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鲁用力把门撑开,引得站台上的检票员大发雷霆,连前厅的旅客也肆无忌惮地发出不齿的嘘声。佩姬发了疯似的把孩子推到火车上,自己也跟着跳上车后,安德鲁才松开车门。
“哇,这是我有史以来做过的最叛逆的事情了,”他说,“我觉得这跟跳伞后的感觉不相上下。”
“你真是个捣蛋鬼。”佩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当她看到他时,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哇哦,你看上去……”
“什么?”安德鲁说着,下意识地用手梳理着头发。
“没什么,只是……”佩姬从他的外套上摘了一小撮棉花下来,“不一样了,仅此而已。”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接着火车慢慢开动起来。
“我们得找到座位。”佩姬说。
“对,好计划。”安德鲁说着,突然放下了顾虑,“带路吧……可爱的……麦克达夫。”
而佩姬将注意力转向了乖乖跟在身后的两个女儿,似乎没听到刚才的话,这让安德鲁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决定还是择日再放下一切吧。或许等他死的那天。
“孩子们,跟安德鲁问好。”佩姬说。
对于跟佩姬女儿们的碰面,安德鲁曾担心得跑到分论坛去征求意见,当时他们正在激烈却友好地讨论着从驱动车轮取下阀动装置铰链的最佳方式,等一结束,他立即提出了即将与佩姬孩子的见面让他坐立不安的话题。
“这听上去可能很奇怪,”“砰砰67”写道,“但我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就是不要把他们当成孩子看待。不要用那种居高临下、慢条斯理的讲话方式。他们马上就会识破这种废话的。就跟成年人说话一样,一直问他们问题就行了。”
所以,基本上要抱着怀疑和不信任的态度。安德鲁暗暗想着。然而,他答道:“谢谢,伙计们!”他竟然也成了用“伙计”这个词的那类人,在随后的整整两个小时内,他都沉浸在对此深深的忧虑中。
结果,佩姬的大女儿梅茜,一路上都埋头在读一本书,自得其乐,根本顾不上理他们——只是偶尔抬头问问到了哪儿,又或是书中某个字的具体意思。而小女儿苏茜,全程都是以“你愿意”的句式提问,这比安德鲁之前预料的要容易对付多了。她的眼睛闪着光,给人一直在笑的印象,所以安德鲁很难严肃地对待本来需要认真回答的问题。
“你愿意做一匹可以穿越时空的骏马,还是一块会说话的大便?”是刚刚提出的难题。
“我可以问一个相关问题吗?”安德鲁问道,“那就是佩姬——我指的是你的妈妈——还有我的日常工作。”
苏茜打了个哈欠,陷入了沉思。“对对对,好吧。”她说,显然对这个诚实的回答感到满意。
“嗯,”安德鲁突然意识到,佩姬和苏茜两个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强装镇定地说,“马会讲话吗?”
“不会,”苏茜说,“就是一匹马。”
“没错,”安德鲁退步道,“但大便会讲话。”
“所以?”
其实安德鲁并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的问题在于,”佩姬说,“你一直试图用逻辑来回答问题。可现在,逻辑派不上用场。”
苏茜郑重地点了点头。坐在她旁边的梅茜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对于不断被干扰感到生气。安德鲁不得不压低声音。
“好吧,那我选骏马。”
“这很明显啊。”苏茜说着,对于安德鲁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作出选择表示出大大的困惑。她撕开一袋青柠果冻,沉思片刻后,将其递给了安德鲁。
火车蜿蜒地驶入纽卡斯尔,泰恩桥在阳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佩姬拿出了艾伦和贝的合照。
“你们怎么想,孩子们?觉得我们能找到这位女士吗?”
梅茜和苏茜不约而同地耸了耸肩。
“她们或许是对的。”安德鲁说。
“嘿,”佩姬说着,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你跟谁一伙儿呢?”
佩姬的妹妹,伊莫金,自称是“拥抱达人”,安德鲁不得不屈服于胸部丰满的她给自己的熊抱欢迎。她开着一辆缠满胶带的车,载着众人往家里驶去,安德鲁和小姑娘们坐在后排,看上去像一个笨拙的大哥哥。
那天早上,伊莫金显然忙得不可开交,厨房里堆满了蛋糕、饼干和布丁,还有一些安德鲁根本叫不出名字的食物。
“看得出来,你现在开始承办镇上的宴会了。”佩姬说。
“噢,得了吧,你们都需要胖一点儿。”伊莫金说。安德鲁很庆幸,虽然拥抱不可避免,但戳肚子明显仅限于家庭成员之间。
那晚晚些时候,等孩子们上床入睡后,伊莫金、佩姬和安德鲁在客厅看了半部浪漫言情喜剧,当出现了一个关于体液的可怕画面时,伊莫金及时地插嘴,开始询问起艾伦和鸭子的事来。
“说真的,你从来都没看过那种场面。”佩姬说。
“好吧,你们这么做真的很贴心,”伊莫金忍着哈欠说,“我是说,你们显然都疯了……”
佩姬开始解释理由。她双腿蜷缩靠向一侧坐着,身上的套头衫从肩膀滑落下来。安德鲁感到胃部一阵疼痛。就在那时,他环顾四周,发现伊莫金正在盯着自己。更确切地说,是她看到自己正在盯着佩姬。他把目光移开,专心看起电视来,庆幸屋内光线昏暗,遮住了自己发红的脸颊。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伊莫金可不好骗,就在他这么想的当口,她打断了佩姬关于男主角爱尔兰口音的质疑。
“你妻子对于找到这个人的看法是什么,安德鲁?”她说。
好吧,她会怎么想呢?
