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军
1
湖州：织里
木楼简旧。偶尔透露出灯光、低语、潮湿的书香
暗色旅舍的半扇纱窗，临河墙外的一叶芭蕉
已足以将晚暮时分的一场南方暴雨轻易阻挡
异乡的陌生声息由远而近：
打铁声。捶衣声。煎炸声。河水拍击驳岸声。外来者
游走于空寂巷道的脚步声。
广大的浙北平原。宁静，明亮，浓绿翻滚
举着一丛丛火焰的茉莉肆意闯进六月
在风中聚散不定。花开。花落
翡翠的大地上，顷刻铺满一地白花花的幽香碎银
吴江：盛泽
雨水充足之地
铺展出乡村蚕丝一样绵延不绝的新鲜血脉
抖开一匹丝绸。就会源源流淌出
稻米、麦粒、棉花、茶叶
瓷器、书籍、爱情、灯盏
再抖开一匹丝绸。还会有更多经典事物喷涌而出
一整条河流：自远方而来，向远方而去
一整个季节：清澈，透明，周而复始地轮回
一整座粮仓：足够撑过三个荒年
一大片土地：疲惫，悲伤，一一收留散失的亡灵
一整个国家的人民：在静寂苍天下
吃饭、劳动、生病、歇息、一代一代延续繁衍
2
常熟：白茆
东南大地。覆盖、沸腾着厚厚的蛙声和民谣
深藏不露的泥土，抑制住粗重呼吸。随便翻起一寸
就能抓出一大把
小虫的欢叫、祖传的姓氏和去年默默流下的泪水
夏日袭人的风，吹过绿波暗涌的原野
水稻在田里抽穗
棉花在地里吐蕾
顽皮的孩子在河沟里摸鱼
银色的月亮在村东头升起
劳动的人，生产的人，悲喜交集的人
一群舞蹈于大地之上忧伤的阳光子孙
3
苏州：木渎
王可以唯我独尊，但无法将心头那块致命的软弱
完全剔尽。王的这一弱点终于被人抓到
一个朝代春秋大业和建筑的基础，就自那一刻起
开始动摇。历史出现一次雪崩
园林也好，府第也好，参天古木的树叶想落就落
没有一点等我的意思。甚至
有几棵在多年以前就已落尽
塔影绰绰。寒霜茫茫
一条细小河流，年复一年泛出意犹未尽的桨声
山寺钟声翻过马路、围墙、及雾气迷濛的晨昏
送别一个个远道而来的孤客
我慕名到来时，倒映水中的江山显然早被篡改
但曾经的往事与失败
却似一根鲠喉的鱼骨，仍使后来之人不吐不快
4
宜兴：周铁
硕大的铁。粗粝。冷僻。被遗忘于太湖与田畴的尽头
孤独使它日益生锈和不安
旧时的风俗，翻卷的时光，自古至今一层层驳落
一段在火焰中冒险的经历
让它梦里梦外仍格外怀念
铁！一个渴望锻打的词
多想再次回到熊熊炉边。并在大锤的直接进攻下
彻底放弃挣扎，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战栗和喘息
祖国的南方。一块硕大的铁已经从沉睡中猛然醒来
它甚至想再次回到幽暗的马蹄下，接受致命的磨损
以换取漫久岁月里短短一刻的纵情狂奔
5
海盐：澉浦
鸥鸟。桅杆。落下的白帆
涛声。巨浪。动**的锚链
傍晚六点。我预感到渐浓夜色中
一场酝酿已久的水乡暴雨，正在迅速蔓延、逼近
远远望去：千里之内，乌云密布，波涛汹涌
一支满载矿石的庞大船队在乌云与波涛间时隐时现
七月初。我在南中国的喧嚣海面上
亲眼目睹十万吨钢铁，紧紧追赶着远行的大风和闪电
余杭：径山
十里之外
野蒿茂盛
十里之外
炊烟袅袅
十里之外
沧海桑田。风吹草动。令人异想天开
十里之外
我专心致志地借用一块他山之石。足足花费十个日夜
徒劳地攻玉
6
江阴：北??
