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制科策
苏子瞻
宋时制科,有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有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有博学鸿词科。子瞻此对,乃仁宗嘉祐五年问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也。子由为兄墓志云“欧阳公以直言举之”,而《宋史》本传乃云“以才识兼茂举之”,盖史误也。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方其无事也,虽齐桓之深信其臣,管仲之深得其君,以握手丁宁之间,将死深悲之言,而不能去其区区之三竖;及其有事且急也,虽唐代宗之庸,程元振之用事,柳伉之贱且疏,而一言以入之,不终朝而去其腹心之疾。夫言之于无事之世者,足以有所改为,而常患于不信;言之于有事之世者,易以见信,而常患于不及改为。此忠臣志士之所以深悲,天下之所以乱亡相寻,而世主之所以不悟也。今陛下处积安之时,乘不拔之势,拱手垂裳而天下向风,动容变色而海内震恐,虽有一事之失常,一物之不获,固未足以忧陛下也。所为亲策贤良之士者,以应故事而已,岂以臣言为真足以有感于陛下耶!虽然,君以名求之,臣以实应之,陛下为是名也,臣敢不为是实也。
伏惟制策有:“念祖宗先帝大业之重,而自处于寡昧,以为志勤道远,治不加进。臣窃以为陛下即位以来,岁历三纪,更于事变,审于情伪,不为不熟矣,而治不加进,虽臣亦疑之;然以为志勤道远,则虽臣至愚,亦未敢以明诏为然也。夫志有不勤,而道无远。陛下苟知勤矣,则天下之事,粲然无不毕举,又安以访臣为哉!今也犹以道远为叹,则是陛下未知勤也。臣请言勤之说。夫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器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陛下深居法官之中,其忧勤而不息邪?臣不得而知也;其宴安而无为邪?臣不得而知也。然所以知道远之叹由陛下之不勤者,诚见陛下以天下之大,欲轻赋税则财不足,欲威四夷则兵不强,欲兴利除害则无其人,欲敦世厉俗则无其具。大臣不过遵用故事,小臣不过谨守簿书,上下相安,以苟岁月。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臣又窃闻之:自顷岁以来,大臣奏事,陛下无所诘问,直可之而已。臣始闻而大惧,以为不信,及退而观其效见,则臣亦不敢谓不信也。何则?人君之言,与士庶不同,言脱于口,而四方传之,捷于风雨。故太祖、太宗之世,天下皆讽诵其言语,以为耸动之具。今陛下之所震怒而赐谴者,何人也?合于圣意诱而进之者,何人也?所与朝夕论议深言者,何人也?越次躐等召而问讯之者,何人也?四者臣皆未之闻焉,此臣所以妄论陛下之不勤也。臣愿陛下条天下之事,其大者有几,可用之人有几,某事未治,某人未用。鸡鸣而起,曰:“吾今日为某事,用某人。”他日又曰:“吾所为某事,其果济矣乎?所用某人,其人果才矣乎?如是孜孜焉,不违于心,屏去声色,放远善柔,亲近贤达,远览古今,凡此者勤之实也,而道何远乎?
伏惟制策有:“夙兴夜寐,于今三纪,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盭。田野虽辟,民多亡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此所以讼未息于虞、芮,刑未措于成、康,意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法叙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凡此陛下之所忧数十条者,臣皆能为陛下历数而备言之,然而未敢为陛下道也。何者?陛下诚得御臣之术,而固执之,则向之所忧数十条者,皆可以捐之大臣,而己不与;今陛下区区以向之数十条为己忧者,则是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天下所谓贤者,陛下皆得而用之矣。方其未用也,常若有余;而其既用也,则不足。是岂其才之有变乎?古之用人者,日夜提策之。武王用太公,其相与问答百余万言,今之《六韬》是也。桓公用管仲,其相与问答亦百余万言,今之《管子》是也。古之人君,其所以反复穷究其臣者若此。今陛下默默而听其所为,则夫向之所忧数十条者,无时而举矣。古之忠臣,其受任也,必先自度曰:“吾能办是矣乎?”度能办是也,则又曰:“吾君能忘己而任我乎?能无以小人间我乎?”度其能忘己而任我也,能无以小人间我也,然后受之。既已受之矣,则以身任天下之责而不辞,享天下之利而不愧。今也内不度己,外不度君,而轻受之;受之而众不与也,则引身而求去;陛下又为美辞而遣之,加之重禄而慰之。夫引身而求退者,非果廉节而有让也,是邀君以自固也,是自明其非我之欲留以逃谤也,是不能办其事而以其患遗后人也,陛下奈何听之!臣故曰陛下未得御臣之术也。
若夫“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者,此实不至也。德之必有以著其德之之形,教之必有以显其教之之状。德之之形,莫著于轻赋;教之之状,莫显于去杀。此二者,今皆未能焉,故曰实不至也。夫以选举之重而不取才行,官吏之众而不行考课,农末之相倾而平籴之法不立,贫富之相役而占田之数无限,天下之阙政,则莫大乎此,而和气安得不盭乎?
