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国对于村民们的热情实在是有些承受不住,坐了一本来就又乏又困,回到家里后因为一时的喜悦和激动,倒也没怎么感觉困乏。然而晚饭时喝了些酒,醉意与困意并袭,他有些撑不住了,可村民们却络绎不绝的赶来,他也不得不陪着爷爷以及家里人招待着村民们,说着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客套话,享受着村民们的羡慕与夸奖赞美……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发现了弟弟刘满屯消失在了狭窄的屋内拥挤不堪的人群中。两年来他在部队想念最多的除了刘二爷之外,便是刘满屯了。这个弟弟从小就不同于常人,诡异的命格,倒霉的运气,强悍的身体……到后来那待人冷漠的脾性,赵保国实在是不希望刘满屯永远在孤僻中活下去。相对来讲,弟弟刘满屯对于他赵保国,比对待别人时要热情的多,起码有些知心话还会对他说说,起码,不会像对待别人那般冷漠,那般排斥。
所以刘满屯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屋里面,让赵保国心里又有些难过,这个可怜的弟弟,如今越来越孤僻了。
终于等到村民们慢慢的离去,家里面安静下来之后,一家人已经是疲惫不堪,满脸倦意。
稍稍说了会儿话,刘二爷便让他们都回去睡觉吧。赵保国在自然是要和弟弟们一块儿去刘满屯的宅子里睡觉去。
到了刘满屯的家里之后,才发现刘满屯却没有在家。赵保国惑,这么冷的天,又是晚上,下着大雪,刘满屯能去哪里了呢?李援勇说:“保国哥,你先睡吧,满屯哥他老是爱晚上出去溜达,没事儿的。”在一个家里住的时间长了,李援勇他们自然知道了刘满屯大半夜喜欢出去溜达的毛病。
“哦。”赵保国有些奇怪的点了点头,也没再细问,心里却想着刘满屯现在越来越奇怪了。
因为东屋的炕上已经睡了李援勇他们三个人,所以赵保国自然是要睡在刘满屯的屋子里,反正炕是那么大,再多睡一个人也没问题。躺在炕上的赵保国原本想着先别睡,等满屯回来了和他好好聊聊,然而困意袭来,赵保国再也撑不住,很快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刘满屯就在他旁边儿躺着,轻微的打着鼾。
赵保国掀开被褥,穿上衣服下了炕。刘满屯睁开眼睛,还有些迷糊的笑着说道:“再睡会儿呗,下雪了,也没啥活儿干。”
“呵。把你吵醒了?”赵保国笑了笑。蹲下身把火塘子口堵地砖挪开。往里面塞了几把柴禾。将砖块儿又堵上。这才起身坐在了炕边儿。“昨儿个大半夜地上哪儿去了?我们回来地时候你也没在家。”
“哦。睡不着。出去溜达了一圈儿。”刘满屯很随意地答道。不慌不忙地起身。慢慢地往身上穿着衣服。
赵保国愣了愣。笑道:“你还是那么古怪。听援勇他们说你老是大半夜出去溜达。”
“嗯?别听他们瞎咧咧。”刘满屯随口说道。心里却想着看来自己爱半夜出去溜达地事儿。次数多了。还是被弟弟们知道了。以后可得注意这点儿。毕竟这种行为很不正常。
赵保国笑着从兜里摸出烟来。递给刘满屯一支。自己点上一支。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浓浓地烟圈儿。眯缝着眼说道:“这两年又有啥稀奇古怪地事儿没?跟我说道说道。”
“没有。好好地。”刘满屯摇了摇头。他知道赵保国问地是家里面有没有出事儿。所以刘满屯地回答不算错。
“我就说嘛,命运这玩意儿就是扯淡,越信越害怕,越容易出事儿。”赵保国笑着说道:“昨晚上我可听村里人都夸你了,这两年你在村里面可是有了名的劳动模范,活雷锋,可就有一点儿不好,对谁都冷不冷淡不淡的,这样可不好。”
刘满屯笑笑,说道:“整天坐一块儿唠嗑了,哪儿还有功夫干活儿?”
“嗯?”赵保国怔了一下,这才想明白刘满屯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得笑了起来:“我说不过你!”
俩人就都笑了,两年了,兄弟俩没有见过面,更没有如此融洽的坐在一块儿聊天唠嗑,一时间还真有点儿陌生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很幸福。俩人正盘算着再聊些别的呢,外头传来了小燕子的喊声:“保国哥,满屯哥,回去吃饭啦!”
