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斯卡尼尼
阿图罗·托斯卡尼尼(1867—1957),意大利指挥家,曾任米兰斯卡拉歌剧院、纽约大都会歌剧院和纽约爱乐交响乐团指挥,以指挥威尔地和贝多芬作品而享盛誉。
1947年,在他著名的父亲八十寿辰前夕,沃尔特·托斯卡尼尼被问到他的大师父亲会认为什么是他最重要的成就。“对他来说,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指挥家的儿子回答道,“无论什么,他眼下碰巧正在做的事,就是他一生最重要的事——不管是正在着手解决交响乐的问题,还是正在剥橘子。”
八十岁高龄的阿图罗·托斯卡尼尼仍然被称为世界头号音乐家,并常常重新赢得这个称号。在他身上,存在着艺术领导人需要的一切素质,以至没有一个管弦乐队的演奏者——无论他是疲倦、身体不适或仅是懒惰;和听众——无论他们注意力如何分散,能够逃脱他的魅力。他的名字传遍世界最远的角落。一位巴塔戈尼亚妇女曾搭机飞行了两千英里,站着听完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举行的托斯卡尼尼音乐会。
托斯卡尼尼是音乐演出史上最善于赚大钱的人之一。1946年,在拉斯卡拉重开的音乐会上,门票开价每张1.5万里拉,相当于意大利中产阶级的月收入。但剧院仍然每场爆满,而外面的广场上还有十多万人在听喇叭广播。据说,他对美国全国广播公司的交响乐团广播的收费始于1937年,当时,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使他税后净收入四千美元。他甚至婉言谢绝好莱坞单场影片片酬超过二十五万美元的出价(虽然“二战”期间,他无偿地为一个政府影片指挥威尔地[364]的《各国圣歌》)。假如他心里不赞同这种友情关系,金钱上的**对他毫无意义。
对于大师来说,个人的名声是极其令人反感的。这种感觉源自一个深刻的信念,即与他指挥的音乐比较起来,他本人是微不足道的。谢幕使他感到很不自在。常常当谢幕三次之后从舞台后退时,他会悄声地对首席小提琴手说:“回家。”管弦乐队马上起立,离开,于是大师也就不必再接受进一步的谢幕了。
托斯卡尼尼腼腆得几乎令人难受,他最乐意在观众看不见的管弦乐队乐池里避开公众进行指挥。他一生从未公开演讲过。新闻记者和摄影师常常使他心烦。“我只是一介平民,我长什么样,住哪儿,戴什么颜色的领带,这有什么关系?”他更经常称自己是个农民,从不试图回避自己卑微的出身。
托斯卡尼尼是意大利北部一个穷裁缝的儿子,九岁进入帕尔马公立艺术学校念书。那里的同学很快就称他“天才”。他组织秘密业余乐队,同学们都热情地效法他,因此全体受罚。接着,他便在歌剧管弦乐队作为大提琴手打杂,直到1886年6月,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一个晚上,十九岁的阿图罗一夜成名。
当时,一位巴西乐队指挥被来访的意大利歌剧公司缠住,要他在《阿伊达》[365]首次演出之前放弃几小时指挥,因为之前两位意大利籍指挥都被有爱国热忱的听众嘘出乐池。这时有人突然记起那个年轻的大提琴手。他在行程结束时曾经辅导过歌手,似乎对歌剧略知一二。听众见到一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站在乐队指挥台上,便安静下来。只是一个下意识的手势,托斯卡尼尼在演奏第一指示乐节时便合上了乐谱。听众倒抽了一口气。第一幕结束后,他已是明星了。那个夏天,他在里约热内卢又指挥了十八场歌剧——全都凭记忆。
报纸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托斯卡尼尼的记忆绝技。他一个周末便能记住一部完整的歌剧,并能想起它的每个细节达数年之久。一次,一个双簧管吹奏者在幕间休息时结结巴巴地说,自己的降半音E音键出了毛病。“别担心,”托斯卡尼尼说道,“你乐曲的其余部分没有降半音E音了。”有一回,试图识别一支费解的室内乐时,他走到钢琴前弹奏整个第二乐章——他已经六十二年没有看这乐谱了。
托斯卡尼尼非凡的听觉令人震惊的程度不亚于他的记忆力。在以一百个成对的机械部件和锯弓发出的最强的噪音中,他仍能察觉出远处的第二小提琴手或低音提琴手最轻微的注意力放松。乐师们不敢指望最细微的含糊音未被发觉。即便大师不当场评头论足,过些时候他还会说:“上星期四你错过了第五节的第十六次延音,”或者说,“你去年犯过同样的错误,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托斯卡尼尼不顾一切地寻求艺术完美,这驱使他从一个乐队指挥台换到另一个乐队指挥台。一件小事都会导致他闪电式的辞职,还伴随着雷声似的断言,说这个时代似乎无法产生出能够公平对待伟大作曲家的乐师。他的耳际回响的,几乎不曾有过他的管弦乐队回放给他的那纯粹又无瑕疵的音乐。
大师对排练或演出不满意时,总是一声不吭地乘车回家,拒绝用餐。假如特别不高兴,他会期望家人来加入他的禁食。有一次,他申斥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交响乐团是一群小学生和笨蛋,然后中断排练。离开演播室时他满头大汗,以至于患了重感冒。“老头子干得漂亮,”管弦乐队的一个人直言不讳地笑着说,“他疯了吧!”
