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经过三天的行军,张焕的大军已经推到了蔚头城,这也是一个安西古国——蔚头国的都城所在,距离疏勒还有将近三百五十里。
这里的地形已经和拔换城不同,它靠近沙漠的边缘,气候干旱、河流稀少,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已经看不见了,更多的是地势起伏的戈壁,不远方是一道道光秃秃的山梁,可再向西行一直到疏勒,戈壁又慢慢减少,土壤变得深厚,光热条件较好,又有赤河水灌溉,故西面一带便成了安西的主要农业区,安西的第二大国疏勒国便位于其中。
此时已是九月初,早晚更凉,甚至清晨时还结了霜,张焕见天色将黑,便下令道:“就地驻营,明日天亮后再行。”
大军便在一道背风的山梁下扎下了大营,埋锅造饭、休息马匹,近千名游哨奔赴四周数十里内巡防,大营内士兵们正在吃饭,众人有说有笑,十分热闹,大军在拔换城以东一举歼灭了吐蕃军的主力,士气大振,现在即将对付入侵的大食军,唐军上下充满了必胜的信心。
这时,几名士兵将被俘的大食阿古什亲王带到了张焕的大帐,由于阿古什的身份特殊,他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除了没有自由外,各种条件都还不错,唐军甚至还在拔换城给他搞到一些大食的书籍,经过一些日子和唐军共处,阿古什的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他在东方见闻录中写道:我有幸认识了另一群东方人,他们是来自丝绸与瓷器的故乡,是真正的东方人,他们乐观、坚韧,知礼守纪,和安西的土人完全不同,看守我的军人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很诚实,忠于职守,他常常给我讲述家乡的见闻。原来那些美丽的丝绸竟是从一种虫子的嘴里吐出,令人不可思议,若有可能,我真地很想随他们再到东方去亲眼看一看
张焕此时正在吃晚饭,晚饭很简单,和士兵们完全一样,几个馒头,一盘切成片的干肉,一盘炒野菜。还有一碗汤,他一边吃晚饭一边低头研究身边的沙盘。
根据斥候探得情报。大食军就在抵达这里时得到了吐蕃人全军覆没的消息,便重新撤回了疏勒,由此可以看出。大食人这次东侵的主要目的是想占领疏勒,为他们将来继续东进建立一个基地,疏勒是安西最大的农业区,如果悉数开发,完全可以养活数万军队,而疏勒同时也是他所定下的西进战略的起点,将是未来大唐统治西域地政治中心,同样也不容有失。所以,与大食争夺疏勒的战争不可能避免了。
虽然说战争只是政治地延续,但在涉及到核心利益面前。任何外交辞令都是苍白无力的,任何克制和抗议都会被对方视为软弱,从而步步紧逼、丧失更多的切身利益,而领土或者领海就是一国地核心利益,唯有用战争才能显示出一国的强硬和维护主权的决心,自古以来,丛林法则是弱肉强食,在大食人占领疏勒后。唐军若忍让或谈判。只能有一个结果,那就是彻底失去疏勒。
这一点。张焕比谁都清楚,此战,他将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疏勒,全歼入侵的大食军,要用血淋淋的后果来击溃大食哈里发东侵的野心,这是丛林法则的第二条,假如入侵者没有什么损失而退,他就还会再来,只有将他打痛或打残,甚至打死,才会震慑住后来者。
经过无数血淋淋的战争,张焕地心早已比冰还要冷、比铁还要硬。
“都督,大食人带来了。”帐外响起亲兵的禀报声。
“带他进来!”
张焕摆了摆手,先命亲兵将饭菜端走,帐帘拉开,几名亲兵引着阿古什和他的翻译走了进来,翻译已经不是那个发音古怪地大食士兵了,而是一个去长安做生意的大食商人,精通汉语,更能表达高层人士之间谈话的微妙。
张焕打量了一下阿古什,只见他胡子变长了,也略略瘦了一些,他微微一笑道:“亲王殿下,请坐!”
在张焕面前,阿古什已经没有先前的傲慢和冷漠,翻译告诉他,这个唐军主帅不是一般人,他是大唐实力最强的地方诸侯,也是大唐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大食人向来信奉实力,尊重强者,阿古什便向张焕施了一礼,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张将军已经战胜了吐蕃,为何还要继续西行?难道也要和我们大食为敌吗?”
