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七 奏议类上编七(1 / 1)

论台谏言事未蒙听允书

欧阳永叔

臣闻自古有天下者,莫不欲为治君而常至于乱,莫不欲为明主而常至于昏者,其故何哉?患于好疑而自用也。

夫疑心动于中,则视听惑于外。视听惑,则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忠邪不分而是非错乱,则举国之臣皆可疑;既尽疑其臣,则必自用其所见。夫以疑惑错乱之意,而自用则多失,多失,则其国之忠臣必以理而争之。争之不切,则人主之意难回;争之切,则激其君之怒心,而坚其自用之意。然后君臣争胜,于是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希旨顺意,以是为非,以非为是,惟人主之所欲者,从而助之。夫为人主者,方与其臣争胜,而得顺意之人,乐其助己,而忘其邪佞也,乃与之并力以拒忠臣。夫为人主者,拒忠臣而信邪佞,天下无不乱,人主无不昏也。自古人主之用心,非恶忠臣而喜邪佞也,非恶治而好乱也,非恶明而欲昏也,以其好疑自用,而与臣下争胜也。使为人主者,豁然去其疑心,而回其自用之意,则邪佞远而忠言入;忠言入,则聪明不惑,而万事得其宜,使天下尊为明主,万世仰为治君,岂不臣主俱荣而乐哉!其与区区自执,而与臣下争胜,用心益劳而事益惑者,相去远矣。臣闻《书》载仲虺称汤之德曰:“改过不恡。”又戒汤曰:“自用则小。”成汤,古之圣人也,不能无过,而能改过,此其所以为圣也。以汤之聪明,其所为不至于缪戾矣,然仲虺犹戒其自用。则自古人主,惟能改过而不敢自用,然后得为治君、明主也。

臣伏见宰臣陈执中,自执政以来,不叶人望,累有过恶,招致人言,而执中迁延,尚玷宰府。陛下忧勤恭俭,仁爱宽慈,尧、舜之用心也。推陛下之用心,天下宜至于治者久矣,而纪纲日坏,政令日乖,国日益贫,民日益困,流民满野,滥官满朝,其亦何为而致此?由陛下用相不得其人也。

近年宰相多以过失因言者罢去,陛下不悟宰相非其人,反疑言事者好逐宰相。疑心一生,视听既惑,遂成自用之意。以谓宰相当由人主自去,不可因言者而罢之,故宰相虽有大恶显过,而屈意以容之;彼虽惶恐自欲求去,而屈意以留之;虽天灾水旱,饥民流离,死亡道路,皆不暇顾,而屈意以用之。其故非他,直欲沮言事者尔。言事者何负于陛下哉?使陛下上不顾天灾,下不恤人言,以天下之事,委一不学无识、谗邪很愎之执中而甘心焉,言事者本欲益于陛下,而反损圣德者多矣。然而言事者之用心,本不图至于此也,由陛下好疑自用而自损也。今陛下用执中之意益坚,言事者攻之愈切,陛下方思有以取胜于言事者,而邪佞之臣得以因隙而入。必有希合陛下之意者,将曰:执中宰相,不可以小事逐,不可使小臣动摇。甚者则诬言事者欲逐执中而引用他人。陛下方患言事者上忤圣聪,乐闻斯言之顺意,不复察其邪佞而信之,所以拒言事者益峻,用执中益坚。夫以万乘之尊,与三数言事小臣角必胜之力,万一圣意必不可回,则言事者益当知难而止矣。然天下之人与后世之议者,谓陛下拒忠言,庇愚相,以陛下为何如主也?前日御史论梁适罪恶,陛下赫怒,空台而逐之;而今日御史又复敢论宰相,不避雷霆之威,不畏权臣之祸。此乃至忠之臣也,能忘其身而爱陛下者也,陛下嫉之恶之,拒之绝之。执中为相,使天下水旱流亡,公私困竭,而又不学无识,憎爱挟情,除改差缪,取笑中外,家私秽恶,流闻道路,阿意顺旨,专事逢君,此乃谄上傲下、愎戾之臣也,陛下爱之重之,不忍去之。陛下睿智聪明,群臣善恶,无不照见,不应倒置如此。直由言事者太切,而激成陛下之疑惑尔。执中不知廉耻,复出视事,此不足论;陛下岂忍因执中上累圣德,而使忠臣直士卷舌于明时也?