田野辟者,民之所以富足之道也;其所以无聊,则吏政之过也。然臣闻天下之民,常偏聚而不均:吴蜀有可耕之人,而无其地;荆襄有可耕之地,而无其人。由此观之,则田野亦未可谓尽辟也。夫以吴、蜀、荆、襄之相形,而饥寒之民终不能去狭而就宽者,世以为怀土而重迁,非也。行者无以相群,则不能行;居者无以相友,则不能居;若辈徙饥寒之民,则无有不听矣。
“边境已安,而兵不得撤”者,有安之名,而无安之实也。臣欲小言之,则自以为愧;大言之,则世俗以为笑。臣请略言之:古之制北狄者,未始不通西域,今之所以不能通者,是夏人为之障也。朝廷置灵武于度外几百年矣,议者以为绝域异方,曾不敢近,而况于取之乎?然臣以为事势有不可不取者。不取灵武,则无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之强未有艾也。然灵武之所以不可取者,非以数郡之能抗吾中国,吾中国自困而不能举也。其所以自困而不能举者,以不生不息之财,养不耕不战之兵,块然如巨人之病膇,非不枵然大矣,而手足不能以自举。欲去是疾也,则莫若捐秦以委之,使秦人断然如战国之世,不待中国之援,而中国亦若未始有秦者。有战国之全利,而无战国之患,则夏人举矣。其便莫如稍徙缘边之民不能战守者于空闲之地,而以其地益募民为屯田。屯田之兵稍益,则向之戍卒,可以稍减,使数岁之后,缘边之民尽为耕战之夫,然后数出兵以苦之,要以使之厌战而不能支,则折而归吾矣。如此而北狄始有可制之渐,中国始有息肩之所。不然,将济师之不暇,而又何撤乎!
所谓“利入已浚,而浮费弥广”者,臣窃以为外有不得已之二虏,内有得已而不已之后宫。后宫之费,不下一敌国,金玉锦绣之工,日作而不息,朝成夕毁,务以相新;主帑之吏,日夜储其精金良帛而别异之,以待仓卒之命,其为费岂可胜计哉!今不务去此等,而欲广求利之门,臣知所得之不如所丧也。
“军冗而未澄”者,臣尝论之曰,此将不足恃之过也。然以其不足恃之故,而拥之以多兵,不蒐去其无用,则多兵适所以为败也。
“官冗而未澄”者,臣尝论之曰,此审官吏部与职司无法之过也。夫审官吏部,是古者考绩黜陟之所也,而特以日月为断。今纵未能复古,可略分其郡县,不以远近为差,而以难易为等,第其人之所堪而别异之,才者常为其难,而不才者常为其易;及其当迁也,难者常速,而易者常久。然而为此者固有待也。内之审官吏部,与外之职司,常相关通。而为职司者,不惟举有罪、察有功而已,必使尽第其属吏之所堪,以诏审官吏部。审官吏部常从内等其任使之难易,职司常从外第其人之优劣,才者常用,不才者常闲,则冗官可澄矣。
“庠序兴而礼乐未具”者,臣盖以为庠序者,礼乐既兴之所用,非所以兴礼乐也。今礼乐鄙野而未完,则庠序不知所以为教,又何以兴礼乐乎?如此而求其可封,责其胥让,将以息讼而措刑者,是却行而求前也。夫上之所向者,下之所趋也,而况从而赏之乎?上之所背者,下之所去也,而况从而罚之乎!今陛下责在位者不务教化,而治民者多拘文法,臣不知朝廷所以为赏罚者何也!无乃或以教化得罪,而多以文法受赏与?夫禁防未至于繁多而民不知避者,吏以为市也,叙法不为宽滥而吏不知惧者,不论其能否,而论其久近也。缧系者众,愁叹者多,凡以此也。
