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雕刻家、画家、建筑师和诗人。
高高的木板围栏后面发生了什么?这是佛罗伦萨城的秘密。几个月来,现在是几年来,过路行人一直听到铁器在石头上发出的叮咣声,木槌在錾子上发出的重击声。然而,正如大家知道的,当早些时候的一位雕刻家,画出了一幅不现实的又狭又薄的草图,并在石料底部刻了一个深深的三角形切口后,那块特别的大理石便已经被毁坏了。虽然许多艺术家密切关注着它,但这块残缺不全的块料依然数十年留在那里,是个不可征服的庞然大物。
1501年9月13日,一个星期一的上午,年轻的米开朗琪罗·波那罗蒂,手里拿着錾子,大步流星地向那块石料走去。他苦干了两年半。鉴赏家们仔细地观察他所雕刻的作品后,奖给他四百弗罗林[169]金币(价值约两千美元),他还被授权为这件作品选择坐落地点。米开朗琪罗当仁不让地选择了佛罗伦萨最显眼的地方——贵族广场里阴森森的大宫殿前面。
四个人苦干四天,使用了起锚机和滚柱,最终将雕像移到坐落地点。大卫[170],能打败强大对手的人,目光坚定地面对他的敌人歌利亚[171]。原先块料的每一处瑕疵已变成了完美。极度的高和薄成了一个高大运动员的结实身躯;底部的缺口是健壮的双腿之间的间隔。每个索状组织和筋腱,已雕刻好的四肢的每一条血管,都被精确塑造,仿佛一个年轻战士的热血真的在那里流淌似的。“大卫”,像所有米开朗琪罗的伟大作品一样,不仅仅是一尊雕像;它是一个活的真理——今天和四百五十年前一样活灵活现。
米开朗琪罗·波那罗蒂1475年诞生于卡普里斯,意大利中部的台伯河在那里发源。这个婴儿被送出去吃一个石匠妻子的奶;米开朗琪罗后来喜欢开玩笑,说他吃奶妈的奶,因此把石匠的职业手艺都吸进去了。
他六岁时母亲去世,直到过了六十岁才再次懂得一个女人的温柔。他在一个严苛的男人世界里长大,自私、平庸的兄弟一辈子都依赖他过日子,还有一个贪婪的、牢骚满腹的父亲。在小学里,这男孩学业差。他老是画画,也在家里的墙上画,因此常挨揍。当这不奏效时,他又再次挨打,而且被打得更厉害。但是这位艺术家依然不屈服。
由于急于从这倔强的男孩身上获取经济利益,老波那罗蒂在他十三岁时把米开朗琪罗送到佛罗伦萨著名的吉兰达约[172]兄弟的工作室。在那儿他只上绘画课。一天,几个学徒正在学习多门尼科·吉兰达约的一幅女人画,米开朗琪罗捡起一支宽些的铅笔来修正它。更糟的是,多门尼科看出这个鲁莽的男孩是对的。因此米开朗琪罗被客气地领出这个工作室——获得最高的推荐。他到了雕塑家伯托尔多的美术工厂。这位雕塑家正在制作洛伦佐·美第奇[173]的模仿经典雕像。美第奇是欧洲最富有的银行家和佛罗伦萨非官方的独裁者,因他的铺张浪费和奢侈爱好而被称为“伟大的洛伦佐”。
米开朗琪罗被雇用画出美第奇花园的大理石块料的轮廓。这位年轻人的肩膀日渐强壮,眼光变得更自信——太自信了,以至于洛伦佐偶然看到这男孩从一块废弃的大理石制作出的雕刻品时,把男孩带进他的宫殿,给他披上天鹅绒斗篷,让他和自己儿子同桌用餐。在那张高贵的方桌上,聚集着诗人、学者,文学作品朗读会代替了闲聊。这个青年在这儿听到柏拉图的伟大思想、但丁的非凡诗句。于是,第二种天才——诗歌——在他身上诞生了;他将成为七十七首十四行诗的作者。这些商籁体诗似乎是真诚地从他最深的灵魂中劈出来的。
这是像某个古代预言家一样伟大的人物,充满崇高的想象和道德的**。然而遗憾的是,他凡人的个性是有缺点的。傲慢、敏感、出言不逊,这个年轻人在一次跟年长学徒的争吵中被打破了鼻子。外貌的损毁伴随了他一生,而且比他的脸庞更深的损毁在于精神上。因为崇拜美的他现在认为自己是令人厌恶的。中等身高,双肩过于发达,他不可能成为清秀的小伙子了。但是,岁月注定会使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那张尖酸刻薄的大嘴,还有那双充满着《圣经》中所述的悲伤和慈爱的浅褐色眼睛令人难以忘怀。
