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在胡协成死后四个月,在一个酒会之中,我正和一个朋友在倾谈,那朋友的目光,忽然转向右,久久不回过来。我循他的目光看去,看到容光焕发、艳光四射的刘丽玲,正自入口处走进来,陪在她身边的是风度翩翩的杨立群,看来有点疲倦。
我笑著,用拳头在我的朋友脸际,轻击了一下:“别这样看女人!”
我那朋友的脸红了一红,杨立群发现了我,迳自向我来,神色凝重。一看到杨立群这种神情,我知道一定有甚么事发生了。
果然,杨立群一来到我身前,便压低了声音:“我正想找你,我们可以单独谈谈?”
我道:“可以”
杨立群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一听我答应,立时拉著我走开去,我道:“现在?”
杨立群道:“立刻。”
我向在和其他人寒暄的刘丽玲望了一眼:“上次你留在我那里的东西,还在我手上。本来我有一番话要对你说,可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胡协成的事,所以一真没机会对你说。”
当我说这几句话的时候,杨立群已将我拉出了会场,进了电梯。
一进了电梯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十分异样:“你还记得胡协成的事?”
杨立群这样说法,实在十分滑稽。他杀了胡协成,这是轰动全市的新闻,又不是过去了十几二十年,谁会不记得?不过我并没有说甚么,怕太刺激他。我只是道:“不容易使人忘记。”
杨立群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皱著眉,不知在想些甚么。
一直到我们进了一家咖啡室,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坐了下来,杨立群先向四面看了一下,才压低了声音道:“卫先生,我对你说的话,你能保证不泄露出去?”
我最怕人家这样问我,因为事情若涉及秘密,总有泄露的一天,就算你遵守诺言,他也一定不止对你一个人讲起,何苦负日后泄露秘密的责任?
所以,我一听之下,就双手连摇:“不能保证,还是别对我说的好。”
杨立群像是想不到我会有这样的反应,呆了一呆,神情很难过地望著我:“我……
不对你说,那么对谁说好呢?”
我顺口说道:“你可以根本不说。”
杨立群叹了一声:“不说,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日日夜夜在我心中,我一定要讲出来,才会舒服。”
我看著他的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相当同情他:“或许,你可对你最亲近的人,像刘丽玲说”
我的话还未讲完,杨立群已陡地叫了起来:“不,不能对她说!”
他神情显得如此惊恐,甚至在不由自主喘著气,又补充道:“万万不能!”
我用疑惑的眼光望著他,杨立群点著了一支烟,狂吸了几口:“如果我对她讲了,她一定会以为我是神经病,会离我而去。”
我吞了一口口水,试探著问道:“你要对我说的事,是和……你的前生有关?”
杨立群用力点著头。
我叹了一声:“好吧,如果你不讲,这种事一直在折磨你,总不是味道,是不是你又做同样的梦了?”
杨立群苦笑道:“同样的梦一直在做,每次都将丽玲吓醒,幸而她一直没有问我。”
我忙将头偏过去,不敢和他的眼光接触。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每当杨立群做这个梦的时候,刘丽玲也在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显然全副心神都被他自己的事困扰著,所以全然未曾注意我的神态有异,他忽然将头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我杀了胡协成。”
我不禁怔了一怔:“这件事,人人都知道,而且已经过去了。”
杨立群将声音压得更低,而且,语音之中,充满了神秘。他道:“事情的真相,只有我和丽玲两人知道,不,应该说,事情的真相,只有我一个人才知道。”
一听得他这样讲,我不禁呆了半晌。
杨立群这样说法,是甚么意思?“事实的真相”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么,刘丽玲的供证,全是假的?
我在呆了半晌之后,吸了一口气:“你不必担心,同样的罪名,不能被检控两次,你已经被判无罪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我只能假设“事实真相”另有别情,所以安慰他。
杨立群神情苦涩:“我明白,可是……是我杀了胡协成。”
他一面说,一面望著我,我只好摊了摊手:“这一点无可否认,你是自卫。”
杨立群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
我又震动了一下,立时想起了事情发生后,杨立群在警局中的情形。
当时,他只是目光空洞地坐著,动也不动,不知道在想些甚么。而如今,他说他杀胡协成,不是自卫杀人,那是甚么?
我也压低了声音:“你是蓄意谋杀?”
