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战线
到了1915年年底,这场通常被认为会在6个月内结束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年半,没有人再指望战争能很快结束。是什么使它能够持续这么长时间呢?
有一个简单的答案,那就是所有交战国人民的持续支持,他们不仅承受了巨大的军事损失,而且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战争所要求的越来越多的控制和困难。在世界各地,政府对其公民的生活行使权力的程度不仅前所未有,而且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在没有政府控制的地方,也被志愿者组织控制了。战争爆发时所预期的金融崩溃并没有发生。保险费率是规定的,政府贷款被超额认购,印刷货币取代了黄金,劳动力短缺导致工资飙升,政府合同为一些商业阶层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农业生产者深受劳动力短缺之苦,但对其产品的需求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的确,经过一年的战争,所有交战国许多部门的人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得更好。但到了1915年年底,相互封锁开始产生影响。出口下降;物价上涨;纸币泛滥带来的通货膨胀给工薪阶层造成了很大的打击;用于工业生产的进口原料减少或消失。一方面是封锁,另一方面是武装部队的需求,共同导致粮食、燃料和运输的日益短缺。1916年,普通百姓开始遭受严重的苦难。
面对这种情况,德、法、英这些组织良好、凝聚力强的西欧国家应对得最好。事实上,战争只会让它们更有组织性,更有凝聚力。在20世纪前10年里,资本和劳工之间的阶级斗争曾在世界各地的政治中占主导地位,现在这种斗争已经不复存在。劳工领导人被要求承担行政和政治责任。劳动力短缺赋予了他们新的议价能力。由大学专家和商人组成的官僚机构控制了国家生活越来越多的方面,而且在许多情况下,一直保持着这种控制。到战争结束时,每一个参战的欧洲国家的经济制度都变成了指令性经济,尤其是德国,甚至连持自由论的英国也不例外。
德国(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普鲁士)的官僚机构就像普鲁士军队一样,一直被认为是同类机构的典范。它在备战方面几乎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因为动员和与之有关的一切都掌握在军事当局手中。在德意志帝国银行有一个很好的“战争基金”,但非军方的战备仅此而已。尽管德国很容易受到封锁,但在储存对战争生产至关重要的进口原材料方面,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只有在巨大的电力联合企业通用电力公司的创造者瓦尔特·拉特瑙(Walther Rathenau)的倡议下,陆军部才建立了一个战争物资部门,最初在他的领导下,控制和分发基本的库存。与此同时,航运业巨头阿尔伯特·巴林(Albert Ballin)率先创建了一个中央采购组织,使基本进口物资的采购合理化。这两个组织基本上都是由受它们控制的商人来管理的。德国的化工业是欧洲最好的,它又一次采取主动,为无法获得的原料开发替代品,如纺织用木纤维、合成橡胶,化肥用硝酸盐,以及从空气中合成的炸药。即便如此,到了1915年年底,食物和衣服都变得越来越少。配给制和价格管制开始被实行,并被普遍认为是公平的。但是,尽管他们的军队取得了胜利,德国人却变得衣衫褴褛,焦虑不安,而且城市人口越来越饥饿。
在为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做准备方面,英国也没有做好准备,但政府已经准备好了最初的军事和政治措施。已经准备好的《战争手册》(War Book)赋予政府对港口、铁路、航运和保险费率的控制权,而《王国保卫法案》(Defense of the Realm Act)也很快在议会获得一致通过,赋予政府几乎所有的权力。在赫伯特·阿斯奎斯(Herbert Asquith)放松的领导下,倡导自由与和平的政府本身最初把战争的指挥权交给了基钦纳勋爵。和许多英国军事领导人一样,基钦纳勋爵的大部分职业生涯都是在海外度过的,对这项工作完全不擅长。但是,与他的大多数同时代人不同的是,他认识到这场战争将是一场漫长的战争,需要一支庞大的陆军和海军来打赢它。他计划将现有的6个远征军扩大到70个,并呼吁志愿者充实队伍。人们立即作出了反应。到1914年年底,已经有100万人参军,远远超过了武装和装备的能力。但这还不到最终所需军队的四分之一,到了1915年夏天,志愿者的供应开始枯竭。征兵制度是自由党政府所深恶痛绝的,于是采取了一系列折中措施。直到1916年5月,英国政府才极不情愿地要求18~41岁的所有男性强制服兵役。
