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淑士国(1 / 1)

这天一帆风顺,船开得很快。唐敖和林之洋站在舵楼上,看多九公指挥众人推舵,忽然望见前面似烟非烟、似雾非雾,有万道青气直冲霄汉,烟雾中隐隐现出一座城池。

林之洋说:“这城看起来不小,这是到了哪里?”

多九公看了看罗盘,又望一望,说:“照我看来,前面就是淑士国了。”

唐敖问:“这青气里好像有股酸味,九公知道是什么散发出来的吗?”

多九公道:“我曾经路过这里,但没靠近过,不知道是什么味儿。”说着,船离岸更近了。只见岸上亿万棵十来丈高的梅树,把城池围在中间。

林之洋道:“这里既然叫淑士国,读书的人肯定少不了,我多带些笔墨上去卖。”

三人跳上舢板[1],一齐上岸,岸上就是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梅林。进了梅林,三人只觉一股酸气从鼻孔直冲脑门,只好掩着鼻子前行。

多九公道:“我听海外的传说,淑士国一年到头都吃酸腌菜和青梅。酸腌菜多不多不知道,这青梅是真多呀,你看这一大片林子,遮天蔽日的。”

过了梅林,到处都是菜园,那些种菜的农民却都是读书人打扮。

三人走了很久,来到城门外,就见石壁上镌刻着一副金字对联,斗大的字,远远望去金光灿烂,写的是:

欲高门第须为善,要好儿孙必读书。

多九公说:“照这对联看来,上联劝人为善,就含有‘淑’的意思,下句叫人读书,含有‘士’的意思。这两句真是淑士国绝好的招牌,怪不得在城门口挂着。”

唐敖说:“看这光景,确实和白民国大不一样啊。”

三人来到城门口,有许多士兵围上来,反反复复问清了他们的来历,又仔仔细细搜查了一遍,才放三人进去。

林之洋不太高兴:“这什么淑士国!该死的,竟把我们当奸细小偷一样盘查!可惜我没吃蹑空草,否则我就跳进城去,看他们能拿我怎么样!”

三人走到大街上,看到人们都头戴儒巾、身穿青衫,连那些做买卖的也打扮得十分斯文。卖的东西除了家常日用,就是青梅、酸腌菜、酸萝卜,还有纸墨笔砚、眼镜牙杖之类。

唐敖好奇道:“这里的人怎么都这么打扮?我倒要打听打听。”

他们走过闹市,转入小巷,只听两边普通的人家里,无不传来琅琅的读书声。门上挂着的金字匾额,有写“贤良方正”“孝悌力田”“聪明正直”“德行耆儒[2]”“通经孝廉”“好善不倦”的,也有写“体仁”“好义”“循礼”“笃信”的,不一而足。

只见旁边一家门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着“经书文馆”四个大字,两旁贴着对联:

优游道德之场,休息篇章之囿[3]。

正面悬着五爪盘龙金字匾额,上书“教育人才”四字,里面书声震耳。

林之洋指着随身带的笔墨说:“我要进去卖点儿东西,你俩去吗?”

唐敖说:“哥哥饶了我吧,黑齿国、白民国的学校我已经去得够够的了。”

于是,林之洋就一人进去了。唐敖和多九公继续往前走,只见有两家门口竖着两块黑色的匾额,一块写着“改过自新”,一块写着“回心向善”。

唐敖问:“九公,你看这两块匾怎么回事?”

多九公说:“照我看来,这是有人做了不法之事,所以给他竖了这样的匾额。我们一路看来,金字匾额不计其数,丑匾只有这两块,可见这儿的人向善的多,违法的少。不愧‘淑士’两字呀。”

两人信步又到了闹市,溜达了一会儿,见林之洋两手空空,笑嘻嘻地走来。

唐敖说:“看来哥哥把东西都卖了。”

林之洋说:“带的货卖是卖光了,不过我卖得不开心,这些穷酸人贪图便宜,视钱如命,最好白送给他们。我不卖了要走,他们又恋恋不舍拉住我。他们既不添价又不放我走,那样子让人看着可怜,我就折价卖给他们了。不过我开心的是,生平第一次被大家看作有学问的人,我一开口,大家就夸奖个不停,我心里舒坦哪!”

唐敖笑道:“那真难得!”

林之洋不好意思地说:“妹夫不要取笑,刚才书馆里那些学生同我讲价,问我为什么不是读书人打扮,是不是没读过书。我想起妹夫和九公在黑齿国的遭遇,知道要谦虚,但我肚子里本来就空空如也,再谦虚,别人就更看不起我了。于是我说我们那儿的人都读过很多书,什么经史子集、诸子百家,没有没读过的,就是我们本朝唐诗,也不知读过多少!我只顾说大话,他们听我读过诗,就让我教他们作诗。我真是搜尽枯肠啊,可是肚子里装的都是饭和屎,没有诗呀!