杨立群又现出一种十分茫然的神情:“也……不是,那天以前,我只知道胡协成这个人存在,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杨立群的话,令我感到极度的迷惑,我实在猜不透他想说甚么,只好不再打断他的话头,由得他去说。他又连吸了几口烟,然后,将烟头在烟灰缸弄熄,望著桌面:“丽玲在警局讲的话,只有第一句是真的,那天中午,我们回家,一走出电梯,就看到胡协成站著”
杨立群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又道:“我一看到有人站著,我根本不认识他,我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这个人极度厌恶。我很少这样讨厌一个人,而且这个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可是那种厌恶感如此强烈,以致他虽然并没有挡著我的路,在跨出电梯之际,我还是厉声喝著:‘让开!’”
我摇著头:“胡协成外形极猥琐,很惹人讨厌。”
杨立群侧著头想了片刻:“外形?不关外形的事,我只是憎恶他。当我一看到他就厌恶时,还不知道为了甚么,当我动手杀他时,我就明白了。”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搭腔才好,当时我的样子,也只有“张口结舌”
四个字才能形容。
杨立群又道:“他听到我一喝,连声道:‘是!是!是!’,而且,立即退了开去。我只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让开了,也就算了。可是他却目不转睛地望著丽玲,而丽玲则在避开他的目光,也现出极厌恶的神情,这种情形,使我立时感到:他们认识!
那使我更愤怒,我问他:‘喂,你是甚么人?’”
杨立群喝了一口咖啡,又点著了一支烟,才又道:“他态度极恭敬,说道:‘杨先生,我姓胡,叫胡协成!’我一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甚么人,这时,丽玲也开口,声色俱厉,充满厌恶:‘你来干甚么?我和你甚么关系都没有!’胡协成神情苦涩:‘丽玲’他才叫了一声,我就喝阻,他忙改口:‘刘小姐,我,我……’”
我用心听著,根据杨立群的话,想像著当时的情景。胡协成生活潦倒,他去找刘丽玲,多半是想弄点小钱,男人到这种地步,还要低声下气,没出息是没出息到了极点,可怜也算是可怜到了极点。
杨立群继续道:“我一面挽著丽玲,向门口走去,一面回头看著像乞丐一样跟在后面的胡协成,喝他:‘快滚!’在我这样喝的时候,丽玲已经打开了门,走了进去。胡协成僵立著,神情很苦涩,喃喃地道:‘我真是无路可走了!我……买了一柄刀……想去抢劫,可是……我又没有勇气……’”
杨立群向我望来,面肉**著:“在听到这句话之前,我一辈子没有起过杀人的念头,可是一听得他那样讲,我望著他,心中对他的厌恶和憎恨,升到了顶点,我突然想到要将这个人杀掉。真的,在此之前,杀人,我想都没有想过。”
我闷哼了一声:“未必没有想过,你千方百计想找‘某女人’,不是想回刺她一刀?”
杨立群被我的话刺激得跳动了一下,苦笑道:“没有,我只是想找到这个女人,绝未想到要杀她,我只是想知道……当初她为甚么要杀我!”
我闷哼一声:“废话,你怎么知道这个女人还能记得前生的事?”
杨立群立时道:“是你告诉我她也有这样的梦的。”
我道:“梦中是片断,和你一样,你就不记得前生曾做过一些甚么具体的事。例如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死亡,就和你前生有关。”
杨立群在刹那之间,脸涨得通红,额上的筋也露了出来,鼻尖冒著老大的汗珠。他的这种神态,倒叫我吓了老大一跳,我忙道:“先别讨论下去,你起了要杀胡协成的念头之后,怎样行动?”
至少两分钟之后,他神态才渐渐恢复了正常,慢慢喝著咖啡:“我当时哼地一声冷笑:‘你想去抢劫?我看你连刀都拿不稳!’胡协成的手发著抖,真的取出了一柄刀来,打开包在刀外的纸:‘杨先生,你看,其实我不要太多,我只要三千元就够了,你能不能帮帮我?像你这样的有钱人,三千元根本不算甚么!’不知道为甚么,他越是卑词曲颜,我心中对他的憎恶越甚,我装出一副同情他的神情:‘好吧,你进来,我给你!