翻译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译给了张焕,张焕心中冷笑一声,便毫不客气道:“我们东方先贤有句古话,以德报德、以直抱怨,你们大食先侵占疏勒,我们自然就不会把你们当做朋友。”
“不!不!不!”阿古什连连摆手,“我想张将军是误会了,疏勒是我们从吐蕃人手中抢来,并非是从大唐手中得来,要说抱怨,应是吐蕃人对我们才对,而不应该是大唐。”
张焕仰天大笑,他的笑声忽然一收,随即冷冷道:“你们抢了强盗地赃物,东西就是你们地吗?很好!疏勒自古就是我们大唐安西四镇中的一镇,现在主人回来要东西了,你们是给还是不给?”
“这个
阿古什语塞了,他对安西地历史并不了解,即使就是了解,他也不会理睬,在他们看来,任何东西本无主,只要抢到了,就是自己的,否则波斯人问他们要巴格达、伍麦叶人问他们要耶路撒冷,他又会给吗?问题是他本人现在还是人家的俘虏,任人宰割,他可不想逞一时口舌之快,惹恼了唐军主帅,还是保命要紧。
他眼珠一转,便无比诚恳地说道:“我们从来不知道疏勒会是大唐的领土,如果知道,我们就不会从吐火罗远道而来,我们是为了惩罚吐蕃人侵犯吐火罗而东来,如果张将军愿意放我回去。我一定会说服阿罗斯将军,让他退出疏勒。”
张焕瞥了他一眼,不由淡淡一笑道:“我们东方人的规矩向来是先给东西,后付钱,阿古什殿下可写一封信,只要他肯退出疏勒,那我就放你回去。”
翻译说得很到位,阿古什忽然听出了张焕话中的语病,他便抓住话语中的漏洞问道:“只要离开疏勒。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吗?”
“是,只要离开疏勒。去哪里都行!只要他肯离开疏勒,我决不食言。”张焕毫不犹豫地答道。
阿古什已经带下去了,他写了一封信。命大食军主帅阿罗斯暂时撤离疏勒,去占领别的城池,张焕随即命一名商人去替他送信。
夜已经很深了,张焕还在研究沙盘上的地形,从龟兹往西由于唐军斥候来得较少,故而沙盘也做得比较简单,只标出了一条主要的路段,也就是沿着赤河附近的一片。而北面大片地方都做成了连绵地群山,连曹汉臣和鲁阳都不是很熟悉。
但是京娘给他讲过,她去碎叶时并没有走疏勒。当时张焕没有留意,现在想起来才意识这个情报的重要,自己是在龟兹遇到她,也就是说,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到碎叶。
可惜京娘已经回长安了,否则她倒是个很好的向导,这时,旁边的亲兵校尉关英见主公望着沙盘上一大片空白地方发怔。便忍不住多嘴道:“都督为何不问问大食商人?”
一句话提醒了张焕。今天那个大食翻译精通汉语,他必定已经多次往返。应该知道路程才对,他立刻命亲兵去将他请来。
大食商人叫做阿明,今年已五十五岁,他从少年时起便随父亲往来于巴格达与长安之间,对丝绸之路上的一草一木无不烂熟于胸,但吐蕃占领安西后便中断了东西方陆路贸易,他便改走水路到广州,或者从回纥转道长安,这次他听说唐军要收复安西,便带着一些货物来试试运气,正好在蔚头城遇到了唐军,被请来做翻译。
他进帐向张焕深施一礼道:“参见尊贵的张尚书!”
张焕点点头笑道:“我听说你对丝绸之路十分了解,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阿明知道张焕在大唐的地位,若能和他搭上关系,将来自己和儿子们都会得到极大的实惠,他不敢怠慢,连忙应道:“张尚书请直言,只要草民知道,就绝不会隐瞒。”
“那好,我来问你,从疏勒到碎叶只能走盘陀岭,再绕向北吗?”
“这个听到碎叶两个字,阿明有些**,他犹豫了一下,张焕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便笑了笑道:“如果你不知道就算了,我再问别人。”
“不!我知道。”阿明虽然是大食人,但他对来自波斯地黑衣大食却没有什么好感,他的祖父曾是白衣大食伍麦叶王朝地宫廷官,说起来,他也是个亡国之人,但更重要的是,他是商人,商人最大的特点便是能抓住机遇。
就在张焕要下逐客令地瞬间,他立刻道:“一般商人都是走陀盘岭,但从疏勒向北约两百五十里还有一个山口,叫托云山口(今天的图噜噶尔特山口),一直走便可直达碎叶和热海。”
托云山口,张焕猛地一拍脑门,他应该知道的,当年高仙芝打怛罗斯之战,走的不就是托云山口吗?汉朝时便在那里设立了驿站,自己怎么忘了。
他一把将阿明拉到沙盘前,指着北面的群山道:“你告诉我,山口在哪里?”