“我正着急,刚好有两个小学生在旁边对对子,先生出的是‘云中雁’,一个对‘水上鸥’,一个对‘水底鱼’。我趁机说:‘今天刚好“诗思”出门了,不知什么时候回家,好在“对思”在家,我给你们对这个“云中雁”吧。’他们都说行,问我对什么,我说‘鸟枪打’。他们听了都愣了,求我解释解释。我说:‘也难怪,你们都还是学生,只知道云中雁要拿水上鸥、水底鱼来对,我想问问大家,这些字面和云中雁有什么关系吗?我对的这个“鸟枪打”,就是从“云中雁”生出来的。’他们又问:‘请问先生,“鸟枪打”是怎么生出来的?’我说:‘一抬头看见云中雁,随即就用鸟枪打,怎么不是从“云中雁”生出的?’他们听了,这才明白,都说:‘先生果然书看得多,立意新奇!’”

唐敖笑道:“哥哥这个‘鸟枪打’,幸好遇到的是些学生,让别人听见,只怕嘴都要打肿了!”

林之洋说:“我的嘴没肿,但干了!说了这么多酸文假醋的,快找个酒楼喝两杯!”

多九公说:“前面就有个酒楼,我们进去顺便了解一下这里的吃食、风俗。”

林之洋笑道:“九公真是个好人,说出来的话就是顺心!”

三人进了酒楼,在楼下挑了张桌子坐下。过来一个酒保,也是书生打扮,戴着一副眼镜,手中拿着折扇,走过来招呼道:“三位先生光顾者,莫非饮酒乎?抑用菜乎?敢请明以教我。”

林之洋道:“你是酒保,怎么拿把扇子,满嘴说的什么文绉绉的鬼话?我听不懂,有酒有菜,只管拿上来!”

酒保又问:“请教先生,酒要一壶乎,两壶乎?菜要一碟乎,两碟乎?”

林之洋手朝桌上一拍:“什么乎不乎的,你只管拿来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我先给你一拳!”

酒保吓得退了一步,赔笑道:“小子不敢!小子改过!”随即拿了一壶酒,两碟小菜—一碟青梅,一碟酸腌菜。

林之洋倒了一杯,仰头干了,不觉紧皱双眉,连打几个寒噤,龇牙咧嘴、口水直流,捧着下巴喊:“酒保,错了!这不是酒,是醋!”

他旁边坐着个驼背老人,斯斯文文地一直在自斟自饮,一面摇着身子一面吟诗,听林之洋说酒保拿错酒了,连连摇手劝:“吾兄既已饮矣,岂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尔恳焉。兄耶,兄耶!切莫语之!”

唐敖、多九公听见这几个虚字,不觉浑身发麻,暗暗笑个不停。

林之洋骂道:“又是一个转文的!我埋怨酒保拿醋当酒,与你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连累你了?”

老人听了,把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两擦:“先生听者:今以酒醋论之,酒价贱之,醋价贵之。因何贱之?为甚贵之?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贱之;醋味厚之,所以贵之。人皆买之,谁不知之。他今错之,必无心之。先生得之,乐何如之!第既饮之,不该言之。不独言之,而谓误之。他若闻之,岂无语之?苟如语之,价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讨之;你自增之,谁来管之。但你饮之,即我饮之;饮既类之,增应同之。向你讨之,必我讨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岂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与之。你不与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寻我之。我纵辩之,他岂听之?他不听之,势必闹之。倘闹急之,我唯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么了之!”

唐敖、多九公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之洋道:“你说的话比这酒还酸!”又望了望桌上,只有一碟青梅、一碟酸菜,大声叫,“酒保!多拿两样下酒菜!”

酒保答应一声,又拿了四个碟子放在桌上:一碟盐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

林之洋瞪眼:“这几样我吃不惯,再加几样。”

酒保答应了,又添四样:一碟豆腐干,一碟豆腐皮,一碟酱豆腐,一碟糟豆腐。

林之洋道:“我们不吃素,为什么只上素菜?还有什么,快拿上来!”

酒保赔笑道:“此数肴也,以先生视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论之,虽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过如斯数样耳。先生鄙之,无乃过乎?止此而已,岂有他哉!”

唐敖和多九公笑着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三人随便吃了点儿,就出酒楼回船上了。但林之洋没吃好,生了一路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