’他一听之下,大是高兴,连声道谢,跟著我进了屋子。”
杨立群的双手互握著,放在桌上,他的手握得极紧,以致手指泛白:“我看到他这柄刀,就有了杀他的全部计划。”
杨立群讲得这样坦白,我听得心惊肉跳。
杨立群又道:“他跟著我进了屋子,丽玲十分恼怒:‘你带他进来干甚么?’我低声在她耳际道:‘我替你永远解决麻烦!’丽玲不明白我这样说是甚么意思。那时,胡协成站著,有点不知所措,屋中豪华的布置,显然令他目眩,白象牙色的地毯,也令得他站在那里,不知是该脱鞋子,还是继续向前走来。”
杨立群描述当时的情形,将一个穷途潦倒的人,讲得十分生动。
杨立群继续道:“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请坐。’胡协成忙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我向他笑道:‘那你至少将刀放下来,不然,人家会以为你进来抢劫。’他一听,立时手足无措,想将刀藏在身上,但是包在刀上的纸已被他抛掉,刀又十分锋利,没有法子放。我在这时,向他伸出手去,他就自然而然,将刀交到我的手上”
杨立群讲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著气,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声音也在不由自主地提高。
我忙道:“请你稍为压低声音。”
杨立群点了点头,声音又放得十分低:“刀一到了我的手中,杀人的念头,更是不可抑止,突然之间……突然之间……突然之间……”
他一连讲了三声“突然之间”,由于急速地喘著气,竟然讲不下去。
他在叙述他快要动手杀人时的心态,我自然不能去打断他的话头,只好由得他去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变了,我不再是杨立群,我成了展大义”
我听到这里,陡地吸了一口气,身子也震动了一下,连杯中的咖啡都溅了好些出来。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古怪莫名,他仍然一再喘著气,讲道:“我自觉我是展大义,而更不可……理解的是,我看出去,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是……是……”
我只感到遍体生寒,杨立群道:“胡协成不再是胡协成,而是王成。”
他在讲出了王成的名字之后,望著我:“你对王成这个名字,是不是有印象?”
我当然有印象,而且印象太深刻了。在经过了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话之后,怎么会没有印象?可是我只是点了点头:“好像就是当年在南义油坊打你的那三个人中的一个。”
杨立群道:“就是他!我也立即明白了我一看到他就这样憎恶的原因。他是王成!
他是王成!我握刀在手。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我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刀向他刺出去,刺了一刀又一刀”
我忙阻止他道:“行了。你一共刺了三刀,不必详细讲述每一刀的情形了。”
杨立群道:“是,我连刺了他三刀,血溅出来,他的身子倒向我,我扶住了他,他向我望来。”
杨立群讲到这里,陡地停了下来。
我道:“就这样?”
杨立群道:“不,在他向我望来之际,最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我也苦笑道:“还会有甚么奇怪的事发生,你又不是给了他三千元,难道他还会谢谢你?”
杨立群挥著手:“他倒向我,我扶住了他。那时,丽玲一定被眼前发生的事吓呆了,我也不知道她做了些甚么……。胡协成在被我扶住之后,望著我,以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小展,是你!’”
我的声音几乎像呻吟:“你……听清楚了?”
杨立群道:“绝对清楚。我绝想不到他会讲出这四个字来的,当时,我真正呆住了。我的前生是小展,这件事,只有你知道,尊夫人知道,胡协成绝对没有理由知道,可是他却叫我小展。”
杨立群讲到这里,用充满了疑惑的眼光望著我,像是希望我给他答案。
我自然知道答案,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在他临死之际,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前生是王成,也认出了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我不知道为甚么会有这种情形发生,或许,人到了临死的一刹间,对于前生的一切,会一起涌上心头,或许,正如白素所说,这里面的种种复杂因素,如今,根本没有人可以明白,只能凭假设去揣测。
杨立群道:“他在说了这四个字之后,四面看著,眼珠转动,我随著他去看,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呆立著的丽玲身上。当他望著丽玲的时候,现出极诧异的神情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无论如何不该有这样的神情。”
我听到这里,心中紧张到了极点。
因为,胡协成在临死之前,既然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使他看出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当然也能看出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要是胡协成也叫出了“翠莲,是你”这样的话,那么,杨立群立时可以知道他要找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了。
我立时又想到,刚才,杨立群和刘丽玲手挽著手进来参加酒会的情形,形态亲热,那显然是他还不知道。
我松了一口气:“重伤昏迷,神智不清,神情诧异一点,也不足为奇。”
杨立群对我的解释,显然不是怎么满意,他道:“胡协成看著丽玲,忽然道:‘怪不得……怪不……得……’他的声音极低,在连讲了两声‘怪不得’之后,好像还讲了一句甚么,可是丽玲就在这时,尖叫了起来,所以我没有听到他又讲了甚么,丽玲一叫,胡协成昏了过去,我们由他倒在地上,丽玲过去,想扶他起来,也弄得一身是血,丽玲只是不断道:‘你杀了他!’当时,我极是镇定,忙扶住她,教她应该怎么做。”
我又大大松了一口气。
胡协成在昏过去之际,最后讲的那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真是幸事。
照杨立群的形容,胡协成在那时,一定已经认出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胡协成连说了两下“怪不得”,那也很容易理解。因为一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何以刘丽玲会嫁给他这样的男人三年。
在接连两声“怪不得”之后,最有可能的一句话,是“原来你是翠莲!”或者类似的话。
这句话,杨立群没有听到,自然最好了。
我道:“原来,刘丽玲的口供,是你教的。”
杨立群道:“是。我虽然杀了人,但一切全对胡协成不利,我可以安然无事。”
我哼地一声:“你在警局,一言不发,那种神态也是做作的?演技倒不坏。”
杨立群道:“不,我那时,心中确实一片茫然,我在想,为甚么在突然之间,我会将他当作王成,而他又叫我为小展?我也在想,他忽然神情怪异,说了两下怪不得,是甚么意思。”
我问:“有结论没有?”
