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和珅的为官之路(1 / 1)

和珅的魅力,不仅在于他体魄奇伟,气宇逼人,整个儿浸润了八旗子弟的秀逸神俊、满州国将门之后的贵族气息;他的非凡之处,还在于“秀外之余,多有慧中”,虽科举未中,却才识丰赡,孔孟文章庶几倒背如流,经史子集无不遍览强记,满、汉、蒙、藏等各种语言都能读写流利,兵器骑射无所不通。

和珅的“珅”是一种玉,但这块玉的光泽十分有限。我们以为他“素沐皇仁”,理当辅主驭民,造福千秋;我们以为他“苗红根正”,理当“居庙堂之高”而惠及海内、泽被乡里,……然而我们骨子里都害了“左倾幼稚病”,我们善良的用心在历史的残章断篇里只能找回残酷的自嘲。

史载公元一七九九年二月七日(嘉庆四年),乾隆崩逝于乾清宫;二月一十二日,日夜在乾清宫值殡殿守灵的和珅即被收拘鞠讯。俗称“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从和珅家中抄出的财产竟相当于乾隆朝十余年的国库收入。他拥有土地80万亩,房屋2790间,至于当铺、银号、古玩铺、布庄、粮店则像蛛丝般布满了北京城内外。和珅的收藏之丰,洵属天下无匹,路易十五、十六好收藏,但倾当时法国的所有,也难以望和珅的项背!

呜呼!和珅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寿不得正寝,福未能尽享,“南柯乡里梦未觉,白练偏向梁上悬”!这诚然是和珅的悲剧,也是所谓的“康乾盛世”贻笑于后人的一个大荒唐。

和珅在朝中二十余年,即使位极人臣,但“岁俸银一百九十两”的工资配给也未必能让他暴发至此,可见他弄权敛财的手段是怎样的了得!和珅手里攥着一根线,一头串住了伏惟惶恐、摇尾乞怜的地方官,是蚱蜢;另一头又牵牢了年迈昏聩、性嗜挥霍的乾隆爷,仍是蚱蜢。和珅处在中间的位置上,双方利益均沾,权钱数运两旺,吃“蚱蜢血”竟吃出一个“位列宰辅”,世界首富来,这实在是一个充满西方幽默的“中国玩笑”!

在乾隆朝摩肩接踵、威仪煊赫的朝班序列中,我们万万不可忽略了两个频频持笏言事的朝臣;一位是面貌寝丑的刘墉,另一位则是在腰里别了个大烟袋的纪晓岚。

刘、纪两人才高八斗,名弛海内,都是乾隆御下的第一大才子。刘墉自己曾说:“我生平有三艺,题跋为上,诗次之,字又次之。”其实他书法的成就最为卓著。初从雪松人,中年后融诸家大成而自成一家,超然独立,推为一代之冠。说到那个纪晓岚,我们熟悉他微言大义、语多隽永的《阅微草堂笔记》,却少有人知道他曾呆在国史馆里替乾隆编纂了卷帙浩繁的《四库全书》,其博览之丰,才名之炽,冠盖当朝。

这两位大学士都做过乾隆手下的“左都御史”,热衷于发动奏议,弹劾劣党,且好“风闻言事”,褒贬时政,往往是语出似剑,惊动四座。这自然容易惹火烧身,却也在民间给他们留下了不错的口碑。历史延续到今天,仍有人拿“刘罗锅”的故事在教育世人,乃有人争阅纪岚的文章而捧若琬琰,这无疑佐证了人们对刘、纪二公在文化人格上的认同和敬崇。

然而,当大清朝的生存空间和文化空间里突然杀出了一个无法无天的和珅,他们在错愕之余,竟变得格外含蓄和拘谨起来。

刘墉跟和珅的一次交锋是在弹劾山东巡抚刘国泰的问题上。乾隆四十五年,御史钱沣查知山东官吏贪婪无厌,征赂州县,便在金銮殿狠奏了一本,要将刘国泰“举职拿问”。乾隆明知这山东巡抚原是和珅亲荐之官,便命刘墉协助钱沣“再行查实”,不可据“一时无根之谈托言陈奏”刘墉办案,向以雷厉风行见誉,此次微服入鲁,未出旬余,便将刘国泰一案了个水落石出。不料在回京途中,刘墉又意外地截获了刘国泰遣人飞马送给和珅的一封密信,他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的手给猛地烙痛了!刘墉步履蹒跚地走进了西风夕照里的官驿,居然闭门数日而不出。眼看交差的日期已近,刘墉和他的仆从们才选择了先前走过的那条黄土古道,继续北上。一路上黄叶纷飞,惊鸿声声,坐在马背上的刘墉须发飘零,瘦若秋风……

