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焕四年来第一次踏进裴府,他站在大门台阶上,静静地等待着裴俊的接见,没有人敢放他进去,也没有人敢出来与他打招呼,这些年张焕与裴俊关系紧张,裴府上下无人不知,就仿佛张焕是一把充满杀气的刀,靠近他就意味着灾难到来。
过了约一刻钟,老管家才慢吞吞地走了出来,向张焕施了一礼,“张姑爷来得不是时候,老爷昨晚在朝房处理公务到半夜,刚刚才歇下,姑爷不如晚上再来吧!”
“既然岳父已经休息,那我就不打扰了。”张焕取出一封信,又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箱子,“这是小姐的家信,还有捎给岳父的一些药材土产,请管家收下。”
老管家望着张焕,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半响,他无奈地歉然说道:“不能请姑爷进府,请多多谅解我们的难处。”
“管家不用解释,这怪不得你们,不知今天岳父是否还要上朝?”张焕不露声色地问道。
老管家摇了摇头,“若没有什么特别之事,老爷一般都不会去了。”
“多谢老管家!”张焕一抱拳笑道:“那我就告辞了。”
他转身刚要走,府门内忽然一瘸一拐地冲出一人,连声喊道:“去病慢走!”
张焕回头,却是裴俊长子裴明凯,在裴俊的几个儿子中,长子裴明凯为人最为厚道,可也最不被裴俊喜欢。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裴明凯身体有残疾。另一方面也是由于裴明凯心地过于善良,连下人都不惧他,裴俊认为实在不适合作为家主继承人。
在去年九月裴家的家族会议上,裴家之人一致同意裴俊的提议,由裴俊次子裴明耀任裴氏家主继承人,裴明凯也正式失去了他期盼多年地家主继承人之位。
不能成为家主继承人倒也罢了,但他依然我行我素,屡屡不识相。比如今天,连下人都知道不能与张焕套近乎,可他却似乎浑然不知。
张焕对这个大舅子地印象还算不错,他笑着施一礼道:“裴大哥找我有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事。”裴明凯瞥了一眼老管家,向张焕笑道:“我想去皇城。去病能否捎我一程?”
张焕点了点头。一招手。停在街角的数百骑兵簇拥着马车缓缓上前,裴明凯和张焕上了马车,大队启动,向朱雀大街驰去。
老管家望着马车远去,不由苦笑了一声,这个大公子几时才能懂事呢?
马车内,裴明凯的笑容已经消失。“你可知道。我父亲并没有休息,而是不想见你。”
“我知道!”张焕平静地回答道。
裴明凯望着窗外飞逝而过的街景。良久,他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以为父亲能和崔圆不同,还政于帝,可事实证明,我错了,眼看着朝中大乱将起,地方军阀分裂在即,可父亲却迷恋于权力不能自拔,对危机视而不见,若大唐毁于战乱,百姓流离失所,那我裴家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说到这,裴明凯回头凝视着张焕,“我知道你是豫太子之子,必然不会坐视大唐走向分裂,你与我父亲的矛盾已经牵涉到了大唐的前途命运,不是翁婿私情所能解决,我想求你,真到了哪一天,你能给我们裴家留一条生路。”
张焕笑了笑,“或许你想得有些严重了,抛去翁婿之情不谈,我与裴相国也只是政见不同,远远不会象崔庆功、朱等人那样,只能用刀剑来解决,这一点,我张焕分得很清楚,除非
说到这里,张焕停住了话头,裴明凯应该明白他的意思,除非裴俊也有篡位之心,他看了看这个在家主之争中落败的长子,微微一笑劝慰他道:“如果让我来指出岳父这一生最大地失误之处,那就是他没有立你为裴家家主继承人,若将来裴家有败,便是种因于此。”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皇城,马车进了朱雀门,慢慢停了下来,裴明凯下了马车,望着张焕诚恳地说道:“我也不能帮你什么忙,看在你能明白与家父之争只是政见不同的份上,我送你一个建议,你若有空,不妨去和盐铁监令杨炎好好谈一谈,或许他能给你启发。”
说罢裴明凯一瘸一拐地走远了,张焕望着他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若他是裴俊,也一样不会用这个裴明凯来做家主继承人,他善良厚道固然是优点,但他不适合在铁和血的权力场上生存,权力斗争从来就没有什么固定的套路,但有一点是肯定地,那就是决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若有一天裴俊真成为他地敌人,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掉头,去门下省!”张焕一声令下,马车掉头上了承天门大街,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大明宫驰去。
今天是张焕进京第四天,也是他摆出四匦地第二天,此事在朝中的影响也开始日益显现,一路之上,无数官员见张焕的马车到来都后退让步,或是默默地行注目礼,或是脸上充满了蔑视,在崔氏消寂、裴俊独掌大权三年后,反对的声音终于出现了,甚至还有不少官员向他拱手见礼。
权力斗争就是这样,若没有强大的实力做后盾保障,仅仅靠喉咙响是不会有人跟随,甚至只是徒添笑料罢了,正是张焕有着强大的军队和雄厚的实力,才使他地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态,在朝廷中才有着举足轻重地的影响力。
队伍穿过皇城,在门下省地台阶前缓缓停下,张焕快步上了台阶,走进了自己的朝房。刚进房间。牛僧孺便迎了上来,“都督,有两件事要禀报。”
“说!”张焕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裳交给了书童,走到座位前坐下,等待牛僧孺的汇报。
“一件事是属下已经查清裴伊之子裴名典地底细,此人才疏学浅,属下同时又搞到了他地科举策论试卷,与周明所默完全一致。他确实有作弊之嫌。”
“这么快便出了结果,做得很不错!”张焕对他的能力十分赞赏,笑了笑又问道:“那另一件事情是什么?”