在遭遇冷漠、平庸或者傲慢时,他可能会异乎寻常地粗鲁。例如有一次和一个著名的首席女歌手一起排练,她对他的纠正解释说,她是明星而他不是。大师以最大的轻蔑望着她:“小姐,”他尖刻地说道,“星星在天上,而我们这地上只有好的或坏的音乐家。上天作证,你是不好的音乐家!”
另一方面,当他察觉到具有真正艺术才气的歌手时,却又会原谅其缺点。一位因其天籁之音而受大家喜欢的女高音歌手,在第一次跟托斯卡尼尼排练时,许多地方唱得不准确。他立即对她喊道:“你是世界上最糟的音乐家!”然后,几乎同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不过你唱得像个天使!”
排练时,大师走上乐队指挥台的那一刻,那双深陷的、近视的眼睛闪闪发亮。指挥棒像鞭子似的猛然打下来。然后一声“不、不、不、不!”的尖叫声打断了乐曲的最初几小节,而乐师们相信他们对此已熟谙到能够倒背如流的地步。托斯卡尼尼喜欢示范而不是解释。他总会把手帕抛向空中,以此表明他希望弹奏出轻柔飘浮的声音。为了得到轻快的、有节奏的效果,他常常摆出像母亲摇着怀里的孩子入睡的姿势。有一回,他想要来自纽约管弦乐队一个乐器组的远距离效果:“不要太远,”他指定说,“大约布鲁克林的距离。”
一次,管弦乐队出了差错,托斯卡尼尼像着了魔似的变了一个人。他挥动双拳,破口大骂,折断指挥棒,撕碎乐谱,猛踩手表或者必不可少的眼镜。还有一次,他的一只漂亮的礼物表被打碎之后,演奏者们送给大师一块又笨又大的刻上“排练专用”的英格索尔表。由工作室的工程师们在大师不知情的时候录下的排练录音,是音乐界最喜爱的聚会消遣。听到这些录音的人,对任何人都能听懂的,他用如此激动、急促不清的英语、法语、德语和意大利语发出的指示大感惊奇。然而,在排练之外的场合,托斯卡尼尼可以成为所有这四种语言的大师。
乐队指挥台上的暴君,在非工作时间有一颗仁慈的心。他把慈善当作业余爱好,但又努力使慈善保持匿名状态,这样人们就不必感谢他。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据报道他曾寄了三万双鞋到意大利。他为洛杉矶交响乐团的乐师们发起一项津贴基金,采取的办法是跟他们一道为音乐会献出自己的服务,甚至自掏旅费。1944年,布鲁克林的一个小男孩给他寄了一张明信片,索要“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因为这孩子“二战”时死于意大利的父亲一直喜欢它。托斯卡尼尼不仅迅速安排演奏这个作品,而且还登广告,为找到“吉米”这个小孩作徒劳的尝试。
托斯卡尼尼对待本人像对待音乐一样一丝不苟。没有人称曾见过他只穿衬衫不穿外衣。演出期间,他穿赛璐珞衣领的服装,以免出汗时变得软塌塌不成样子。幕间休息,他通常擦擦身子和换衣服,基于这个理由,有一次他在伦敦甚至用借口来推托王室包厢的召唤。
尽管在美国长时间地待了三次,托斯卡尼尼并没有养成多少典型的美国爱好。它们当中包括特别喜欢米老鼠电影和明确地爱好爵士音乐。在一次跟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交响乐团到南美洲作亲善旅行的途中,一群管弦乐队的一流木制乐器演奏者,沉湎于在船上举行秘密的爵士音乐即兴演奏会。一天,大师偶然发现他们,便竖耳倾听,大吃一惊。后来,他们被召进托斯卡尼尼的特别房舱,受命进行专场演出。
然而,托斯卡尼尼依然对实验性的不谐和音不热心。这种音乐是作为“现代音乐”上演的,大师认为听起来太刺耳。然而,痛斥这位老先生保守的、爱好新音乐的拥护者们,最好还是回忆回忆托斯卡尼尼年轻时对新音乐的勇敢开拓。如瓦格纳[366]、威尔地、勃拉姆斯[367]、普契尼[368]、德彪西[369]、拉威尔[370]等的音乐,如今已被接纳为经典。
1954年4月,托斯卡尼尼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同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交响乐团举行告别音乐会。三年之后,他已接近九十寿辰,死神终于向他走来。两代音乐爱好者们,试图探索他作为音乐指挥家魅力的来源。有些人将它归因于优雅和力量与指挥棒的特殊结合,其他人则归因于其超灵敏的听觉或记忆力的技艺。而这些要素的每一种,都可以在其他某位指挥家身上找到。
托斯卡尼尼以打消别人警戒心的坦白,承认没有其他指挥家能与他比肩的同时,却坚决认为,他的艺术标准应该成为规则,而不是例外。“说我是世界上最好的指挥家,这不是真的。”他总是眼睛发亮地说道,“问题是,我仅是个好的指挥家而已。”
安·M.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