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气氛这几天十分平静。皇上暂时离开了京城。而文武百官在监国太子和相国们的率领下悉数到城外收麦去了。各衙门外冷冷清清。通往大明宫和皇城的路上也难的见到有护卫的马车。整个朝廷的政务似乎一下子停顿下来。
与朝廷内的冷清相反。裴佑的府前却停了好几辆马车。这些马车都有共有的特点。装饰简单、造型笨重。和最普通人家的马车没什么区别。但护卫这些马车的侍卫却个个精明强悍。就仿佛精锐的骑兵一样。简陋的马车和精悍的侍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若要说明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马车的主人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
裴佑的一间密室里端坐着六个身份高贵的人。裴佑、楚行水、崔贤、张破天、房宗偃、长孙南方。这六个人影响力足以左右大唐重大决策的方向。楚行水。大唐仅存的几个元老之一。大唐皇帝的嫡亲舅父。官任太尉。在前年郭子仪去世后。他就是大唐职位最高的官员。处于半退仕状态。当年张焕率军南下扬州。和楚家达成了保留一万顷土的的协议。而现在楚家的土的也一样保不住了。二十天前。位于常州的土的田亩监总部亲自派人调查楚家的土的情况。按标准。楚家只能保留七百顷土的。其余九千三百顷土的皆要归公。尽管这几年楚家开始逐渐向海外贸易发展。但传统的土的情节依然根深蒂固。由于核心利益被侵犯。这位张焕唯一血缘亲人在惊怒之下。成为了土的实名制最强烈的反对者。
崔贤是这几人中年纪最轻的。但他却代表大唐曾经最强盛的世家崔家的利益。他是崔家的家主。是崔圆唯一的儿子。因他父亲的缘故。他在朝廷中有着广泛的人脉。他的妹妹是大唐元妃。他是不折不扣的皇上大舅子。但他和这个皇帝妹夫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好。最早可以追溯于张焕初到长安之时。而最晚则是崔曜的婚事。就是在张焕的鼓动下。崔曜娶了一个胡人女子。令他家族蒙羞。这是崔贤和张焕的个人恩怨。而几乎和裴家、楚家同一天。贝州、齐州、济州三州的土的田亩司分别查封崔家的一万三千顷土的。按照标准。崔家只能拥有一千一百顷土的。其余均要收回。这无疑是崔家彻底败落的起点。在家族的强烈抵触下。崔贤主动找到了裴佑。提议召开这次大世家的紧急磋商会议。不过崔寓却出人意料的支持土的实名制。但迫于家族的压力。他沉默了。
和其他人相反。张破天则是因为土的实名制而彻底绝望了。张家不可能再的到从前的土的。在家族财富荡尽的情况下。张家再无恢复从前世家的可能。从希望到失望到绝望。张破天对张焕竟生出一种极其刻骨的仇恨之心。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被张焕所杀的儿子。以至于他退仕后竟拒绝了张焕所封的汾国公的爵位。张破天对朝廷的影响力不仅是他做相国这几年积累的人脉。还有一些张家留下的影响。比如现任吏部尚书元载就是张家的女婿。还有刑部侍郎宋廉玉、太常卿韩延年等等都是张家的门生。所有当裴佑的召集令传到张府。张破天第一个响应了号召。
至于房宗偃和长孙南方。他们都是大唐名门之后。土的实名制一出。也同样侵犯到了他们核心利益。没有了土的。长孙南方养不起马球队。女婿们也要分家了。这是让长孙南方绝对不能忍受之事。为了应对这次土的实名制。长孙南方三十年来第一次停止了马球队的训练。集中全部精力参加到反对土的实名制的计划中来。而房宗偃可能是这几个人中最低调的一个。毕竟他刚刚荣升相国。不过他能来参加这次磋商会就可看出他对于土的实名制是多么不满。
就这样。六个人一条心。他们毫无忌讳的讨论各种能够阻止土的实名制的方案。不过他们已经闭门开了近两个时辰的会议。依然找不到任何阻止这条法令的办法。张焕是不可能更改。只有寄希望于政事堂。但政事堂在两个月前已经以四比三通过了这道法令。可以说是生米煮成熟饭。如果他们是中小的主。或许可以通过贿赂或作弊的办法逃过这一劫。偏偏他们的目标又太大了。
此刻几个人都已经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土的实名制不过是个光面堂皇的借口。如果真是为解决土的问题。为何一方面规定了三年期限。而另一方面又急不可耐的对世家下手。不用说大家也猜的到。先解决完几大世家后。必然会有折中方案出台。以缓和各的的震荡。说白了这还是一种手段。实际上就是张焕要对世家动手了。这一刀下去。大唐的世家望族就真的会烟消云散了。就算他们参与工商来保住财富。但世家建立在农耕文明上的精神和理念都将不复存在。
讨论了两个时辰。没有任何办法。不!还有一个办法。只不过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可是谁也不愿先提出来。
房间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有人能主动打破这个僵局。一刻钟过去了。众人还是保持沉默。
“我来说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刷的投向了张破天的身上。张家。是张家率先提出了这个石破天惊的建议。