“另一件事是都督的亲兵刚才送来一个情报,廖辉并没有去崔寓的府邸,而是今晨天尚未亮时去了宣阳坊。”
“宣阳坊?”张焕一怔。他忽然脱口而出。“莫非他去了崔圆的府邸?”
“是!”牛僧孺郑重地点了点头。“都督的亲兵亲眼看见他从侧门进了崔圆府。”
“原来是这样!”张焕冷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我几乎将他忘记了。”
他随即从桌案里取出周明的举报信,递给牛僧孺道:“你把它给廖辉送去,命他向内阁弹劾裴伊泄露科举试题,纵容其子作弊考中进士。“属下遵命!”尽管牛僧孺眼里充满了疑惑,但他却不敢多问什么,拿着信快步去了。
中午,朝野内外忽然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新任门下侍郎张焕与御史中丞廖辉联名弹劾中书侍郎裴伊之子事先得知科举试题、涉嫌作弊。
震惊、期盼、议论纷纷。百官皆知道张焕开四匦必有动作,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仅仅在第二天便出手了,一时间,整个朝廷都沸腾了,到处都在议论此事,整个大唐地政务都几乎停顿了,人人都拭目以待,仿佛大片乌云挟风带雨般地向长安上空扑来。
“砰”地一声巨响,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滚落下地摔得粉碎,裴俊气得脸色铁青,几乎是对着裴伊吼道:“看你干的好事!现在让我怎么下台?”
“大哥,这件事十分隐秘,我也不知道张焕是怎么知晓?”裴伊吓得脸色惨白,嘴唇打着哆嗦,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见过大哥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战战兢兢道:“我今天已盘问过明典,他再三向我保证,没有泄露试题。”
“蠢货!没有泄露试题他怎么考得上进士,他是什么才学,你还不知道吗?”裴俊气得话都快说不出来了,他原以为张焕不过抓抓裴家一些不良子弟在外为非作歹之事,那样他略施惩罚也就过去了,但没想到将裴伊抖了出来,前年他就是利用崔贤妻弟泄露科举试题一案,将崔贤从吏部侍郎的位子拉了下来,可今天一报还一报,眼看裴伊也要栽在这上面,怎么让他不急怒攻心。
“还有你!”裴俊转头向垂手站立地裴淡名狠狠一瞪眼,“我让你去查那个书生,你为什么没有消息,若你早查出来,我会这么被动吗?”
裴淡名低着头不敢说话,事实上裴俊上午才布置地任务,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查出结果,他甚至连着手地头绪都还没找到,虽然有些冤枉,但裴淡名此时怎么敢分辩。
裴俊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海中快速思量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弹劾人是张焕和廖辉,而廖辉是崔寓的心腹,那也就是说崔寓也参与其中,难道张焕与崔寓二人这么快就结盟了吗?