向南十公里
迎面走来的全是怀孕中腆着肚子的豌豆
紫色的豌豆花
铺天。盖地。争相绽放在四月江南的现实主义土地上
怀揣一块绿玉。胆小怕事的豌豆一手撑着花朵
另一只手把整个春天紧紧攥住
我走到村头的路口。它们也紧跟着拥到村头的路口
其中一朵还多情地拉住我说：亲爱的，别走远了……
7
桐乡：屠甸
白菊累倒了爬起来沿着田野继续向前飞奔
白菊的集体赛跑能够缩小现实到理想的距离
白菊扰乱了空气并使空气微微地燃烧和变苦
白菊以烈性的气息侵入暗夜大面积占领乡村
白菊不分季节安定人心轻轻宽慰滚烫的土地
白菊或入药或入诗均不露任何痕迹
白菊长袖善舞把每一个节气演绎得如此美好与漫长
白菊比虫鸣短比笛声长却比秋风清瘦
白菊只需偶露风情即便是月光从此亦将退避三舍
8
长兴：水口
太湖簇拥。波光炫目
清风环绕。十里烟波
群山倾倒。翠竹呼啸
夜晚灼烫。大地宁静
9
临海：桃渚
三月春光明媚桃花灿烂
我在野外山岙里拦住它故意不让它俏皮地转身
风总想引诱它低头但我从未见它有过丝毫妥协
而春雷碾过时它的梦就彻底碎了全部的自由
且被一并囚禁
即使它死去即使它化身为泥我仍会倾心
只因在前世它是我唯一抚摸过的一朵火焰
它熄灭的时候我把它称作爱或称作凋零
桃花盛开的三月我在农舍旁
胡乱读书在深夜时分打开银边的月光包裹
格外小心地收好白天路上遇见的一只只动人酒杯
10
绍兴：夏履
渔火和木船，难及一缕浓郁墨香能够触动人心
暮色山河，浓烈酒气与汹涌春天互相交织
猹在瓜地出没，社戏在土祠上演。我蹑手蹑脚
偷渡在一段泥土气息浓重的南方时光里
田垄间藏身了一生的蛐蛐，背负着歌谣、村庄和童年
四处走动乐此不疲像一位游吟的穷诗人
蛙声如潮！平地涌起一脉广阔乡愁
连绵的群山，展开的是无边无际起伏不定的翠绿丝绸
11
太仓：沙溪
发光的河流熠熠生辉
镶嵌在南方寂静大地上的一小块碧玉
二月春雨始终青睐菠菜韭菜莴苣和茼蒿
大家闺秀的白鹅一出门便纷纷溺水
抢眼的油菜花把蜜蜂和蝴蝶引进了五月
金色麦田一年一度的大合唱正在隆重演出
割麦的人给南方的田野做了恰到好处的删节
今年一树树梨花喧闹最后阻挡了春天的死亡
12
磐安：玉山
突然之间的涉足使我步态不再从容
内心渐趋局促不安
因为先天不足我做不了一块玉
也宁愿成为山上一块粗笨的石头
13
萧山：瓜沥
四月的麦地金光闪耀
养育人民的粮食
在忧伤苦难的国土上狂欢
那里沉睡着豌豆、香菜、蟋蟀以及失散已久的亲人
接下来的日子总是循序渐进：
五月包裹粽子，分饮雄黄酒
六月有蜜蜂飞来做客
七月的一场大雨，也算来得及时
八月排出的工业废气，引起一片时轻时重的咳嗽
九月秋意渐临
十月大地，重归寂静
14
上虞：驿亭
琴声里有人仍在悠闲地对饮和下棋
一纸檄书风风火火一夜之间传遍万里江山
草木乱边关急
一白一黑两股对峙力量近在咫尺春风终究度不过去
喁喁私语间一子滚落在地像一个敏感的词夺门而出
惊动了整座后宫一位横遭黜废的君主当即大惊失色
雪后的正午庭前满池的狂草书法和倩影一概绝迹
去年曾经来访的梅
亦心灰意冷远嫁他乡此后再无一点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