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之洞署理两江总督时,湖广总督由湖北巡抚端方代理,其人品行不端,加之惧洋媚外,为辜鸿铭所恶。一日端方到湖北纱厂,见该厂所配总督起坐室有两洋员在内,乃谓辜鸿铭说:我要与彼两人谈话,汝可为我翻译。辜鸿铭想,彼西人者,不知其为何人,或寻常工商一流,我国堂堂总督,岂可如此屈尊交接。乃入谓外人道:这间屋子,系为我们总督预备的,请你们赶快出去。洋人乃狼狈而逃。同行者评说辜鸿铭此种举动,真为中国存国体。
辜鸿铭操守廉洁。在上海黄浦浚治局任上,局中洋员贪污巨金,辜鸿铭怒不可遏,拒绝来自国内外的压力和说情风,要予惩办。洋员大惧,乃于暮夜袖金十五万求缓,又为其峻拒,表示了超然骨气。
胡思敬在其所著《国闻备乘》中记录下一个故事:辛亥冬,张謇、唐绍仪皆聚上海,极力效忠于袁世凯,欲罗致辜鸿铭入党,因设宴款之,还引孟子“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为寇仇”数语以动之。岂料辜鸿铭坚拒袁党,道:“鄙人命不犹人,诚当见弃。然则汝两人者,一为土芥尚书,一为犬马状元乎!”言罢掷杯不辞而去。然就是这个遭辜鸿铭骂得体无完肤的民国第一任总理唐绍仪,极力推崇辜鸿铭,在辜鸿铭死后,还为其未得国葬而憾,认为系“吾辈之责也”。
对辜鸿铭的政治操守和其抱负,罗振玉尝言:“君虽位卑分疏,其自任天下之重如此。”“生平无积蓄,国变后,贫不能自存,而救世之志不稍挫。”民国初年,美、英、俄等六国银行团以高薪聘请辜鸿铭为翻译,当他得知他们借钱给袁世凯以作其镇压南方革命经费时,愤而辞聘。李国文曾为辜鸿铭大唱赞歌:“这位老先生,对于洋人,对于洋学问,敢于睥睨一切,敢于分庭抗礼,从他身上看不出一丝奴婢气,这一点,作为一个中国人来说,应是十分要得的。”
辜鸿铭服官讲学三十多年,师爷气和书生意气使他特别喜欢评论人物。晚清那些重要的政治人物,从太后、皇帝、尚书、督抚,到维新领袖,在他嘴中几乎鲜有漏网之鱼。在骂多赞少的评价中,其政治眼光亦寓于其中。
辜鸿铭把幕主张之洞与曾国藩并推为有教养之真正政治家,视李鸿章只为利己官僚,至康有为梁启超辈,直作艺者。他又喜欢比较,比如拿张之洞与曾国藩来说:“张文襄儒臣也,曾文正大臣也,非儒臣也。三公论道,此儒臣事也;计天下之安危,论行政之得失,此大臣事也。国无大臣则无政,国无儒臣则无教。政之有无,关国家之兴亡;教之有无,关人类之存灭;且无教之政,终必至于无政也。”拿曾国藩与李鸿章来说,曾是大臣,李是功臣,但曾之弊在陋,李之弊在无所变更,所以国事终至不可收拾。
辜鸿铭对曾国藩、李鸿章甚而幕主张之洞都不免贬辞,对袁世凯则更毫无假借,尝在公开场合痛骂他是流氓、贱种、智商只能等于北京倒马桶的老妈子云云。供职外务部时,辜鸿铭应诏陈言,以“用小人办外事,其祸更烈”,直指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世凯。袁世凯窃取辛亥革命成果后,辜鸿铭公开撰文,云:“袁世凯之行为,尚不如盗跖贼徒,其寡廉鲜耻无气义乃尔耳。”袁世凯死,他在北京家中大宴宾客,庆祝袁氏归天。后来冯国璋、张作霖之流欲罗其于帐下,军阀张宗昌也以山东大学校长相委,均遭受拒绝。
辜鸿铭所臧否的人物,当时不但大都健在,而且权势未衰,他却能一一指而骂之,实乃一介任气忤物、不惜开罪于人的狂狷之士。其言,寓劝世于骂世之外,含妩媚于辛辣之中,殊非当时一般士大夫可比。其行,较之奴颜婢膝以事权贵者,更是有天壤之别。