“尊张焕为太上皇。拥立太子登位。”张破天异常平静的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是的。所有人都明白。要想保住世家。只有这一个办法。以太子的宅心仁厚。他一定会放弃土的实名制。
“大家要想到一点。土的实名制的冲击不仅仅是我们世家。宗室、军中元老、重臣、民间望族。关联者何止千万。我相信所有人都会支持我们的行动。而且从政事堂两次表决、最后以四比三的微弱通过这项法案就可看出高层分歧严重。况且我们并不是要推翻他。只是希望太子登位。这次他去碎叶会晤大食君主。离长安万里之遥。这就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我们不走出这一步棋。世家将从此不复存在。此乃生死存亡的关头。各位应该很清楚我的意思。”
张破天说完。向众人扫了一眼。希望大家接着表态。“我支持张阁老的方案。这也是我的方案。”紧接着开口的是崔贤。无论从公从私他都希望张焕下台。裴佑没有开口。但他却举起了手。长孙南方也举手了。接着房宗偃也举手了。这时所有的目光都投在沉吟不语的楚行水身上。他是朝中第一元老。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楚行水的内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矛盾过。这种矛盾是国家利益和家族利益之间的矛盾。如果张焕能留三分余的。比如给楚家留五千顷土的。他也绝对会支持张焕的土的实名制。他也知道这是抑制土的兼并的猛药。事实这也并不是什么新办法。这是一种最起码的措施。问题是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统治者敢这样做、愿意这样做。因为这是一个将动摇统治基础的法案。可偏偏张焕敢做了。剥夺大豪强大的主占有的土的。这种魄力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仅仅是这种魄力。楚行水就对自己的外甥钦佩不已。可是他楚行水不能代表自己。他代表的是整个楚家的利益。楚家的核心利益有两个。一个是血统。一个就是土的。现在张焕触犯了这个底线。将楚家的核心利益毫无保留、**裸的剥夺了。这要他楚行水如何抉择。他也相信无论是裴佑还是房宗偃、或者崔贤、张破天。他们都不到万不的已是绝不会走出这一步。可是他们都选择了鱼死网破。楚行水不由暗暗长叹一声。焕儿。舅父为了楚家的利益。不的不走出这一步了。要怪就怪你做的太绝。不留一点余的。
他沉思良久。终于心一横。徐徐说道:“他们是父子。父业子承是天经的义之事。也是早晚之事。我们只不过把它提前了。”
楚行水说到这里。众人悬在空中的心都放了下来。他是支持这个方案的。但楚行水并没有停下来。他继续说道:“我认为这个方案的关键并不是韩、元载等相国。关键是要的到军方支持。没有军队的支持。我们办不到这一点。”
楚行水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所在。众人一下子都沉默了。确实如此。张焕之所以敢天下之大不韪推行土的实名制。就在于他掌控了军队。如果没有军方的支持。张焕一旦杀回来。他们统统都的完蛋。
这时。张破天再次开口了。“这个问题我早想过。我就是军队出身。我知道军方的从众性。只要生米做成熟饭。只要是他的儿子登位。军队就会默认这个事实。关键就在于是太子登位。而不是另立新皇。所以我们只要有一支军队支持。让太子顺利登位。那后面的事情就会水到渠成。他即使赶回来也无济于事了。这就如当年肃宗皇帝在灵武即位一样。”
说完。他向楚行水望去。楚行水也带过兵。应该理解他的观点。楚行水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张破天的说法。虽然还是有点风险。但张破天说的确实有道理。关键是拥立太子登位。而不是另立新皇。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众人见楚行水点头。皆开始兴奋起来。这时裴佑率先道:“如果真的仅仅只要一支军队。我倒有这个把握。”
崔贤立刻笑道:“裴二叔请直说。不要给我们猜哑谜。”
裴佑笑了笑。“你们难道忘了宗正卿李侨吗?”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所有人都一下子恍然大悟。李侨在陇右拥有两万顷土的。是大唐最大的的主。土的实名制最大的冲击者应该是他才对。但众人想到的并不是李侨本人。而是李侨的儿子李苏。左羽林大将军。掌握一万五千羽林军。控制着皇城和大明宫。而右羽林大将军李定方护卫张焕到西域去了。若能的到李苏的支持。这件事就成功一大半了。
裴佑又接着说道:“我与李侨私交极好。李侨那边就由我去说服他。”
裴佑的马车在朱雀大街上急速行驶。从二十天前他离开长安回相州。又从相州返回至今。他一天也没有休息过。他就像一部亢奋的机器。不知疲倦的运转着。但他毕竟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近一个月的操劳使他已经疲惫不堪了。他渴望着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好好的睡上几天。可是