“哎,听了。”赵保国答应一声,笑着说道:“两年多就没睡过一次懒觉,今儿个这觉睡的舒坦。”
“呵呵,走,回家吃饭去。”刘满屯一边儿说着一边儿下了炕穿上鞋子。
如果换做别人在的话,也许就会奇怪于刘满屯今天的表现,两年多来他从来没有主动的说要回去吃饭,今天却很坦然的招呼着赵保国回去吃饭。赵保国对此到是没怎么在意,毕竟两年时间不见,他也不晓得刘满屯如今的脾性如何。
没有人知道,刘满屯现在的心情比任何人都好。原因自然是昨晚上和古彤那一宿的谈话,既然明知道自己还可以踏踏实实的活上个五六年时间,又何必再整日里烦心忧愁呢?反正亲情已经是无法更改的事情了,命运在这几年来也不会给自己以及家人带来灾难,那又何必烦恼忧愁?何不开开心心的生活在一起呢?
至于五六年以后,按照古彤所说,到那个时候也只有倾尽全力,奋力一搏。
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了,你就是再担心自己的亲人,又能如何?老天爷可不管这些,它就是要把任何和你地灵亲近的人一块儿除掉,而大地,却只选择庇护你地灵一个。所以既然你担心自己的亲朋好友,那就只有放开心,让亲朋好友们也都开开心心的和自己一起度过这些年,到那个时候……无论结果如何,问心无愧也便罢了。
李援勇、朱平贵和小毛他们三个也已经起来了,看着赵保国和刘满屯从屋子里出来,三个弟弟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跟在俩哥哥后面
去。
走在大街上,穿着一身绿军装的赵保国在弟弟们的簇拥下格外的引人注目。红卫兵年代已经过去,如今着一身绿色的军装,那便是一种神圣身份的象征,村民们看向赵保国时那专注和羡慕的眼神,不仅仅是对赵保国这个人,更多的是对他身上穿的那一身绿色的军装。那个年代里,人们对于军人的尊敬和崇拜,达到了巅峰。
赵保国不厌其烦的和大街上的村民们打着招呼,脸上时刻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而簇拥在他身旁的李援勇、朱平贵和小毛三个人,因为保国哥的缘故,格外的兴奋,觉得特有面子。他们平日里和村里的伙伴们玩耍时,可以骄傲的说有一个当兵的哥哥,而且在部队里当大官儿呢。现在,他们更可以用骄傲的眼神告诉村民们,看到了么?俺哥回来了!
跟在旁边儿的刘满屯却依然表现出一副平静的面容,似乎这一切都与他毫不相干似的。然而他的心里面,也禁不住羡慕赵保国,年轻人谁不向往着受人尊敬和羡慕的目光?他在心里暗暗的想着,如今弟弟和妹妹们都已经长大,能帮得上手了,也许……自己也应该参军入伍,去过一段军旅生活。在自己有可能已经不长了的生命岁月里,拥有一段别样的生活。
是的,他此刻已经想开了,即便是在五六年后的那场拼命一搏的战斗中,死去了,也要为家里的亲人们换回平平安安的生活状态。假如在那一场未知的战斗中,可以幸存下来,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了。问题是,就连古彤都没有胜算,自己当然也不能心存太大的侥幸了。
所以,有生之年能够让自己的生命中多一种别样的生活,就多了一份精彩。
心里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兄弟几人已经走到了刘二爷家。
简简单单的早饭,窝头,锅饼子,咸菜,玉米面粥,这一切,让赵保国再一次心酸。两年时间过去了,家里的生活条件依然是这么的差。他知道,即便是这样的早饭,也是因为他回来了,又赶上过年,才舍得如此奢侈的吃饭。
相比起来,在部队上的伙食简直太好了,每天小米饭大米饭馒头管够,天天都能吃上肉……吃小米饭吃的赵保国都厌烦了。可现在,赵保国不得怀念部队里的生活水平,如果家里人能顿顿吃上小米饭的话,那该是多么幸福的生活?