伏惟制策有:“仍岁以来,灾异数见,乃六月壬子,日食于朔,**雨过节,暖气不效,江河溃决,百川腾溢,永思厥咎,深切在予,变不虚生,缘政而起。”此岂非陛下厌闻诸儒牵合之论,而欲闻其自然之说乎?臣不敢复取《洪范传》《五行志》以为对,直以意推之。夫日食者,是阳气不能履险也。何谓阳气不能履险?臣闻五月二十三分月之二十,是为一交,交当朔则食。交者,是行道之险者也,然而或食或不食,则阳气之有强弱也。今有二人并行而犯雾露,其疾者必其弱者也;其不疾者必其强者也。道之险,一也,而阳气之强弱异。故夫日之食,非食之日而后为食,其亏也久矣,特遇险而见焉。陛下勿以其未食也为无灾,而其既食而复也为免咎,臣以为未也,特出于险耳。
夫**雨大水者,是阳气融液汗漫而不能收也。诸儒或以为阴盛,臣请得以理折之。夫阳动而外,其于人也为嘘,嘘之气,温然而为湿;阴动而内,其于人也为噏,噏之气,冷然而为燥。以一人推天地,天地可见也。故春夏者,其一嘘也;秋冬者,其一噏也,夏则川泽洋溢,冬则水泉收缩,此燥湿之效也。是故阳气汗漫融液而不能收,则常为**雨大水,犹人之嘘而不能吸也。今陛下以至仁柔天下,兵骄而益厚其赐,戎狄桀傲而益加其礼,**然与天下为咻呴温暖之政,万事堕坏,而终无威刑以坚凝之,亦如人之嘘而不能吸,此**雨大水之所由作也。天地告戒之意,阴阳消复之理,殆无以易此矣。
而制策又有:“五事之失,六沴之作,刘向所传,吕氏所纪,五行何修而得其性?四时何行而顺其令?非正阳之月,伐鼓救变,其合于经乎?方盛夏之时,论囚报重,其考于古乎?”此陛下畏天恐惧求端之过,而流入于迂儒之说,此皆愚臣之所学于师而不取者也。夫五行之相沴,本不至于六。六沴者,起于诸儒欲以六极分配五行,于是始以皇极附益而为六。夫皇极者,五事皆得,不极者,五事皆失,非所以与五事并列而别为一者也。是故有眊而又有蒙,有极而无福。曰五福皆应,此亦自知其疏也。吕氏之时令,则柳宗元之论备矣,以为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其可行者皆天事也,其不可行者皆人事也。若夫萗社伐鼓,本非有益于救灾,特致其尊阳之意而已。《书》曰:“乃季秋月朔,辰弗集于房,瞽奏鼓,啬夫驰,庶人走。”由此言之,则亦何必正阳之月,而后伐鼓救变,如左氏之说乎?盛夏报囚,先儒固已论之,以为仲尼诛齐优之月,固君子之所无疑也。
伏惟制策有“京师诸夏之根本,王教之渊源,百工**巧无禁,豪右僭差不度”。此在陛下身率之耳。后宫有大练之饰,则天下以罗纨为羞;大臣有脱粟之节,则四方以膏粱为污。虽无禁令,又何忧乎?