是年孟冬,恶贯满盈的刘国泰在朝中伏法。当乾隆拿着刘国泰的密信征询刘墉的意见时,刘墉却说:“拘审刘国泰多日,和大人严词拘讯,无有私情。”乾隆马上结论说:“国泰对和珅是一厢情愿,确无私情”。一桩涉嫌和珅的朝廷要案就这样波澜不惊,象驱赶一只扰人的蚊子那样被轻轻拂过。这让人想起在乡间时有上演的草台戏,刚才还是刀来枪往,紧锣密鼓,把悲欢离合,把忠善奸邪渲染到了极致,但大幕一落,万籁俱寂,一切都归复平静。人们回过神来,才明白自己又在台下当了一回“傻子”,瞧这热热闹闹、大红大紫的阵势,原来都是戏里演的啊!

而此事过后,刘墉因“察山东案有功”,升工部尚书。应该说,他敢把这封密信呈于乾隆,不啻给了和珅一个小小的儆示。这当然出于他“食君俸禄”的人臣本分,也是他作为“左都御史”的职业良心使然。也许此番对“密信事件”的降温处理,大异于他以往除恶务尽的办案作风,但和珅的背景复杂,政治舞台上的晴雨难料,岂可“轻露其芒,动辄有伤”?刘墉为乾隆十六年进士,毕竟做了几十年的京官,其间坐过班房,也得过皇宠,宦海沉浮,官场历练,已使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他真正地成熟起来了。君子凡有所作,必取“忍”字为先,以求自定。这是连傻子都懂的道理,何况是学贯百家,深得黄老精髓的刘墉呢?

刘墉跟和珅的较劲从此转入“地下”,彼此都心存戒备,彼此都把对方推到当然的政敌位置,但他们之间偶有发生的摩擦,则大多表现为一种玩耍式的斗气。某年某月,和珅在皇上面前嘲弄刘墉驼背,有碍圣视,以为不宜位列朝班。这却引出刘墉的一番绝妙说辞。刘墉说:“和大人所言甚谬,自古就有眼斜貌丑者在朝为官,且为官清正,万古流芳。”乾隆问:“朕倒不知是哪一位?”刘墉顺水推舟:“五柳先生陶渊明,其风如何”乾隆答:“其风如菊。”刘墉马上振振有词;“有诗为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五柳先生如若不是斜眼,怎能东篱采菊却望见南山?此语一出,满朝哗然。和珅却逮住不放:“这纯属戏谑之言,实是对皇上不敬。”乾隆哈哈一笑,和稀泥道:“虽是牵强附会,却见才思敏捷,实为诙谐,并无不敬。”……在类似的宫廷笑闹中,刘墉总能在乾隆爷宽容的翼蔽之下向和珅讨得一点半点的便宜,且智慧火花迸溅,妙语总能解颐。他还以驼背为题做了一首自娱诗,诗云:背驼负乾坤,胸离满经伦。一眼辨忠奸,单腿跳龙门。丹心扶社稷,涂脑谢皇恩。以貌取材者,岂是贤德人。这首诗在京城不胫而走,晓之妇孺。刘墉写这首诗至少是一石三鸟,一是讨好乾隆爷,二是拔高了自己,三是骂你和珅。“痞气”十足的刘墉分明是在说:今天我刘罗锅明里骂你也不怕你对号入座,你去吹胡子瞪眼好了,活活气死你!这就是刘墉的手段,也是天下读书人在积愤愈深时借以发泄的惯用法宝。

无独有偶,同样好于此道的还有纪晓岚纪大学士。

乾隆四十七年,和珅家里的天香阁落成,又值其母生日,便请乾隆御驾游园。乾隆因纪晓岚编纂《四库全书》有功,遂邀他同往,以为助兴。没料到纪晓岚全然不顾“第一大才子”的体面,一到和珅家里就要吃要喝,一壶茶功夫就吃了人家一只三斤重的蹄胖。膳罢,乾隆提议要为和母题诗,纪晓岚晃着个大烟袋,喷出一口浓烟也带出一句诗来:“这个婆娘不是人”,唬得满座皆惊,以为他找搭错了神经。又听他吟:“九天仙女下凡尘。”大家才如释重负。惊魄甫定,不料他又迸出一句:“生个儿子去作贼,”众人无不噤声失色,却见他拈须吟来:“偷得蟠桃送母亲”。大伙儿听了哈哈大笑,和珅也转怒为喜。