裴俊摇了摇头,结盟不是小孩玩游戏,说结盟就结盟,他正是知道张焕和崔寓之间有很多利益都难以分割清楚,所以才放心将张焕送进被架空了的门下省,可他居然祭出四匦这个杀手锏,这是自己失误了,裴俊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还是让他做工部尚书,将王昂换进门下省。
“大哥,这下怎么办?”裴伊怯生生问道,他最担心自己被牵连丢官。
“还能怎么办?”裴俊长长吐了口闷气道:“既然张焕敢署名弹劾,他必然已经掌握到了证据,现在也只能丢卒保帅了,否则崔贤丢官在前。我无法向百官交代。”
他见裴伊眼中露出畏惧之色。冷冷一笑道:“你怕什么?我又不是说你,明典要罢官,这是肯定的,其次要把泄密的责任推主考官身上,一口咬定是他有意放水,你明白吗?”
年初科举的主考官是礼部左侍郎元载,他虽然明着依附裴俊,但远远谈不上心腹。裴伊略一思索,便恍然大悟,大哥地意思是主动革掉裴明典,赢得不徇私情地美名,却又不伤筋动骨。甚至可以把心腹安插进礼部。可谓一箭双雕。虽然自己儿子官保不住了,但以后还可以到地方上去,但自己却能巧妙地摆脱了嫌疑,他忍不住由衷赞叹,“大哥,真是高明啊!”
裴俊轻轻捋胡须,也得意地笑了。张焕想和他斗。还是嫩了一点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裴佑大步踏进门来,他地脸色异常严肃,躬身施一礼便道:“大哥,你可知道最新消息,就在一个时辰前,门下省官员突然将朱雀门外两匦撤回去了。”
裴俊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不仅如此,御史中丞廖辉也公开发表声明,表示要撤回弹劾折子上的署名。”裴佑叹了一口气,“先是高调弹劾裴伊,却突然撤回两匦,紧接著廖辉又改变主意,可是大哥却什么都没做,这些微妙的变化,难道大哥还看不懂张焕的真正用意吗?”
裴俊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高调出头,又低调收场,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被人施加了强大的压力,而这压力除了他裴俊,谁还办得到?张焕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自己没猜错地话,现在两匦应该又摆了出来。
想到这,他立刻吩咐裴淡名道:“你现在就去朱雀门看一看两匦可在,即刻禀报于我。”
“是!”裴淡名转身飞跑而去,裴俊坐了下来,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裴佑和裴伊对望一眼,也坐了下来,房间里十分安静,谁也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待着裴淡名的消息。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咚咚咚的脚步陡然在外面走廊上响起,裴淡名象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大声禀报道:“家主,两匦果然又摆出来了,张焕顶盔贯甲,率领近千士兵亲自在两匦旁护卫,正值下朝,朱雀门前几乎全是各部省的官员,声势十分浩大。”
裴俊地眼睛慢慢睁开了,眼中充满了失落和无奈,什么科举泄密,什么弹劾中书侍郎,统统都不过是他张焕地一个引子罢了,自己还暴跳如雷,绞尽脑汁想对策,裴俊苦笑了一下,张焕这一收一放,时机捏拿得十分巧妙,这样一来,反裴党首领地形象无形中便已树立起来。
这时,裴佑缓缓说道:“大哥,有句话我一直就想对你说,大唐江山并非我裴家的天下,大哥独揽大权未必是好事,从这次张焕用四匦和科举案试探百官反应便可看出,朝中很大一部分官员都是心存不满,大哥不如借机放权
“好了!”裴俊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现在还是和从前一样,七大世家互相牵制吗?我若放权,谁还能控制得住崔庆功、朱?还是什么李希烈、李怀光,一个个如狼似虎,就等着朝廷大乱,你想得倒简单,放权,放给谁,崔寓吗?那王昂、楚行水、李勉个个跑来向我要权,我怎么分配?给了他们,那崔庆功、朱、张焕,又拿什么填饱他们的胃口,二弟,现在不是崔圆当相国的时候了。”
“可是裴佑想要争辩,裴俊却一挥手冷冷道:“这件事你就不要和我争了,若你真肯帮我忙,你就去和我那个女婿谈一谈,问问他究竟想要什么?”
裴佑无奈,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拱拱手去了,旁边的裴伊待他一走,立刻道:“刚才听大哥提到崔庆功和朱,我倒是有一计。”裴俊淡淡一笑道:“不要你说,我早就安排好了。”
宣仁六年十一月初,张焕进京第四天,忽然掀起了问责风暴,他弹劾中书侍郎裴伊纵容其子科举作弊,在朝中引发轩然大波,有的对他官员嗤之以鼻,有地官员对他却满怀希望,但也有人对他充满了刻骨仇恨,比如,汝阳郡王崔庆功、汉中郡王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