“说实话,对此她没发表太多意见。”他说。
“有意思。”伊莫金说。
安德鲁希望事情到此结束,但伊莫金不依不饶。
“她肯定会很好奇,不是吗?”
“伊莫金……”佩姬说。
“怎么了?”伊莫金说。
“说实话,我在家很少谈及工作。”安德鲁说着,自认为这样的回答确实也是真实的。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伊莫金问。
安德鲁的视线并未离开电视屏幕。
“噢,有年头了。”他说。
“你们俩当初怎么在一起的?”
安德鲁挠了挠后脑勺。他真的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我们是大学同学,”他尽量不经意地聊起来,“我们做过一段时间的朋友,主要是我们都痛恨课上的白痴,至少不喜欢那些戴着贝雷帽的笨蛋。”他喝了一口酒。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不得不继续这个话题:“她喜欢透过眼镜的上缘看我,我经常感觉有点晕乎乎的。我从来都没遇到过如此聊得来的人。还有,我们之前去过一个派对,她就牵着我的手,远离了当时的喧嚣和人群,嗯,就是这样。”安德鲁看着自己的手。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真的能够感觉到那种强有力的握手,正自信满满地引领着他离开那个房间。
“啊,好甜蜜啊,”伊莫金说,“你这么大老远……跟着佩姬过来,她都不生气。”她不客气地插嘴道。
“伊莫金!”佩姬打断她说,“你太粗鲁了。你们才刚见面。”
“没有,没有,没事。”安德鲁说着,很开心他们没有吵起来。而且谢天谢地,他找到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
“事实上,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最好给黛安娜打个电话。”由于久坐,他的左腿已经麻木了,他不得不一瘸一拐地尽快蹦着跑回了客房,如同一个从无人地撤离的受伤士兵一样。由于没上锁,屋里的窗子一直开着,冰冷冷的。他犹豫着要不要假装打个电话,以防有人在旁偷听。他可以随便说点什么,旅途怎么样啊,晚餐吃的什么啊——他能想象出大多数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对话。
在现实生活中。他会因为这个被大卸八块吧。他瘫倒在**。突然,脑海中响起了那首旋律——蓝色的月亮啊,你看到我孤独地站着——不断地循环干扰,像是浪花不断撞击礁石。他努力地想要甩掉,如此绝望,到后来他头朝下趴在**,拳头不断锤击着羽绒被,头埋在枕头里大喊大叫。
最终,混乱退去,在随之而来的沉寂中,他静静地躺着,拳头紧握,呼吸急促,祈祷着没人听到刚才的喊叫声。他从梳妆台的镜子中看到自己的样子,苍白而疲惫,突然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回到客厅,去端起一杯红酒,就算看的是垃圾电视剧,就算屋里一半的人都在怀疑他——怀疑他的伴侣。
他不清楚是什么驱动自己这样做,等他醒悟过来时,自己已经停在了客厅门外。门开了一条缝,正好可以听到里面伊莫金和佩姬压低声音的讨论。
“你真的认为他太太对此没意见吗?”
“为什么会有意见呢?你要知道,她本人也不在家啊。去她父母家了。很显然,安德鲁跟他们相处得并不融洽。”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
“那是什么意思?”佩姬嘘声说道。
“别胡扯了,你真的认为他对你没有好感?”
“我不作任何回答。”
“那,好吧,那你对他有意思吗?”
沉默。
“我也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的。”
“我觉得你也不必回答。”
“拜托,我们能不能换个——”
“我知道跟史蒂夫在一起一团糟,但这不是答案啊。”
“你真的不知道史蒂夫到底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当然知道了,我是你亲妹妹。显然他故伎重演了。你越早摆脱他越好。他就跟老爸一样,不断乞求原谅,发誓永不再犯。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这么天真。”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行吗?”
一阵沉默过后,佩姬又开口说。
“瞧,能来这儿真的很幸福。你知道姑娘们有多喜欢你,我也……”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也很喜欢你。我只是想放松几天,重新振作起来。如果事情真的如我所想那样发展下去——与史蒂夫的关系、工作的情况——我也必须有良好的心态才能应对这一切。”
二人又陷入沉默。
“啊,宝贝,我错了,”伊莫金说,“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佩姬说着,突然声音消失了,安德鲁猜测大概伊莫金又开始了她的熊抱安慰了。
“佩姬?”
“嗯?”
“把饼干拿过来。”
“你把饼干拿过来,我俩距离一样的。”
“你胡说八道。”伊莫金说着,佩姬泪眼婆娑地咯咯笑了起来。
安德鲁后退了几步,既为了平复自己怦怦乱跳的心,也能让自己进来显得更自然一点。
“大家好,大家好啊。”他说。佩姬坐在他之前坐的沙发上,这样就可以随时查看正在一旁充电的手机了,这也就意味着他要坐在她或是伊莫金身边。正在他犹豫时,佩姬笑着看着他,电视发出的光映照出她还湿润的眼睛。
“一切……还好吗?”他说。
“噢,好啊,”伊莫金拍着身边的空位说,“赶紧把你的屁股坐下来。”
安德鲁很高兴有人为他作了决定,即便这意味着自己失去了与佩姬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我们把饼干消灭掉吧。”伊莫金说着,分发着剩余的燕麦饼干。
“你电话打得顺利吧?”佩姬说。
“哈?噢,嗯。谢谢。”
“好呀,”伊莫金说,“房子那边的信号一直不是很稳定。”
“那一定是我运气好。”安德鲁说。
就在那时,他的手机——当天下午到达时放在了壁炉架上——开始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