那些参军的劳动力所留下的岗位空缺部分是由女性来填补的(见图7)。妇女们在战前就已经自行组织起来,参加争取投票权的“妇女参政”运动,而该运动的领导人现在又将其影响力转向战争领域。无论是在护理和福利服务方面,还是在办公室、工厂和农村,妇女迅速成为不可或缺的力量,在此过程中整个社会的平衡发生了改变。到了1918年,这一变化反映在新的《人民代表法案》(Representation of People Act)中,该法案将投票人数从700万扩大到2100万,其中包括30岁以上的女性。几乎是作为战争的副产品,英国成了一个接近完全民主的国家。
图7 军工厂的女工
志愿者和预备役人员或许能够充实武装部队,但要为他们提供足够的武器和弹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到了1914年年底,几乎所有交战国的军队都已耗尽了他们的弹药储备。情况越来越清楚,要把战争延续下去,不仅需要动员人力,还需要动员工业力量。在德国,这是在军方的支持下完成的,而在英国,这是由文官政府来完成的。在这里,政府最具活力的成员戴维·劳合·乔治不顾基钦纳勋爵的抗议,先是成立了一个军需品委员会,后来在1915年5月成立了军需品部,将政府控制下的产业、劳工和公务员与军需供应各个部门结合起来。1917年,又设立了一些部门,主要是食品和航运部,主要由产业界的专家组成,以处理因封锁压力增加而引起的配给问题。结果,虽然截至1918年大部分人营养不良,但英国人从未落到战争结束之前敌人所遭受的饥饿和匮乏的地步。
在德国占领期间,法国失去了40%的煤炭矿藏和90%的铁矿石,但它仍然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尽管其政治领导层是出了名的反复无常,但其政府掌握在拿破仑创建的极其高效的官僚机构手中。更重要的是,它保留了获得西半球资源的途径,因此其出色的军备工业没有受到影响。法国政府和英国政府一样,是一个基础广泛的中左翼联盟,最初把战争的指挥权交给了马恩河战役的英雄——霞飞将军。到了1915年年底,法军损失惨重,战果甚微,人们开始怀疑霞飞将军的能力。他未能预见到第二年春天德国对凡尔登的进攻,这证实了人们对他的怀疑。但是,此时法国还没有和解的意向。以总统雷蒙德·庞加莱(Raymond Poincaré)为代表的右翼传统爱国主义,与他最严厉的批评者乔治·克里孟梭(Georges Clemenceau)苦涩的激进共和主义相结合,决心赢得这场战争,摧毁德国再次发起战争的能力。
沙皇俄国的情况则大不相同。尽管俄国拥有庞大的人力资源,其经济迅速工业化,但它仍面临两大致命缺陷,即地理上的孤立和行政效率低下。前者使其经济陷入瘫痪,后者使其无力改善这种状态。战争开始后,基本的进口枯竭,以来自俄国南部的谷物出口为主的贸易在达达尼尔海峡遭到封锁,下降了70%。尽管本国的企业家获得了巨额利润,但国内生产无法填补这一缺口。俄国军队和其他所有国家的军队一样,不仅弹药和枪炮很快就用完了,甚至连轻型武器也很快就用完了。在1914—1915年的大规模战役中,俄国步兵不得不在没有密集炮火掩护的情况下进行攻击,而且常常连步枪都没有。到了1915年年底,俄国军队损失了大约400万人,这一点也不出人意料。
懒散无能的俄国官僚机构无力纠正这种状况,导致了公众的强烈抗议,非官方的地方议会(Zemstva)被建立,先是负责福利问题(包括从战区涌入的大量难民),后来承担了战争管理的各个方面,包括食物、燃料和交通,甚至还有军事。在西欧,这样的志愿机构受到政府的欢迎和利用,而在俄国,他们的活动却遭到强烈的憎恨,憎恨他们的既有专业官僚(包括军队内部的),也有以沙皇皇后及其心腹顾问拉斯普京(Rasputin,他是反对战争的)为首的宫廷贵族集团。1915年8月,这个小集团说服沙皇把他的叔叔尼古拉从军队的指挥岗位上撤下来,自己担任名义上的指挥。在他御驾亲征期间,皇后接管了政府并阻止任何进一步的改革尝试。
