审君之圣孰与尧也?”春申君曰:“先生过矣,臣何足以当尧!”汗明曰:“然则君料臣孰与舜?”春申君曰:“先生即舜也。”汗明日:“不然,臣请为君终言之。君之贤实不如尧,臣之能不及舜。夫以贤舜事圣尧三年,而后乃相知也,今君一旦而知臣,是君圣于尧,而臣贤于舜也。”春申君曰:“善!”召门吏为汗先生著客籍,五日一见。汗明曰:“君亦闻骥乎?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外坂迁延,负棘而不能上。伯乐遭之,下车攀而哭之,解纻衣以幂之,骥于是俯而喷,仰而鸣,声达于天,若出金石声者何也?彼见伯乐之知己也。今仆之不肖,厄于州部,堀穴穷巷,沉污鄙俗之日久矣,君独无意湔祓仆,使得为君高鸣屈于梁乎?”
遗章邯书 陈余
白起为秦将,南征鄢、郢,北坑马服,攻城略地,不可胜计,而竟赐
死。蒙恬为秦将,北逐戎人,开榆中地数千里,竟斩阳周。何者?功多秦不能尽封,因以法诛之。今将军为秦将三岁矣,所亡失以十万数,而诸侯并起,滋益多,彼赵高素谀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诛之,故欲以法诛将军以塞责,使人更代将军以脱其祸。夫将军居外久,多内邵,有功亦诛,无功亦诛。且天之亡秦,无愚知皆知之,今将军内不能直谏,外为亡国将,孤特独立而欲常存,岂不哀哉!将军何不还兵,与诸侯为从,约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称孤,此孰与身伏铁质、妻子为僇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