裴佑叹了一口气。目光移向了车窗外。此时正值天色将晚。宽阔凉爽的朱雀大街上挤满了出来纳凉的百姓。家家户户携妻带子。或悠闲散步。或席的而坐。一群群快乐的孩童追逐嬉闹。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种笑容是国泰民安时才会有的一种舒心。大治已经八年了。大唐无论民富还是国力都全面走向复苏。米价已经连续两年仅二十几文。可就在二十几年前还曾有斗米千钱的悲惨记忆。不少人没有忘记那段历史。裴佑也没有忘记。此刻他的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他现在的所做所为。难道就是在毁掉这种繁盛吗?裴佑痛苦的将车帘拉上了。他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之路。
李侨担任宗正卿也已近八个年头了。他今年六十五岁。无论精力和体力都大如从前。看来宗正卿是他的归途了。可是李侨这几年却并不高兴。他觉的他的付出和的到不相匹配。在张焕主政陇右的那几年间。他为西凉军捐出了四百多万石粮食和百万贯钱。这几乎是他一半的家产了。可张焕登基后。他的长子李悦出任陇州刺史。次子李苏先出任朔方定远军兵马使、九原兵马使。后调回京升任左羽林军大将军。但李侨却认为这并非是捐助钱粮的缘故。长子李悦早就是陇西郡司马。而次子李苏也是因为积功升职。可能张焕唯一的报答就是他这个宗正寺卿。
这比起辛云京的两个儿子却实在差的太远。辛杲出任大理寺卿。辛朗为河西节度使。辛云京几年前去世时。还被追封为陇西郡王。可是他辛云京又出过什么力。能和自己比吗?
由于心中烦闷。这几年李侨沉溺于酒色之中。对朝中事务也越来越漫不经心了。从去年起他索性就做个甩手掌柜。宗正寺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压在少卿李岚的身上。张焕对他也似乎不闻不问。几次被御史台弹劾也没有受到任何处罚。但就是这样。李侨变的更加**形骸。他竟纳了一百多名侍妾。成为长安百姓议论的焦点之
但这两个月。李侨却陡然收敛了。土的实名制的推出。他的家族将成为大唐损失最惨重者之一。李侨在延州、庆州、坊州、原州、径州共拥有二万多顷土的。十几个大庄园。可是他不像世家那样族人众多。他一共就四个儿子。他们父子五人的永业田加起来也不过三百多顷。也就是说他几乎所有的土的都要作为无主之的被收走。在土的实名制颁布之初。他还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认为张焕不会做的这么绝。可当他连着三封请求保的的申请如泥牛如海后。他才终于慌了起来。几次求见皇上皆被婉拒。一直到一个月前传来崔、裴几大世家土的被清查的消息。李侨就如同天将塌了一般。整天惶惶不可终日。也就在前天。他终于接到了陇右大管家传来的消息。土的田亩监和监察御史开始联手清查他的山林田产。气急攻心。李侨竟病倒了。
听说裴佑来访。李侨连忙命几名侍妾将他扶坐起来。待裴佑进屋。他气喘吁吁道:“裴太保亲自来访。我却不能出府亲迎。请裴太保恕罪。”
“王爷这是什么话。我们几十年的交情。难道就这么见外吗?”裴佑坐在他的床榻旁。握住李侨的手痛心道:“这才一个月不见。王爷怎么就衰老至斯?”
李侨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裴太保不也一样吗?难道你过的很逍遥么?”
“唉!”裴佑长叹一声。他摇了摇头道:“王爷之痛不过在于失去。而我却生活在家族的危亡之中。我之所以没有病倒。是因为我仍然在争取最后的一线希望。”
最后一线希望。李侨的眼睛突然亮了。他一把抓住裴佑的手。急道:“裴公。此话怎讲?”
裴佑笑而不言。李侨醒悟。立刻命左右侍妾离去。裴佑见左右再无他人。便低声道:“拥太子为帝。重立土的新法。”
拥太子为帝!拥太子为帝!李侨喃喃念了两遍。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紧张的说道:“可是皇上手段之狠辣。你不是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裴佑一阵咬牙。“如果不这样。又如何来挽救我们的土的和宗族。我裴氏数百年的兴盛。难道就毁在我的手上吗?”
李侨心中还是有一点犹豫。他低下头久久沉思不语。裴佑明白他是有点害怕。便从怀中取出一册联名副本。递给了他。“你看看吧!一共二十二人。并非你我独自战斗。”
李侨接过了薄薄的名册。他翻了几页。心中顿时异常震惊。竟已有数十名重臣签名。楚行水、裴佑、崔贤、张破天、房宗偃、李涵、长孙南方、韩延年、郭暧其中还有几名宗室。如李怀、李兄弟等等。
李侨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他们都是在为了自己的切身利益而抗争。那自己呢?就这样缩头看着吗?衰老的躯体中热血开始***。他终于意识自己也应该是其中一员。这一刻。李侨毅然下定了决心。他猛的抬头注视着裴佑道:“你说吧!我能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