乾隆皇帝时常与纪晓岚、和珅谈论天、地、人三者相关之事。

这年,宁夏银川地震,驿马快传入京,乾隆皇帝展表一看,内报曰:

“十二月二十四夜初更,地忽震。有声在地下如雷,地摇**掀簸,衙署即倾倒。宁夏地苦寒,冬夜家设火盆,屋倒火燃,城中如昼。地多裂,涌出黑水,高丈余。是夜,动不止,城堞、官廨、屋宇、城堡,无不尽倒。震后继以水火,民死伤十之八九,积尸遍野。暴风作,数十里皆成冰海。”

乾隆见报大惊,急召纪晓岚、和珅商洽银川救灾之事谊。

乾隆忧虑道:“天降灾祸,乃警示也!朕有何失道之隙,请爱卿明言指出,以正人道而顺天道。”

和珅献媚安慰道:“皇上何必为一个小小地震而忧心。地震在西北,乃预示西北边陲狄夷将衰落,对我朝来说,乃是好事一桩,皇上应该宽心高兴才是。”

纪晓岚听了,马上指责和珅道:“地震是发生在我大清国土之上,百姓遭受苦难,你不劝告皇上速解民苦,反要让皇上高兴,你的良心何在?”随之,上前奏曰:“皇上能自谨自查失道之隙,此乃皇上英明之处。现银川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正翘首悬望朝廷予以解危,现今当务之急,应是速派赈济大员,赶赴灾地救急。待民众生活恢复安定之后,即应着手修复那御敌城堡,以防狄夷乘虚而入,再次扰乱民安。”

乾隆觉得纪晓岚的救灾防御两项措施提得甚为得当,即宣谕按纪晓岚所讲的照办。

和珅刚才本要拍乾隆皇帝的马屁,想不到却被纪晓岚抢白了一番,心里很不是滋味。现听皇帝说是要选派赈济大员赴宁夏,不禁大喜,觉得是个捞钱的机会,急忙上前自荐道:“皇上,适才纪学士责我‘良心何在’,今和某自请前往宁夏赈济救灾,以表和某忧国忧民之心。”

乾隆皇帝听了,高兴道:“难得和爱卿一片忠心和爱民之心,深得朕之欢心。”

纪晓岚在旁嘲笑道:“和大人想当赈济大员,怕是一片财心呀!”

乾隆皇帝道:“纪晓岚,你这话从何说起呢?”

纪晓岚道:“皇上您难道没听说过,和中堂是个善于理财之人,而且更是善于捞财的。”

和珅一听,即刻火冒了起来,指着纪晓岚骂道:“纪晓岚!你疯了你,竟敢在皇上面前胡说八道!皇上,您看,这纪晓岚无中生有在诬陷和某,该当何罪?”

乾隆皇帝道:“是呀,纪晓岚你怎么无凭无据说是和珅善于捞财呢?他捞过哪些钱财?”

和珅即刻接口道:“是呀,纪大烟袋!皇上英明,他就不相信我会捞什么财的,你竟抽烟抽昏了头脑,随便诬陷好人!”

纪晓岚笑道:“我只不过开开玩笑而已,和中堂何必那么当真。不过,和中堂有‘雁过拔毛’的本领,倒是人人皆知的呀。”

乾隆皇帝道:“开玩笑也得有分寸,怎能将堂堂的一品大员随便拿来开玩笑?”

和珅马上附和道:“是呀,是呀!皇上要为臣作主,追究纪晓岚的大不敬之罪!”

纪晓岚道:“和大人,你这人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说,那宁夏是什么地方,路途有多远,行路有多艰难,那地方有多荒漠,你知不知道?你养尊处优惯了,那是你去的地方吗?我这么一搅和,皇上就另选了别人,这岂不是为了你好?”

和珅道:“皇上,你看看,纪晓岚诬陷了我,还说是为了我,真是‘铜牙铁齿’,尽是他有理!”