臣愿陛下廓然回心,释去疑虑,察言事者之忠,知执中之过恶,悟用人之非,法成汤改过之圣,遵仲虺自用之戒,尽以御史前后章疏,出付外廷,议正执中之过恶,罢其政事,别用贤材,以康时务,以拯斯民,以全圣德,则天下幸甚!臣以身叨恩遇,职在论思,意切言狂,罪当万死。

移沧州过阙上殿疏

曾子固

臣闻基厚者势崇,力大者任重,故功德之殊,垂光锡祚,舄奕繁衍,久而弥昌者,盖天人之理,必至之符。然生民以来,能跻登兹者,未有如大宋之隆也。夫禹之绩大矣,而其孙太康乃坠厥绪;汤之烈盛矣,而其孙太甲既立不明。周自后稷十有五世,至于文王,而大统未集;武王、成王,始收太平之功,而康王之子昭王,难于南狩,昭王之子穆王,殆于荒服;及于幽、厉,陵夷尽矣。及秦以累世之智并天下,然二世而亡。汉定其乱,而诸吕、七国之祸相寻以起。建武中兴,然冲、质以后,世故多矣。魏之患,天下为三。晋、宋之患,天下为南北。隋文始一海内,然传子而失。唐之治,在于贞观、开元之际,而女祸世出,天宝以还,纲纪微矣。至于五代,盖五十有六年,而更八姓十有四君,其废兴之故甚矣。

宋兴,太祖皇帝为民去大残,致更生,兵不再试,而粤、蜀、吴、楚五国之君生致阙下,九州来同,复禹之迹。内辑师旅,而齐以节制;外卑藩服,而约以绳墨。所以安百姓,御四夷,纲理万事之具,虽创始经营,而弥纶已悉。莫贵于为天子,莫富于有天下,而舍子传弟,为万世策造邦受命之勤,为帝太祖,功未有高焉者也。太宗皇帝遹求厥宁,既定晋疆,钱俶自归,作则垂宪,克绍克类,保世靖民。丕丕之烈,为帝太宗,德未有高焉者也。真宗皇帝继统遵业,以涵煦生养,藩息齐民,以并容遍覆,扰服异类。盖自天宝之末,宇内板**,及真人出,天下平,而西北之虏,犹间入窥边,至于景德,二百五十余年,契丹始讲和好,德明亦受约束,而天下销锋灌燧,无鸡鸣犬吠之警,以迄如今。故于是时,遂封泰山,禅社首,荐告功德,以明示万世不祧之庙,所以为帝真宗。仁宗皇帝宽仁慈恕,虚心纳谏,慎注措,谨规矩,早朝晏退,无一日之懈。在位日久,明于群臣之贤不肖忠邪,选用政事之臣,委任责成;然公听并观,以周知其情伪。其用舍之际,一稽于众,故任事者亦皆警惧,否辄罢免,世以谓得驭臣之体。春秋未高,援立有德,付畀惟允,故传天下之日,不陈一兵,不宿一士,以戒非常,而上下晏然,殆古所未有。其岂弟之行,足以附众者,非家施而人悦之也,积之以诚心。民皆有父之尊,有母之亲,故弃群臣之日,天下闻之,路祭巷哭,人人感动欷歔,其得人之深,未有知其所由然者。故皇祖之庙,为宋仁宗。英宗皇帝,聪明睿智,言动以礼,上帝眷相,大命所集,而称疾逊避,至于累月。自践东朝,渊默恭慎,无所言施议为,而天下传颂称说,德号彰闻。及正南面,勤劳庶政,每延见三事,省决万机,必咨访旧章,考求古义,闻者惕然,皆知其志在有为,虽早遗天下,成功盛烈,未及宣究,而明识大略,足以克配前人之休。故皇考之庙,为宋英宗。