1492年,洛伦佐去世,他的儿子皮耶罗想不出适合米开朗琪罗的更好工作,于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召唤他在宫廷院子里造一个大雪人。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很快便逃离这座城市,漂泊到罗马。在那里,他创作的第一个杰作——圣母玛利亚[174]把耶稣的遗体抱在膝上。他无意中听到参观者们把这件作品归功于另一位艺术家的创作,于是他在夜里偷偷溜进圣彼得教堂,在作品上凿上他的名字,让《圣母怜子图》只留下米开朗琪罗的签名。
当尤利乌斯二世[175]继承教皇统治制度时,他制订了宏大的、常常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建造纪念碑和建筑物的计划。他快速将古旧的圣彼得教堂拆毁,以便可以由他来为新的大建筑物放下奠基石。当时米开朗琪罗恰在佛罗伦萨,而尤利乌斯也恰在酝酿造出最大的陵墓,所以,带着最宏大的计划,他把米开朗琪罗唤来。
从此,尤利乌斯开始了与米开朗琪罗的友谊。这既是友谊,也是争吵。米开朗琪罗关于陵墓的计划使尤利乌斯大喜过望。它包括不少于四十尊雕像——以显示圣徒和预言家们云集在教皇的灵柩周围。米开朗琪罗为大理石前往卡拉拉,然后回来要求陛下[176]支付货物费用。尤利乌斯教皇当时正卷入与波伦亚[177]进行的一场昂贵战争,于是将他赶了出去。米开朗琪罗匆忙写了一张狂怒的条子给教皇,尔后被自己的草率吓坏,赶忙逃到不受罗马教皇控制的塔斯卡纳的领土。教皇勒令佛罗伦萨逮捕米开朗琪罗并押还给自己。冷静的佛罗伦萨人反而劝艺术家到波伦亚去会见尤利乌斯,同时,为避免被逮捕,还授予他大使的保护性身份。波伦亚被打败,教皇大发慈悲,宽恕了他,于是米开朗琪罗又跟随教皇回到罗马。
但是,有人劝尤利乌斯说,您还健在就修陵墓是大不吉利的。况且,前程远大的画家拉斐尔[178]和他的亲戚、正在修建的新圣彼得教堂的建筑师布拉曼特[179]都妒忌米开朗琪罗。他们劝尤利乌斯让米开朗琪罗去画被称为西斯廷教堂的教皇私人小教堂的天花板。“我的艺术不是绘画,”雕刻家反对道,“让拉斐尔去画。”但尤利乌斯坚持己见。接下来的四年,米开朗琪罗实际上是个囚徒——先是教皇的囚犯,然后是他高度兴奋的灵感的囚徒。
再也没有比指派给艺术家干这事更讨厌的工作了。西斯廷教堂是一个又暗又窄的匣子般的地方,高度大于宽度。其天花板的空间隔着许多老虎窗,这导致许多异乎寻常的曲线和角位。这一切——一万平方英尺必须填满画,而且还是壁画。壁画的技术是将颜料和水碾磨——而不是和油,然后将它们涂抹在湿灰泥上。灰泥干时,颜色就永远固定在石灰上。艺术家必须用全速绘画。
米开朗琪罗爬上梯子,进入脚手架,仰躺着在头顶上作画。他干起活来全身心受创作的支配,常常忘了吃饭、睡觉;他赶走了一个又一个助手;他锁上门,除一个老仆人和教皇尤利乌斯外,谁也不让进。尤利乌斯不懂艺术,但当他看到作品时却深知它的辉煌壮观。他也知道生命是短暂的。“何时,何时能完工?”他总是对艺术家怒吼。
最后,尤利乌斯说:“我告诉你,完工了,从那脚手架下来,否则,就把你扔下来。”米开朗琪罗胆怯了,因为他曾经掉下来一次。他同意让艺术界、时尚界和神职人员进入。
《圣经》创世的故事、人类的堕落[180]、洪水灭世[181]……都在他们头顶上,仿佛《创世记》[182]被雕刻在天空中!人们可以看到上帝以统率的姿势在区分众天神。上帝在尘土上吸了一口气,瞧!上帝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亚当[183],上帝的手指刚刚离开亚当的手,而人类正以敬慕的目光凝视着他的造物主的脸。在全能者的手臂庇护下的夏娃,以渴望和敬畏的目光凝视着她的上帝和主。预言家和女巫填满着那些逼仄的空间。天花板上有343个主要人物,个个栩栩如生,画中的每个人都具有雕像的力量。