纪晓岚奏道:“皇上,赈济救灾须得有大笔的钱粮银饷,当前国库亏空,哪来这么多的救济钱粮呢?救灾如救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和大人富可敌国,可让他出钱赈济,一则可解国库亏空之急,二则可表和大人对灾民的爱心和对皇上的忠心。岂不两全其美?”

乾隆皇帝惊问:“什么,国库亏空?这么大的事,朕怎不知?”

纪晓岚道:“这事应问和中堂和大人了。他隐瞒不报,是犯欺君之罪的呀!”

乾隆皇帝道:“和珅,国库亏空之事,为何隐瞒不报?”

和珅一听,急忙跪下,颤栗栗地磕头谢罪道:“臣该万死!臣实不该向皇上提出‘收缴议罪银’之策!导致今日国库亏空之局面。”

原来,乾隆皇帝曾听信和珅的花言巧语,不顾纪晓岚的反对,竟颁布了一些什么“收缴议罪银”之类的条令,其条令是,被查到的受贿官员,能自动上缴一定数目的银两,便可以不受罚,还可以继续做官。这样,本来不敢贪的或小贪的官员,胆子就变大,就敢贪或变大贪了;那些本来是贪官的,颁布条令之后,更加变本加厉。他们不仅刮尽了民膏民脂,而且还挖空心思巧立名目,化公为私,如拆下城墙修建新房,又拆了旧房补修城墙,这样,拆拆补补的费用,全是向朝廷伸手要钱,而从费用中克扣下来的银钱,全落入那此贪官污吏的腰包中。结果,造成了民穷国库空的严重后果。

乾隆皇帝听和珅说是因提出“收缴议罪银”而导致国库亏空的局面,心想,条令是自己颁布的,这个责任自己也有份,便说道:“既然是因‘收缴议罪银’而导致国库亏空,那么朕也有责任。现在朕宣布,废除‘收缴议罪银’的条令。和珅和朕既犯有错误,就得当罚。纪晓岚,你说,该如何罚?”

纪晓岚奏道:“臣说过:‘救灾如救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既然皇上和和大人肯认罚,恕下臣斗胆定裁,你们就各出一半钱粮。如果皇上手头紧的话,那一半就请和大人代出,以表其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为臣也知道,此些救济钱粮,对和大人来说,只不过是‘九牛之一毛’而已。救灾人人有责,既然你们出了钱财,纪某便要出力了,愿不辞劳苦亲往宁夏赈济。”

和珅听了,心里更恨纪晓岚,既要断他捞财之路,又要让他破费大宗的钱财,他如将赈济之事揽到手,可以在赈济中捞回损失的钱财。于是急忙上前奏道:“皇上肯认罚是皇上的英明的体现,钱财事小忠心事大,下臣愿代出钱粮,以表下臣对皇上的一片忠心和孝心。既然钱粮全由下臣出的,那赈济之事当然也应由下臣办理才是妥当,臣愿肝脑涂地以报皇恩。”

乾隆皇帝道:“什么啦?赈济之事乃是件苦差事,你们两人竟都争着去,这其中定有缘故!居然要争,我就出个题目,看谁能完成得好谁担当此事。好,就这样定了!”

纪晓岚道:“请皇上出题。”

乾隆皇帝道:“你们两人就以地震为题,谈谈地震与人事的关系,之后要用一幅对联来概括,谁论得有道理谁去。和珅,你就先谈吧!”

和珅眨巴着眼想了想,答道:“这脚下的地本来是好好的,怎么说震就震呢?哦,对了,地震是老天对我们的一种警示,这叫什么来的?……”

乾隆皇帝提示道:“这叫‘天诫’!”

和珅高兴地接下道:“对对对,叫天诫。皇上真是天资聪明,一语道出了地震的本质,又使臣顿开茅塞。好,我接下说,地震这种灾异是一种天诫,它关系着王朝的兴衰。如商帝乙三年,岐山地震,那是预示商朝无道,不久周便代替了商。又如,周幽王因昏**无道,于周幽王二年就有岐山三川皆震,山崩川竭。再如,汉吕雉篡了汉惠帝刘盈帝位,天怒人怨,于高后二年,甘肃武都就发生了地震。为此,臣就以联概之:‘天道恢恢行谴诫……人世冥冥致灾殃’。”

乾隆皇帝听了点头称是,说道:“好,轮到纪爱卿了。”