今天村里人不会再来打扰他们一家团圆的生活了。吃过早饭,赵保国带着弟弟妹妹们上房扫雪,因为人多的缘故,两处宅子院落和房顶上的雪的清扫工作倒是没用多久,很快便干完了。
一家人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幸幸福福的说会儿话了。
对于这两年来家里的生活,刘二爷可以说没有任何的不满,孩子们渐渐长大,也都能帮得上手了,自己也当了生产队长。因为上了年纪的缘故,再加上自己在村里的威望高,村民们也多半都不会让他在田里干什么重活儿,孩子们又都能赚到工分,虽然家里的生活条件依然比不得村里其他户的生活,那也是因为家里人口太多。总得说起来,还是比以前的生活状况有了显著的提高。而因为赵保国回来过年,刘二爷的心情就更好了,因而坐在一块儿闲话家常的时候,刘二爷说的都是开心事。唯一让他遗憾和不放心的,自然是刘满屯,哦不,还有一个人,那便是吴梅丫。不过刘二爷不想提及这种不开心的事儿,大过年的,再说保国好不容易回来了,再让他跟着担心也不好。
让刘二爷感到意外的是,今天的刘满屯言谈举止之间,也与往日大不相同,他说的话比平日里多了,脸上浮现的笑容也多了许多。
这一点,除了赵保国之外,家庭中其他的成员也都颇感意外,然而没有人对此表示任何的问,难不成他们还不希望着刘满屯开开心心的么?总比往日里整天板着张脸的模样要强得多吧?
赵保国自然免不了要把这两年的军旅生活好好的说上一番,这也是家里面人都想要听想要知道的事情。
谈及到在部队平日里的伙食时,赵保国看到了弟弟妹妹们眼中那羡慕和渴望的眼神,甚至有几个人嘴里都涎出了口水……刘二爷听了不住的满意的点头,他说部队里生活这么好,那就更得好好干了,得,明年让满屯也去当兵,总比在家里吃糠咽菜的好。过两年李援勇和朱平贵也去当兵,小毛大了也去……要是招女兵的话,吴梅丫她们也都去报名。刘二爷心想,这帮孩子们都去当兵了才好呢,至于家里面剩下自己,那也不打紧,孩子们在部队上都能赚到钱,省吃俭用的下来,足够自己过上好日子了。
要知道,那个时候赵保国当兵每天都有两毛五的工资,还管吃管住,对于贫困的农村人来讲,简直是天堂一般的生活。
刘二爷盘算着家里这九个孩子都能这样的话,自己在村里那就是首屈一指的富裕户了,闹不好自己的成分立马就得从贫农改成富农了。他在心里暗暗的喜悦着,想着这还真有可能。大不了自己再去找找肖振山和郑勇去,不为自己过好日子,能让孩子们都过上那种天天能吃大米饭白面馒头的生活,不也是很好么?
不过刘二爷很快又想到,听郑国忠和肖跃俩人说,郑勇和肖振山似乎都被打倒了,官儿都丢了还怎么帮他们?那也不怕!刘二爷撇了撇嘴,县里征兵的时候,自己找找王云南去,王云南总得帮自己的忙。
此时的刘二爷,已经完全没有了年轻时那种从不求人的硬朗性格,他现在只是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一个整日里替儿孙后辈们着想,整日里琢磨着如何让孩子们过得更好的老头儿了。
所以刘二爷对赵保国说:“保国啊,你在部队里好好干,将来官儿做大了,把你的弟弟妹妹们也都弄到部队里去,跟你一样吃好穿好住好,总好过在咱们这穷村子里过的强。”
爷,我觉得也是,回头让弟弟妹妹们也都参军入伍吧个月给的钱也不多,可总比在村里强。”赵保国笑呵呵的说道:“不过等我能帮得上忙,那都得几十年以后了,弟弟妹妹们都多大了?要我说您老还是去北京,找找肖振山和郑勇他们,那两位可都是军级干部,他们要说招几个兵进到军队里,一句话的事儿。”
刘满屯摇摇头说道:“哥,你还不知道,肖振山和郑勇俩人都被隔离审查了,不然的话,肖跃和郑国忠能来咱们村儿插队?”
“啊?怪不得呢。”赵保国叹了口气,军队里对一些消息封锁的很严密,他虽然就在肖振山的那个军,然而终究是不知道上面高层有什么变故发生,“肖跃和郑国忠呢?我回来了他们俩也不说来看看,我在部队他们还给我写过信呢,也没说一声家里出了事儿。”
“今年都回家过年去了。”刘满屯答道。
“哦,过年了,都想家啊!唉。”赵保国又一次叹气,他已经有两个春节没有在家里过了,所以想起来免不了有些感慨。
刘二爷点燃了一袋烟,吧嗒了几口之后,好像终于下了决定似的,说道:“过完年我找找王云南去,让他给帮帮忙,征兵的时候让满屯去,要是找女兵,梅丫和晓云也去……”
“嗯?对对,王云南在县武装部有人,肯定行,呵呵。”赵保国高兴的笑起来,怎么把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物给忘了呢?