辜鸿铭功名思想不深,盖一纯粹文人,而非政治家,却有不可忽略的政治主张。形之于文的,有1898年所作《上湖广总督张书》,有1908年的《上德宗皇帝条陈时事书》等。在后者中,辜鸿铭“位卑未敢忘忧国”,以外务部区区员外郎身份,请人代奏,条陈时事,说是改革外交必先改革内政,而改革内政必先削除李鸿章以来的北洋势力。对于办理外务,他认为先应统筹全局,且力言“修邦交”重于“讲武备”,其意以为“庚子之祸实多因中外太隔膜,以致彼此猜忌,积嫌久而不通,遂如两电相激,一发而不可收拾”。对于“甲午庚子以来,士大夫皆多忿激,每言为国雪耻,遂致明廷近日亦以筹饷练兵为急务”,则以为“此犹非计之得者!”“盖彼卧薪尝胆之论,犹是当时战国列邦之陋习!”言人所未言,罗振玉读后认为“探索根元,洞见症结,予受而读之,窃以为贾长沙(谊)复生不能过是”。
晚年,辜鸿铭应邀两次赴日本讲学,鼓吹儒学救世论,其中不乏政治言论。他说:西洋人言性恶,因为性恶,则互相猜忌,互相攻伐,演成欧洲大战,为人类的浩劫;中国人说“人之初,性本善”,其不善的原因,是为物欲引诱,主张四海兄弟,世界大同,是谓王道;日本今后,当致力于中国文化,讲求道德,研究王道,万不可再学习欧洲的军国主义,扰乱东亚。
辜鸿铭的学生兆文钧在他那篇颇有争议的《辜鸿铭先生对我讲述的往事》一文中,曾记下辜鸿铭的一些政治观点:
古今时代不同,社会制度有变,水涨船高,后来居上,不能把三千多年前的汤武革命,和十年前的列宁革命等量齐观,相提并论;但是,民主精神是始终日月经天,江河行地的。帝王也罢,总统也罢,主席也罢。凡有民主精神的帝王,就是好帝王,尧舜是也;没有民族精神的帝王,就是坏帝王,桀纣是也;有民主精神的总统,就是好总统,华盛顿、林肯是也;没有民主精神的总统,就是坏总统,袁世凯、曹锟是也;列宁领导社会主义、共产主义革命,他具有高度的民族精神,是一位好主席,但是他的继承人是否也能像他那样具有高度的民主精神,克绍列宁的伟大革命事业,尚不可知。有好社会制度,又有好领导,当然再好没有啦。有好社会制度,没有好领导,则社会制度会变为僵尸,领导会变为恶魔——“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这两句话是真理。
你们教育界人士,视教育为万能,不问政治,是错误的。要知,最重要的是政治。必须若干年后,世界大同的时代到来,那时,人们到处高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什么叫做帝?古人对自然现象,自然数雷为帝,认为它具有巨大的力量,鼓动万物之生机,主宰世界;对社会现象,把政治力量比做帝,教民勿惰,使民宜之。尧舜小康时代,人民开始见到了民主精神的光明,便欢欣鼓舞地歌唱:“帝力于我何有哉!”迨至世界大同时代,人民更要欢欣鼓舞地歌唱:“帝力于我何有哉!”不过把古老的名词——“帝”改变为新的名词——“政治”罢了。那时,政治服从教育——真民主教育。假民主教育比真专制教育还恶劣。现在,美国所讲授的民主教育,就是假民主教育。杜威集假民主教育之大成,扬其波而助其流,所谓小人之无忌惮者也!在他的心目中,哪里还有“人民”二字。我希望你再给学生讲课时,把现在美国的假民主教育,改写成“民诅”教育。
这些看法虽时见疏陋偏颇,但品读之下,读者诸君该不会把它们统统归入可笑、不当之列吧?至于辜鸿铭把Democracy(民主)拆字成Democracy(意思为魔鬼加疯狂),既反映了他对西方民主的讨厌之情,也反映了西方民主的虚假一面。
对辜鸿铭的思想政见,罗振玉是倾心佩服的,尝言:“天之生君,将以为卫道之干城,警世之木铎,其否泰通塞固不仅系于一人一国已也。”又说:“君论事于二十年以前,而一一验于二十年后,有如蓍龟,此孔子所谓‘百世可知’,益以见其学其识洞明无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