纪晓岚道:“和大人谈论得不全面。臣以为,各朝皇帝若能做有道明君,虽天降灾殃,对朝廷人事亦不足为害。如汉文帝元年齐、楚地震,二十九山同日崩。因汉文帝乃是有道明君,他以慈惠爱民见称。他认为,地震是“天地之不足,人定可胜天,天亦悔祸,此人所以与天地参也”,此次地震促使他重新审查自己的治国之道,国家变得更加强盛。又如,先朝康熙皇帝在位期间共发生大地震15次,灾情之重,损失之大,历史罕见,然而,先皇治国有方,很快就医治了地震创伤,达到国泰民安,创下了康熙盛世。臣也以一联概之:‘周幽王无道三川竭而亡汉文帝有德诸山裂至治’。”

乾隆皇帝大喜道:“论得好,还是纪爱卿说得全面,朕和爱卿一筹。朕下谕,和珅、纪晓岚听旨:和珅备足赈济粮饷即日交付工部。纪晓岚为赈济钦差,速赴宁夏赈济救灾!”

在与和珅的明争暗斗中,纪晓岚的聪明就显示在这些方面。平心而论,他打心眼里看不起,也惹不起和珅,就这么语藏机锋,让你去一惊一乍,让你恼不得,恨不得,心里却像吞了苍蝇那样不自在。他无力动摇和珅,他只能兴之所至,打几个“擦边球”。不错,凭纪晓岚的那散漫和落拓,我们还能更多地要求他做些什么?

薰莸不可同器,牛骥安能同槽?历史把刘墉、纪晓岚与和珅我名字戏剧性地安排在一起,看奸的如何作奸,看忠的怎样尽忠,都说中国士子得意时便尊儒入世,失意后就崇道出世,这刘、纪二公竟是儒还是道,是非儒非道,不是亦儒亦道?“自古忠奸同冰炭”,其实清浊犹如忠奸,那里能像评话小说那样简单分辨得清楚?

就在和珅飞扬跋扈,整个大清基础为之隐隐颤动之时,有一个小人物大张旗鼓地向他发难,而另一个小人物则已经动手为他挖掘盛尸敛身的墓葬之穴了。

这第一个小人物叫尹北图,云南昆明人,为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乾隆五十五年,逢乾隆八十万寿大典,在全朝文武一片嗡嗡嘤嘤的颂扬声中,冷不防杀出了一个尹北图,厉词指陈当朝推行的“议罪银”制度弊端百出、贻害甚广,且各省督抚因此而吏台废弛,声名狼藉,商人、百姓无不怨声沸沸,伫骂于途,直说得天颜震怒,从他八十寿典的龙座上跳了起来。

尹北图的此番发难,其矛头直逼和珅。所谓“议罪银”制度,就是乾隆晚期“‘以银抵罪”的治案条例中的一条,其始作俑者和实际受惠者则是和珅及其一班奸佞桀骜的死党。此例一开,各级官吏有事没事者堂而皇之地拿钱说话,勒索属下,搜敛地方,黎民百姓,烹为鱼肉。应该说尹北图这一着是该刺刀见红的,但他未能准确把握好时机,结果非但没有弹掉和珅的半根汗毛,还落个“虚谤朝事,蔑视朕功”的不赦之罪。

这尹北图却不愧是一条汉子,在刑部判了他“斩决”之后,居然大呼“和珅小人”,摇身跺足,穷极唾骂,吓得前来“监审”的和珅面无人色,仓皇而走。后乾隆开恩,赦其不死,尹北图以母老乞归,结果病死驿中。有意思的是,为其验尸的仵作竟从他的袍袖间,从他像鸡爪一样僵缩的指掌里抠出一篇褶叠起来的无题文稿,字字是弧瘦金体,笔笔显得刚劲峭拔,文曰:“日月行天于永远,乃因其通体光明;江河万古不废,实由百折不回。日月虽有食缺,却一心总想光明;江河虽遭阻挡,却只向东方。其心如此,其性如此,何物可夺其志,何物可折其性!……

全文凡三百余字,每一字皆为玑珠,每一句尽显锦绣。读之如长风过耳,惊涛扑面,一股震慑灵魂的浩**之气将你裹后头于其中,热血为之奔涌,心脉为之狂跳,即使休眠已久,但仍深蓄于体内的理性和良知也霎时为之萌动欢跃。这是一篇示之权贵的宣言书?还是一本引以为律的备忘录?是一纸启发鸿蒙的警世说,还是一方昭鉴后人的墓志铭?不管怎么说,尹北图死得干干净净,去得一无挂碍,他既不想别人来吊唁,也不要别人来追谥,他的死如同他的生,整个儿是明朗的,大气的,没有半点畏怯,也不存丝毫矫情。