“这小子也有段日子没来看过我了,当官儿的人,都忙。”刘二爷发了句牢骚,换作是往年,王云南腊月二十五六那两天肯定会来的。此时的刘二爷并不知道,县革委会主任兼副县长王云南已经因为一些问题,被隔离审查半年多了。
当年参与县城暴动的那些年轻人们,除了几个头目之外,大部分经过两年的关押教育,也都在今天,放了回来。这其中自然包括鲁壮壮、马天来、齐朝、周志军等人。而王云南被隔离审查的问题,其中也有那次暴动事件在处理过程中的一些包庇反革命分子的问题。至于包庇了何人,自然是赵保国了。不过此时已经没有人会再去追究赵保国,因为没有人愿意去犯天下之大不讳,招惹军人。如果谁胆敢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去刨根究底的追究一名现役军人,那结果绝对会招致众怒!
不需要什么理由,只因为他是一名共和国的军人。
谈及到让这些孩子们去当兵的事儿,他们自然是兴奋不已,各个儿满面红光,争抢着说要去当兵,即便是年龄还远远不够的几个孩子,也都纷纷表态。和大部分的人一样,他们对于军人很是崇拜,再加上从赵保国口中得知在部队里竟然吃那么好住那么好,还能穿新衣服,而且是军装!那是何等的美好幸福生活?多么的让人向往和渴望?
对此,刘二爷毫不含糊的答应孩子们,一定会努力让他们都去当兵,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
这一年的春节,年三十儿晚上,刘二爷家破天荒的摆上了很丰盛很奢侈的酒菜,饺子,一家人高高兴兴团团圆圆的吃了年夜饭,并且刘二爷亲自带着孩子们在自己家院子里,院门外,点燃了炮竹!
刘二爷坚定的认为,美好的生活即将到来,自己真的没必要再如此的节衣缩食。孩子们都长大了,都能养活自己了,如果真的是每年家里都出去两个当兵的,那自己在村子里将会受到所有村民更加的羡慕和尊敬。年老的刘二爷想事情已经没有了以前那般具体,想什么事情都简单化了,他认为这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儿。
村民们自然也是无比的羡慕刘二爷家今年过的这个年,瞧瞧人家家里,单是年三十儿晚上就点了两挂鞭,还响了五六个两响炮,这说明了什么?日子过别人过的好了!为什么?刘二爷家的那个赵保国,在部队里当了官儿,有钱有势呗!
其实刘二爷敢于如此奢侈的花销,还有一个原因。
本来他一直都在省吃俭用的积攒钱财,也是为了给孩子们成家,保国大了,到时候和吴梅丫的婚事总得操办的像个样子,本来嘛,娶的是自己家的闺女,省下了聘礼等等,就够不错的了;另外刘满屯年纪也大了,紧跟着还有李援勇、朱平贵、小毛……都得娶媳妇儿不是?都得花钱不是?
现在好了,赵保国和吴梅丫的婚事儿成不了,那吴梅丫要是嫁到别人家,自己这边儿几不需要准备钱了。至于刘满屯等几个男孩子,他们是要去当兵的,当了兵就能赚钱了,将来自己能娶的上媳妇儿,再说了,现在谁家姑娘要是能嫁给个当兵的,姑娘他爹妈巴不得呢,还会要多少聘礼不成?白白送上门儿都乐意,那是面子问题,是骄傲的问题!
所以这一年过年,一直赵保国走,一直到过完正月!刘二爷就像是年轻了十多岁似的,在村子里走路又恢复了以前昂首挺胸的样子,他为自己家有这些孩子们而骄傲,为自己心里希望的将来的美好生活而自豪!
村里人也很朴实很简单的认可了刘二爷的这种希望和想法,他们确信刘二爷真的会过上他所描绘的生活。至于为什么如此相信,因为人家刘二爷有人啊,北京城里有当高官的战友,县里面有当官的朋友,当兵的好事儿还不得紧着人家刘二爷家的孩子走么?再说了,赵保国现在在部队里也是当官儿的,能帮不上忙?村民们想问题也是如此的简单,如此的无知,如此的……善良。
于是一九七零年的春节,是刘二爷这一大家子的人这么多年来,过的最幸福最团圆的一年!在对将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期待中,全家人,不,连同着全村村民,都一块儿为这个家庭喜悦着期望着,迎来了一九七零年这崭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