阿明还是第一次见到沙盘,他啧啧称赞做的精致,他仔细地看了看沙盘,一指北面的一座山道:“就是这里,路很不好走,但骆驼和马匹可以穿过天山,直达碎叶。”
“可以直达碎叶。”张焕怔怔地盯着此处,这是一个无比大胆的念头,突然地发现完全推翻了他原来的战略计划,继续西征是他大方向,原来的计划是在疏勒积累数年,再向西进攻,可那样一来。大食也完成了它对葱岭以西文化及宗教地同化,同时也会部署大军抵御唐军的西进。
但如果出奇兵拿下碎叶,将极大鼓舞西域各国抵抗大食的决心,将大大延缓大食对葱岭以西的占领,同时,也能和北庭在西面连成一片,这将是一条完美的战略弧线。
想到这,他眼一挑,对阿明笑道:“你可愿意做我地向导?事成之后。我绝不会亏待于你。”
“草民愿为张尚书效力!”阿明躬身施一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亲兵将阿明带下去准备。张焕又仔细看了看托云山口,从这里到碎叶,少说还有一千里的路程。可以出奇兵夺取碎叶,但必须要找一个胆大心细,而且敢于冒险之人来完成这个任务。
他忽然象想到了什么,转头向一旁的关英望去,忍不住笑了,笑得象只老狐狸一样,关英地心紧张得砰砰!直跳,张焕走上前拍了拍他地肩膀。沉声道:“假如你能为我拿下碎叶,我将升你为中郎将!”
中郎将,关英的眼睛里忽然迸出了一道火焰。喀什,早在汉朝时,它就依附于大汉,后来汉末中原动乱,疏勒便与中原王朝失去了联系,但几百年来,它依附中原之心便一直没有断过,从北魏、隋朝最后到大唐立国。正是疏勒王一次又一次地派遣使者进中原请求依附。才最终促使李世民下决心重建安西都护府。
安史之乱后,吐蕃占领了河西及龟兹。阻断了安西唐军的归国之路,安西唐军的生存岌岌可危,又是疏勒国王裴冷冷接纳了他们,才使得安西唐军地残部能坚持至今。
但此时的疏勒已成为大唐和大食争夺地焦点,随着吐蕃与回纥先后淡出安西的争夺,最后拿下疏勒,便是唐军近半年征西之战的收尾。
目前疏勒国王裴冷冷已经东走于阗,近五万精锐地大食军陆陆续续从吐火罗抵达了疏勒,吐火罗总督阿罗斯更是亲自坐镇于此。
阿罗斯曾任埃及总督,是黑衣大食的名将,在征讨白衣大食的战争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当然也是双手粘满了鲜血,他今年五十岁,身材魁梧、目光敏锐,思路异常清晰。
此刻,他正在疏勒王宫里接见从唐营赶来的一名大食商人,他带来了阿古什亲王殿下的一封亲笔信,阿古什在去会见吐蕃赞普的途中失踪,后来逃回来的随从告诉他,阿古什殿下被一支不明身份的军队抓走了,阿罗斯当然知道这支不明身份地军队就是唐军,事情严重,他立刻命三万军火速赶去与吐蕃军汇合,但刚出兵没多久,便传来了吐蕃兵败拔换城的消息,阿古什殿下虽然重要,但哈里发的东方战略更重要,阿罗斯在权衡再三后,便命军队退回了疏勒,就在他准备写信向哈里发汇报阿古什殿下出事时,阿古什地信却送到了他的面前。
阿罗斯背着手在王宫里来回踱步,阿古什让他暂时退出疏勒,以换取自由,说得是很简单,好像还占了很大的便宜,但阿罗斯却和张焕一样,很清楚暂时退出疏勒的后果,一旦失去疏勒,五万大军怎么生存?还能在这里呆多久?唐军根本就无须与他应战,便能轻而易举将他赶回吐火罗,阿古什实在太幼稚了,什么都不懂。
可是若不答应他的要求,他在哈里发面前告自己一状,自己就得步当年阿布穆斯林的后路,在怛罗斯大败唐军后,却因功高震主而被杀。
阿罗斯十分为难,如果他败给唐军,哈里发一样也不会饶过他,他不得不感叹唐军主帅的手段高明,看透了阿古什无能的本性,只是摆个姿态便将自己逼得进退两难。
最后,阿罗斯一咬牙,最多自己事后向哈里发请罪,疏勒肯定是不能退出,他立刻写了一封回信,向阿古什讲述了自己不能退出疏勒地理由,并指出即使他退出疏勒,唐军也一定不会放他,所以他不能受命,他将信交给大食商人道:“请转告亲王殿下,为了哈里发地大略,只能委屈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