后来,这份遗稿辗转到和珅手里,竟使和珅在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恹然不作”,病卧榻中。他抱病作了一首《无题》诗云:

既道无愁却有愁,诗不良士自休休。人情变幻同飘絮,世事沉浮等泛舟。

邻我东西皆一律,后先真妄总宜收。成仙成佛事由己,始信庄生悟解牛。

应该说和珅还是有一点危机感的,毕竟他树敌过多,且身上的血腥味太重。虽然皇宠有加,权柄日重,但他还是在尹北图的遗稿里读出了“人情变幻”的莫测,“世事泛舟”的恐惧。想象不出他是在何种情形下写这首诗的,他那“白如葱根”的纤长手指在他搦管拈毫的那一刻,会不会像发了疟疾那样地瑟瑟发抖?

“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这话该是不假的。

和珅的预感并非宿命。另一个叫朱石君的人正在日夜兼程,忧劳不辍,义无反顾地做了他的掘墓人。朱石君,顺天大兴人,乾隆十三年进士,为山西代理巡抚。他是一个较为纯粹的读书人,视政之余,唯学问读书是好;但他又不能不看到和珅当道、朝政废圯,官府衙门徇庇同党,苍头百姓深陷水火的严酷现实,他因此穷思竭虑,夙夜忧叹。“国运飘摇民如煮,躬事翰墨岂安然;哪得神擘拯水火,共工怒触不周山。”他终于无心于翰墨,走出了书斋。他冷眼注视着朝廷,他在焦灼的期待中寻索着希望。

朱石君最后把目光投注到储君永琰身上,他的眼睛迸出一道炽烈的光亮。

朱石君按捺不住“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喜悦:啊啊,这可是咱大清未来的皇帝,这是一块浑然天成的玉璞!他日收拾和珅尸骨者,非其属谁?清制规定:大臣一律不准接近皇子,违例者斩。朱石君接近这位储君的唯一途径,就是设法去做他的老师。

目标已定,这位胆大包天的朱石君便开始动作起来。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搜集了乾隆的所有诗作,然后关进书房,逐首唱和,见机献与皇上。乾隆大喜,渐渐与他有了翰墨往来,初时廖廖,后来频频不绝。稍后,朱石君又把乾隆的诗文分门别类,编辑成部函,加上注释和按语,评论那些诗歌过“三曹”,比肩“李杜”。乾隆本来就颇视自己的诗作高妙,而朱石君又精当地点出了其“形象大于思维”之处,禁不住他三捧两捧,御笔一挥,批注道:“以上所语都是纪实,其题跋更为得体恰当,知我诗文之博大精深者,朱爱卿也!”一高兴就把自己的著作钦定为皇子皇孙的补充教材(或云“乡土教材”?)而朱石君这位“学术权威”就顺理成章地被任命为“上书房师傅”,并专授皇十五子永琰之学业。是年为乾隆五十一年。

好一个朱石君,他终于盼来了能亲临“上书房”,执师道之尊,尽人臣忠义的日子。他发誓把永琰培养成一个能辨忠奸、明是非,忧国忧民,摒奢尚俭的君王。于是,他在教授永琰李杜诗篇、韩柳文章、苏辛词句的同时,更从《四书》、《五经》中阐发仁政爱民、国以民为本的道理;对历代帝王的治国方略,成败教训,尤其讲得明白,析得透彻。当讲到《出师表》中“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时,更是批隙导窥,循循以诱;动情之处,竟自涕泗滂沱,声泪俱下。

朱石君无疑是一个最最杰出的工程师,他是在教书,他更是在塑造一个未来帝王的英明灵魂。星换斗移,一根剪除大奸的绞索在悄悄编织着……

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大清,终于气喘吁吁地走到了公元第十八世纪的尽头,世纪末的晚钟响彻原野。和珅,这位长了个聪明脑袋的大清巨佞,直到他在嘉庆手里栽覆时,也没曾想到:早在十多年以前,一个与他素无怨隙的糟老头儿,已那样毅然决然地宣判了他的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