杨立群叹了一声:“不知想了多少遍,可是没有结论。你……能提供些甚么?”
我几乎不等杨立群把话讲完,就道:“甚么也不能提供,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所讲的话,有甚么意义?”
杨立群固执地道:“可是他叫我小展。”
我道:“你一直想著自己是小展,可能是你听错了。”
杨立群道:“绝不。”
我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道:“你讲这些给我听,有甚么用意?”
杨立群挪了挪椅子,离得我更近一些:“我在想,胡协成的前生,会不会是王成?”
我不作任何表示。
杨立群叹了一声:“我想很可能是,王成一定曾经做过很多对不起我……小展的事,所以才会莫名其妙地死在我刀下。”
杨立群这样为他自己开脱,我很反感。本来,我可以狠狠地用言词刺激他。可是我却知道,胡协成的前生,确然是王成,而王成也的确曾做过不少对不起小展的事。所以,我竟然变得无词以对,只好也跟著叹了一声:“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谁知道!”
杨立群的神情,平和了许多:“在经过了这件事之后,我倒想通很多。”
他忽然这样说,我倒感到有点意外:“你想通了甚么?”
杨立群说得十分缓慢:“我和胡协成根本不认识,和他第一次见面,他就死在我的刀下,这是一种因果报应?”
我不置可否,只是“嗯”了一声。杨立群又道:“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实在不必致力去找‘某女人’。我们前生既然有过生与死的纠缠,今生一定也会在因果下相遇。我根本不必去找,我们一定会相遇,而且也一定会有了断!”
我的脊背上,冒起了一股寒意,竭力镇定:“根据虚无缥缈的理论来看,倒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
我的话,模棱两可,杨立群的信念十足,他道:“一定会的,一定会!”
我的寒意更甚,忍不住问道:“如果有这一刻,你准备怎么样?”
杨立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作为杨立群,我根本不想对‘某女人’怎么样。但到时,小展会对翠莲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
杨立群的回答十分实在。但那种实在的回答,更增加了我心中的隐忧。
根据已得的资料,王成对小展,做过一些甚么呢?王成将毒菰粉,对小展说那是蒙汗药,叫他放在茶桶中,令得那四个皮货商人中毒而死。
杀那四个皮货商人的直接凶手是小展,但小展是受蒙骗的,他以为只不过将四个商人迷倒,真正的凶手是王成。
王成还曾伙同其他两个合谋者,毒打小展,毒打可能不止一次。王成对小展,只不过做了这些,已经使杨立群在下意识中变成了小展之后,起了杀他的念头,而且,念头强烈,立即付诸实行。
翠莲对付小展的手段,比王成对付小展的手段严重、恶劣得多!
那么,当杨立群下意识地以为自己是小展时,会对翠莲做出甚么行为来?
这实在是一个无法想下去的问题。我不禁为刘丽玲冒冷汗。而就在这时候,我却看到刘丽玲走了进来。刘丽玲一进来,杨立群立时看到了她,他一面站了起来,一面道:
“别提起刚才说过的任何话!”