同样,《旧约全书》的壮丽辉煌也表现在那块雕刻的“摩西[184]”大理石上,教皇尤利乌斯永远未完成的陵墓上的一块残片,如此雄伟,照亮了容纳它的阴暗的教堂。当主的迅雷闪电在穆罕默德周围发作时,他的脚趾正紧夹住西奈山[185];他的手握住摩西律法的书板,他的眼睛射出道德愤怒的光芒。传说米开朗琪罗在完成这一雕像时最后用木槌击了它一下,命令道:“好了——说话吧!”[186]
可是,当米开朗琪罗通过他的艺术品说出这样永恒的真理时,他生活的时代却充满着宗教分歧。世俗的铺张浪费不仅使梵蒂冈的财库破产,而且也使其道德宝库破产。其结果,半个欧洲奋起进行新教徒的革命。意大利受到法国、德国和西班牙军队的入侵,又因内战而四分五裂。现在,梵蒂冈的克雷芒教皇打算进军佛罗伦萨。在佛罗伦萨的危急时刻,市里的艺术家们召集她最伟大的儿子回家。连续几个月,米开朗琪罗忙于在构筑防御工事的山上苦干,架设火炮。
他最深切的、镇定自若的作品——美第奇陵墓群,从这段时期的杀戮和恐惧中涌现。要参观它们——参观的客人络绎不绝——你只要走进佛罗伦萨圣洛伦佐毗邻教堂的小教堂,进入米开朗琪罗设计的一个房间。它将一只手指放在脉搏上,使不安的神灵平静下来。在对面的墙上,雕塑着两座陵墓,一座是洛伦佐·美第奇的陵墓,另一座是他弟弟朱利亚诺的陵墓。身穿轻便的盔甲,一只手放在横过双膝的一把剑上,年轻的朱利亚诺带着不满足的愿望,凝视着他未能活着享受的岁月。这个塑像俗称“积极的生活”;它的对面,“深思的生活”,显示一个沉思的洛伦佐,遮遮掩掩的手放在嘴边,一顶头盔遮住了俯视通往死亡的人迹稀少的林荫道的眼睛。
如今,又有另一个教皇(他们多么快地一个接着一个啊,米开朗琪罗比多少个教皇活得更长啊!)召唤这位年迈的艺术家去完成令人精疲力竭的任务。圣坛后面西斯廷小教堂的那堵墙还有待装饰。于是雕刻家又连续画了七年——“最后的审判”。
米开朗琪罗现在老了——因努力完成一个又一个艰巨的任务,他比实际年龄还显得苍老。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他跟女贵族维托里亚·科洛娜有过很深的友谊。他只对她一个人倾吐他隐秘和高尚的思想。当她去世时,他在罗马昏暗的小房子里几乎成了隐士。他表现得像一个身无分文的人,而实际上他供养他的兄弟——在他的工作室里还藏着一大笔现金。他还秘密地拿钱送给道德品质高尚的穷苦女孩子,好让她们获得美满的婚姻。
米开朗琪罗七十岁后才开始从事新的职业——建筑师。当他被委任去完成圣彼得教堂时——它奠基之后将近五十年仍然是个无屋顶的空壳——他还是个新手。许多施工人员在不断地修建它;所有计划中唯一一致的是它的规模,因为这个教堂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教堂。这项任务费时太长,米开朗琪罗在此期间有空在整个罗马城设计其他建筑物——教堂、宫殿、桥梁和博物馆。他的建筑风格像强有力的圣歌一样,终于支配着不朽城[187],圣歌的和音凝固到石头里。
米开朗琪罗有关圣彼得教堂的一些计划从未曾被落实,然而那巨大的、双壳的圆屋顶全是他设计的。它以荣耀覆盖这座伟大的教堂,正如它覆盖他的一生一样。工程师们说无法这么施工,但是慢慢地、一层又一层地,石头大圆顶匀称宏伟地升上来了。当每一层接近中心时,它都好像无视重力,悄悄地往外移动。
“我太老了,”他说道,“死神已经来到我的壁炉边了。”但当八十九岁去世之前,米开朗琪罗总算看到他的杰作几乎完工——世界上最大、最漂亮的圆屋顶。它充满光线、充满风琴的雷鸣声和唱诗班的欢呼声,达到宽敞通风能力的顶点,容纳着这位巨人的灵魂的最后回声——倘若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容纳的话。
唐纳德·卡尔罗斯·皮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