伏惟制策有:“治当先内,或曰何以为京师?政在擿奸;或曰不可挠狱市。”此皆一偏之说,不可以不察也。夫见其一偏而辄举以为说,则天下之说,不可以胜举矣。自通人而言之,则曰治内所以为京师也。不挠狱市,所以为擿奸也。如使不挠狱市而害其为擿奸,则夫曹参者是为逋逃主也。
伏惟制策有:“推寻前世,深观治迹,孝文尚老子而天下富殖,孝武用儒术而天下虚秏,道非有弊,治奚不同?”臣窃以为不然。孝文之所以为得者,是儒术略用也;其所以得而未尽者,是用儒之未纯也;而其所以为失者,是用老也。何以言之?孝文得贾谊之说,然后待大臣有礼,御诸侯有术;而至于兴礼乐,系单于,则曰“未暇”。故曰儒术略用而未纯也。若夫用老之失,则有之矣。始以区区之仁,坏三代之肉刑,而易之以髠笞;髠笞不足以惩中罪,则又从而杀之。用老之失,岂不过甚矣哉!且夫孝武亦未可谓用儒之主也。博延方士而多兴妖祠,大兴宫室而甘心远略,此岂儒者教之?今夫有国者,徒知徇其名而不考其实,见孝文之富殖,而以为老子之功;见孝武之虚秏,而以为儒者之罪,则过矣。此唐明皇之所以溺于晏安,撤去禁防,而为天宝之乱也。
伏惟制策有:“王政所由,形于诗道,周公《豳诗》,王业也,而系之《国风》;宣王北伐,大事也,而载之《小雅》。”臣闻《豳诗》言后稷、公刘所以致王业之艰难者也,其后累世而至文王。文王之时,则王业既以大成矣,而其诗为二《南》。二《南》之诗,犹列于《国风》,而至于《豳》,独何怪乎?昔季札观周乐,以为《大雅》曲而有直体,《小雅》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夫曲而有直体者,宽而不流也;思而不贰、怨而不言者,狭而不迫也。由此观之,则《大雅》《小雅》之所以异者,取其辞之广狭,非取其事之大小也。
伏惟制策有:“周以冢宰制国用,唐以宰相兼度支;钱谷,大计也,兵师,大众也,何陈平之对,谓当责之内史,韦贤之言,不宜兼于宰相?”臣以为宰相虽不亲细务,至于钱谷、兵师,固当制其赢虚、利害,陈平所谓责之内史者,特以宰相不当治其簿书多少之数耳。昔唐之初,以郎官领度支,而职事以治;及兵兴之后,始立使额,参佐既众,簿书益繁,百弊之源,自此而始。其后裴延龄、皇甫镈皆以剥下媚上,至于希世用事,以宰相兼之,诚得防奸之要。而韦贤之议,特以其权过重欤!故李德裕以为贱臣不当议令,臣常以为有宰相之风矣。
伏惟制策有:“钱货之制,轻重之相权;命秩之差,虚实之相养。水旱蓄积之备,边陲守御之方,圜法有九府之名,乐语有五均之义。此六者,亦方今之所当论也。”昔单穆公曰:“民患轻,则多作重以行之;若不堪重,则多作轻以行之,亦不废重。轻可改而重不可废,不幸而过,宁失于重。”此制钱货之本意也。命者,人君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秩者,民力之所供,取于府而有限。以无穷养有限,此虚实之相养也。水旱蓄积之备,则莫若复隋、唐之义仓;边陲守御之方,则莫若依秦、汉之更卒。《周官》有太府、天府、泉府、玉府、内府、外府、职内、职金、职币,是谓九府,太公之所行以致富。古者天子取诸侯之士以为国均,则市不弍价,四民常均,是谓五均。献王之所致以为法,皆所以均民而富国也。
凡陛下之所以策臣者,大略如此。而于其末复策之曰:“富人强国,尊君重朝,弭灾致祥,改薄从厚,此皆前世之急政,而当今之要务。”此臣有以知陛下之圣意,以为向之所以策臣者,各指其事,恐臣不得尽其辞,是以复举其大体而概问焉。又恐其不能切至也,故又诏之曰:“悉意以陈,而无悼后害。”臣是以敢复进其猖狂之说。夫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陛下念祖宗之重,思百姓之可畏,欲进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进;欲退一人,当同天下之所欲退。今者每进一人,则人相与诽曰:是进于某也,是某之所欲也;每退一人,则又相与诽曰:是出于某也,是某之所恶也。臣非敢以此为举信也,然而致此言者,则必有由矣。今无知之人相与谤于道曰:圣人在上,而天下之所以不尽被其泽者,便嬖小人附于左右,而女谒盛于内也。为此言者,固妄矣,然而天下或以为信者,何也?徒见谏官御史之言,矻矻乎难入,以为必有间之者也;徒见蜀之美锦,越之奇器,不由方贡而入于宫也。如此而向之所谓急政要务者,陛下何暇行之?臣不胜愤懑,谨复列之于末,惟陛下宽其万死,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