我只发出了一下呻吟似的答应声,看著刘丽玲来到近前,杨立群离开了座位,迎了上去。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一男一女是一对恋人,而且他们之间的爱情炽烈,因为在他们的眼光之中,除了专注自己所爱的人之外,几乎不注意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一直到来到了近前,刘丽玲才向我点了点头,算是我和打了一个招呼,然后,用埋怨的口吻道:“你怎么啦,一转眼,人影不见了。”
杨立群道:“对不起,我有一点要紧的事,要和卫先生商量。”他又补充道:“商务上的事!”他一面说,一面已向我作了一个再见的手势,接著,他和刘丽玲就互相紧搂著,走了出去。
他们互相将对方拥得那么紧,真叫人怀疑在这样的姿势下,如何还能向前走动。可是他们显然习惯了,居然毫无困难地向外走了出去。
这是一家十分高级的咖啡室,顾客一般来说,不会对任何其他人发出好奇的眼光来。可是当杨立群和刘丽玲向外走去的时候,所有的人,还是忍不住向他们望了过去。
我绝不怀疑杨立群和刘丽玲这时的爱情,在胡协成被杀死之后,他们两变得更狂热,可是,爱和恨,不过一线之隔,深切的爱,一旦知道了前生的纠缠,会不会演变为同样深切的恨呢?
我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扬手,准备召侍者来结账,可是就在此际,我看到一个女人,向我走过来。
这个女人,我可以肯定,从来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她却向我走过来。
她约莫三十出头,样子相当普通,可是却有著一股淡雅的气质,衣著极其高贵,神情带著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悲愤。
在她向我走来之际,我只是礼貌地向她望了一眼,她却直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一到了我面前,就现出了一个礼貌的笑容:“对不起,能不能打扰你一阵?”
我作了一个请坐的姿势,她坐了下来:“真对不起,我实在想和你谈谈,你是卫斯理先生?其实你和杨立群,也不算是甚么朋友,不过我必需和你谈一谈,请原谅。”
她的话,令我感到十分疑惑,我道:“小姐是”
她道:“太太,我是杨立群的太太,孔玉贞,杨立群和我还没有离婚。我不肯,这……是不是很无聊?”
她说著,又显露出一个十分无可奈何的笑容来。
刚才,我只是留意听杨立群在讲他如何杀了胡协成的经过,并没有留意到咖啡室中的其余人,根本不知道孔玉贞在甚么地方。想来,孔玉贞一定坐在角落,杨立群也没有发现她。
我“哦”了一声:“杨太太,请坐!”
孔玉贞坐了下来:“人家还是叫我杨太太,刘丽玲想做杨太太,可是做不成!”
我忍不住说道:“杨太太,男女之间,如果一点感情也不存在,只剩下恨的时候,我看还是离婚的好”
我讲到这里,看到孔玉贞有很不以为然的神色,我忙作了一个手势,示意她等我讲完了再说:“而且,我看刘丽玲绝不在乎做不做杨太太,他们两人在一起,觉得极快乐,那就已经够了。你坚持不肯离婚,只替你自己造成苦痛,杨先生就一点也不感到甚么。”
或许是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些,孔玉贞的口唇掀动著,半晌出不了声,才道:“那你叫我怎么办?我还有甚么可做的?除了不肯离婚外,我还有甚么武器,甚么力量可以对付他们?”
我十分同情孔玉贞,可是我也绝想不出有甚么话可以劝慰她,只好叹了一声:“我只指出事实,你这样做没有用。”
孔玉贞低叹了几声,看来她也相当坚强,居然忍住了泪,而且还竭力做出一种不在乎的神情来。
她道:“你和他一进来,我就看到了,我看到你们一直在讲话。当初才结婚的时候,他也常对我讲许多话,可是后来……后来……”
孔玉贞断断续续地说著,一个失去了丈夫爱情的女人的申诉,没有兴趣味之至。那并不是我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讲些空泛的话,和听她的倾诉,同样没有意义。
所以,我打断了她的话头:“或许你放弃杨太太这三个字,恢复孔小姐的身份,对你以后的日子,要快乐得多。”
孔玉贞望了我片刻,才道:“你的话很有道理,很多人都这样劝过我。”
她讲到这里,顿了顿:“卫先生,你是不是相信前生和今世的因果循环?”
我听她突然之间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来,不禁吓了老大一跳。我只好道:“这种事实在很难说,你为甚么会这样问?”