陛下神圣文武,可谓有不世出之姿;仁孝恭俭,可谓有君人之大德。悯自晚周、秦、汉以来,世主率皆不能独见于众人之表,其政治所出,大抵踵袭卑近,因于世俗而已。于是慨然以上追唐虞三代荒绝之迹,修列先王法度之政为其任在己,可谓有出于数千载之大志。变易因循,号令必信,使海内观听,莫不奋起,群下遵职,以后为羞,可谓有能行之效。今斟酌损益,革弊兴坏,制作法度之事,日以大备,非因陋就寡、拘牵常见之世所能及也。继一祖四宗之绪,推而大之,可谓至矣。盖前世或不能附其民者,刑与赋役之政暴也。宋兴以来,所用者鞭扑之刑,然犹详审反复,至于缓过纵之诛,重误入之辟,盖未尝用一暴刑也;田或二十而税一,然岁时省察,数议宽减之宜,下蠲除之令,盖未尝加一暴赋也;民或老死不知力政,然犹忧怜恻怛,常谨复除之科,急擅兴之禁,盖未尝兴一暴役也。所以附民者如此。前世或失其操柄者,天下之势,或在于外戚,或在于近习,或在于大臣;宋兴以来,戚里宦臣,曰将曰相,未尝得以擅事也。所以谨其操柄者如此。而况辑师旅于内,天下不得私尺兵一卒之用;卑藩服于外,天下不得专尺土一民之力。其自处之势如此。至于畏天事神,仁民爱物之际,未尝有须臾懈也。其忧劳者又如此。盖不能附其民,而至于失其操柄,又怠且忽,此前世之所以危且乱也。民附于下,操柄谨于上,处势甚便,而加之以忧劳,此今之所以治且安也。故人主之尊,意谕色授,而六服震动;言传号涣,而万里奔走;山岩窟穴之氓,不待期会,而时输岁送以供其职者,惟恐在后;航浮索引之国,非有发召,而籯赍橐负以致其贽者,惟恐不及。西北之戎,投弓纵马,相与袨服而戏豫;东南之夷,正冠束衽,相与挟册而吟诵。至于六府顺叙,百嘉鬯遂,凡在天地之内,含气之属,皆裕如也。盖远莫懿于三代,近莫盛于汉唐,然或四三年,或一二世,而天下之变,不可胜道也。岂有若今五世六圣,百有二十余年,自通邑大都,至于荒陬海聚,无变容动色之虑,萌于其心;无援枹击柝之戒,接于耳目。臣故曰生民以来,未有如大宋之隆也。

窃观于《诗》,其在《风》《雅》,陈大王、王季、文王致王迹之所由,与武王之所以继代,而成王之兴,则“美”有《假乐》《凫鹥》,“戒”有《公刘》《泂酌》,其所言者,盖农夫女工、筑室治田、师旅祭祀、饮尸受福,委曲之常务,至于《兔罝》之武夫,行修于隐,牛羊之牧人,爱及微物,无不称纪。所以论功德者,由小以及大,其详如此。后嗣所以昭先人之功,当世之臣子所以归美其上,非徒荐告鬼神、觉悟黎庶而已也。

《书》称劝之以九歌,俾勿坏,盖歌其善者,所以兴其向慕兴起之意,防其怠废难久之情,养之于听,而成之于心,其于劝帝者之功美,昭法戒于将来,圣人之所以列之于经,垂为世教也。今大宋祖宗兴造功业,犹大王、王季、文王,陛下承之以德,犹武王、成王,而群臣之于考次论撰,列之简册,被之金石,以通神明,昭法戒者,阙而不图,此学士大夫之过也。盖周之德,盛于文、武,而雅、颂之作,皆在成王之世。今以时考之,则祖宗神灵,固有待于陛下。臣诚不自揆,辄冒言其大体,至于寻类取称,本隐以之显,使莫不究悉,则今文学之臣充于列位,惟陛下之所使。

至若周之积仁累善,至成王、周公为最盛之时,而《泂酌》言皇天亲有德、飨有道,所以为成王之戒。盖履极盛之势,而动之以戒惧者,明之至,智之尽也。如此者,非周独然。唐、虞,至治之极也,其君臣相饬曰:“兢兢业业,一日二日万几。”则处至治之极,而保之以祇慎,唐、虞之所同也。今陛下履祖宗之基,广太平之祚,而世世治安,三代所不及,则宋兴以来全盛之时,实在今日。陛下仰探皇天所以亲有德、飨有道之意,而奉之以夤畏,俯念一日二日万几之不可以不察,而处之以兢兢,使休光美实,日新岁益,闳远崇侈,循之无穷,至千万世,永有法则,此陛下之素所蓄积。臣愚区区爱君之心,诚不自揆,欲以庶几诗人之义也。惟陛下之所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