结果是悲剧性的。到1916年年初,地方议会的努力已经初见成效。现在有了大量的枪支和弹药,而最高统帅部已被改组,能力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第二年夏天,布鲁西洛夫将军(General Brusilov)取得了惊人的成功。但是在国内,一切都崩溃了。交通系统不堪重负,导致燃料供应中断,更重要的是,城市的食物供应也中断了。1915年至1916年冬季,俄国每一个城市都出现了严重的物资短缺,尤其是首都彼得格勒(在爱国主义精神的驱动之下,圣彼得堡在1914年被改名)。1916年,情况迅速恶化,城市里的罢工越来越多,农村里逃避兵役的现象非常普遍。到了1916年年底,俄国已经变得无法治理。
唯一让协约国集团感到安慰的是,奥匈帝国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奥匈帝国的唯一优势(而且并不总是被视为如此)是德国人可以带来的直接帮助。如果不是这样,奥匈帝国很可能比俄国崩溃得更快。迎接这场战争的民族团结(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多民族团结)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像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到了1915年春天,在康拉德灾难性的冬季战役之后,奥匈帝国军队损失了200多万人,其中包括大部分基干官兵,是他们把一支讲10多种本地语言的军队团结在一起的。只有不断增加的德国“顾问”和参谋人员才使它继续维持下去。在国内事务上,匈牙利人越来越我行我素,由于在食物方面能够自给自足,几乎没有受到战争延长的影响。奥匈帝国人没有这种优势。在食物供应方面,他们开始依赖匈牙利人,而匈牙利人不愿意提供给他们。奥匈帝国经济和德国一样,也受到了协约国封锁的影响,但是官僚机构软弱无能,几乎没有尝试计划一种紧缩经济或配给制度。因此,维也纳比彼得格勒更早开始挨饿。
凡尔登战役
到了1915年年底,德国军队在各条战线上都取得了胜利,但他们的胜利并没有使战争提前结束。支持他们的文官机构开始失去耐心。在德国国内兴起了一场规模宏大的运动,在军队中由兴登堡和鲁登道夫领导,并得到总理贝特曼·霍尔维格的支持,呼吁将法金汉撤职。法金汉仍然享有德皇的信任,德皇憎恨这种篡夺其权力的企图,他坚信只有在西线才能取得胜利。他有充分的理由认为,他的主要对手不再是已接近穷途末路的法国,而是英国。英国的军队都是新兵,大部分还没有投入战争,其制海权不仅维持着对德国的封锁,而且维持着与美国的通信,而协约国也越来越依赖美国的补给。为了解决后一个问题,德国敦促发动无限制潜艇战,我们将在适当的时候对此加以探讨。然而,在陆地上,他相信英国的主要武器仍然不是其未经考验的军队,而是其盟友法国的军队。如果法国受到毁灭性的打击,不得不提出求和的条件,用法金汉的话说,“英国的剑”将从其手中被击落。但是,考虑到西线久经考验的防守力量,这怎么才能做到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法金汉转向了他在东线已经成功运用的方法,即消耗战。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法国会因其军队的毁灭而流血至死。法国人会被迫进攻,以夺回他们不能失去的领土,而这片领土将是凡尔登的要塞。凡尔登本身在战略上并不重要,但它位于一个脆弱突出部分的顶点,是一个与法国所有伟大的军事荣耀有关的历史遗址。法金汉认为,霞飞将军不能不去保卫它,或者如果它失守了,也肯定要夺回来。德国军队在进攻时不可避免地会遭受损失,但他相信,如果有效地使用在戈尔利采-塔尔努夫战役中成功使用的方法,可以将这些损失降到最低,这些方法包括出其不意、良好的参谋工作,最重要的是巨大的炮兵优势。1916年2月21日,经过9小时近1000门大炮的轰炸,进攻开始了。
法金汉是正确的。霞飞认为凡尔登在战略上无足轻重,几乎没有为其防御做任何准备,但政治上的压力使他不可能放弃凡尔登。菲利浦·贝当将军(General Philippe Pétain)固执地相信防守的力量,这使他此前一直无法得到主张进攻的上级的提拔。在贝当的指挥下,法国军队服从了他们的命令,寸土必争,只要丧失任何领土,一定要发动反攻夺回来。消耗战有利有弊,法国人自己所遭受的损失和他们造成的损失一样多。贝当尽其所能,通过轮番上阵来减少其部队的伤亡,但法金汉不得不越来越绝望地投入他的士兵。主导战场的是大炮,到了6月底,当德国的进攻终于停止时,双方的大炮制造了一个世界上从未见过的梦魇。此外,还有在肉搏战中毒气和喷火器所制造的恐怖。双方总共损失了50万人,还有多少人仍埋在那片阴森的土地里,我们也许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凡尔登仍在法国人手中。对法国人来说,这是一场伟大的胜利,但是几乎粉碎了他们的军队。对德国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不可否认的挫败,沉重打击了军队和人民的士气,法金汉也为此付出了代价。8月,他被解除了指挥权,德皇召见了兴登堡,任命他为总参谋长,忠诚的鲁登道夫担任他的副手。
索姆河战役
此时,西线已经有了新的进展。我们已经看到,在前一年11月的尚蒂伊会议上,协约国最高指挥部一致同意,在1916年,他们将把东线和西线的军队联合起来,共同发起进攻。西线将由英国和法国军队在索姆河上亚眠以东的交汇处发动进攻。最初,英法投入的兵力大致相当,但当7月进攻开始时,在凡尔登的重兵投入将法军的一线兵力减少到6个师,而英军则有19个师。英国人没有抱怨,这是对其新队伍过去两年所做准备的一次考验。就像28年后的诺曼底登陆一样,他们的准备工作一丝不苟,影响深远,并且十分明确。在发动攻击之前,他们进行了为期一周的炮击,共发射了150万枚炮弹。黑格将军在战斗前夕写道:“铁丝网从来没有被切割得这么好,大炮的准备也从来没有这么彻底。”他对炮火轰炸的威力过于自信,以至于7月1日早上,当12万名士兵爬过战壕护墙,冲向敌军时,他们中的许多人根本没有进行攻击的装备,而是背着沉重的其他装备,用来加固已经被炮兵占领的阵地。
但结果并非如此。大部分由不熟练的工人仓促制造的炮弹都是哑弹。那些爆炸的炮弹也没能摧毁白垩山坡深处的防御工事,当弹幕消退后,敌军机枪手从那里钻出来,向着一队又一队不堪重负缓慢向他们行进的士兵近距离开火。战斗一旦打响,步兵和炮兵之间至关重要的密切合作就在战争的迷雾中瓦解了。截至当天晚上,已经有2.1万人死亡或失踪。
这些损失并不比前两年法国和俄国军队所遭受的损失更加严重,如果这场战役取得了惊人的胜利,也算是可以接受的代价。但实际上没有这样的胜利。相反,在英国人的集体记忆中,这些损失成了无能的指挥和毫无意义的牺牲的缩影。此后,攻击又持续了4个月。那时协约国的军队已经前进了大约10英里,索姆河战场就像凡尔登战场一样,被轰炸成了一片毫无特色的月球地貌,协约国共损失了60万人。关于德军的伤亡人数,一直存在激烈的争论,但他们的损失可能不比协约国少多少,在炮火的持续轰炸之下,德军所遭受的痛苦也同样可怕。由于攻击的目标一直是不明确的,黑格本人对取得突破的期望从来没有被他的下级指挥官认同,协约国一方声称在消耗方面取得了胜利。事实上,到了年底,他们就像其德国对手一样,找不到赢得战争的其他方法。
布鲁西洛夫的进攻
此前交战双方几乎都认为俄国人无足轻重,但吊诡的是,他们为1916年协约国进攻做出了极大的贡献。3月间,他们在前线北部向维尔纳进攻,虽然他们无论在人员方面还是在枪支和弹药方面积累了优势,但还是被击退了,损失了10万人。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信守了对盟友的诺言,在阿列克谢·布鲁西洛夫将军的率领下,于6月向加利西亚前线发动了进攻,在奥匈帝国军队中撕开了一个长达20英里的缺口,深入60英里,俘虏了50万人。布鲁西洛夫的成功可以部分归因于奥匈帝国军队士气低落、最高指挥糟糕透顶,以及俄军自身似乎用之不竭的勇气。但更重要的是投入这场战役中的思考和准备:详细的谋划;步兵和炮兵之间的密切合作;马上有储备力量以利用所取得的成功;最重要的是为确保出其不意而采取的措施。这表明参战军队终于开始摸索着走出战术僵局。
对俄国人来说,这是一场得不偿失的胜利。他们的军队又遭受了将近100万的伤亡,而且再也没有恢复元气。在俄国胜利的鼓舞之下,其邻国、巴尔干半岛最后一个中立国家罗马尼亚加入了协约国集团,但是罗马尼亚军队表现出了近乎可笑的无能,在秋季的一次战役中,很快就被奥、德和保加利亚的攻势击败,而这一次的指挥官正是法金汉,他总算能够做些什么来挽回他那已经被严重败坏的名声了。罗马尼亚被征服了,连同其石油和粮食资源,而这些都是同盟国集团迫切需要的。但是,胜利的希望依然遥不可及。现在双方都越来越迫切地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没有胜利的希望,为什么不缔造和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