孔玉贞神情苦涩:“你刚才说到恨,其实,我一点不恨立群,只是感到命里注定,无可奈何,我甚至感到,我前世欠了他甚么,所以今生才会受他的折磨,被他抛弃。”
这样的话,本来极普通,尤其出自一个在爱情上失意的女人之口,更是普通。可是这样的话,出自孔玉贞之口,听在我的耳里,却另有一番感受。因为杨立群、刘丽玲和胡协成三个人之间的错综复杂的关系,的确,和前生的纠缠有关!
当我一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心中又陡地一动。孔玉贞和杨立群是夫妇,那么,他们的前生,是不是也有某种程度的纠缠?
我忙道:“你为甚么会这样想?可有甚么具体的事实支持你这样想?”
孔玉贞呆了半晌:“具体的事实?甚么意思?”
“具体的事实”是甚么意思,我也说不上来,就算我可以明确地解释,我也不会说。我只好含含糊糊地道:“你说前生欠了他甚么为甚么会这样想?”
孔玉贞苦涩地道:“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想想我和他结婚之后,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而他竟然这样对我,我只好这样想了!”
孔玉贞的回答很令我失望,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想法,我所要的答案,当然不是这样。于是我进一步引导她,问道:“有些人,可以记得前生的片断,你有这样的能力?”
孔玉贞睁大了眼,用一种极其奇讶的神情望著我:“真有这样的事?你真相信人有前生?”
我可以肯定孔玉贞不是在做作,是以我忙道:“不,不,我只不过随便问问而已。”
孔玉贞又叹了一声,我改变了一下坐姿:“你刚才来的时候,好像有甚么话,非对我说不可?你只管说!”
孔玉贞的神情很犹豫,欲言又止,我不说话,只用神情和手势,鼓励她将要讲的话讲出来。她在犹豫了好一会之后,终于鼓起了勇气:“有一件事,极奇怪,我一直藏在心里,甚至连立群,我也没有对他提起过。”
我仍然作著手势,示意她说下去。她道:“在我们结婚的第二年,有一天晚上,他喝醉了酒,先是拼命呕吐,后来,他忽然讲起话来,讲的话极怪,我根本听不懂,好像在不断叫著一个女人的名字,那女人叫甚么莲!”
我双手紧握著拳,原来杨立群脑中,前生的回忆如此强烈,不仅在梦境中会表现。
人在醉酒之后,脑部的活动,呈现一种停顿的状态。所以很多人在酒醒后,会有一段时间,在记忆上一片空白。
如果白素的理论正确,前生的一组记忆,进入了脑部,在今生的记忆消退之际,此消彼长,前生的记忆就完全占据了脑部,也大有可能。
我思绪十分紊乱,竭力维持镇定,不让孔玉贞看出来,我道:“喝醉了酒,胡言乱语,那也不算甚么!”
孔玉贞道:“当时,我妒忌,女人听到丈夫在酒醉中不断叫著另一个女人的名字,都会有同样反应,所以我去推他,问他:‘你在叫甚么人?那个甚么莲,是甚么人?’他被我一推,忽然抬起头来,盯著我,那样子可怕极了”
孔玉贞讲到这里,停了一停,神情犹有余悸,接连喘了几口气,才又道:“他盯著我,忽然怪叫起来,用力推我,推得我几乎跌了一交,而且叫了起来:‘老梁,我认识你!你再用烟袋锅烧我,我还是不说!’他一面叫著,一面现出极痛苦的神色来,好像真有人在用甚么东西烧他!”
我听到这里,已经有一阵昏眩的感觉。
在酒醉状态中,杨立群竟然称呼孔玉贞为“老梁”!
在和王成一起失踪的两个人,就有一个是姓梁的,在档案上,这个姓梁的名字是梁柏宗。而且,杨立群又提到了烟袋,那么,毫无疑问,这个梁柏宗,就是那个持旱烟袋的人。
难道这个拿旱烟袋的人,是孔玉贞的前生?
我脑中乱成一片,神情一定也十分惊骇,所以孔玉贞望著我:“这种情形实在很骇人!”
我忙道:“不,不算甚么,人喝了酒,总是会乱说话的。”
我已经第二次重复这样的解释了。事实上,我除了这样讲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因为我可以肯定,孔玉贞对于她自己的前生,一无所知。既然她一无所知,我自然没有必要讲给她听,所以只好如此说。
孔玉贞叹了一声:“可是,他说得如此清楚,他说这句话时的情景,我记得极清楚。他叫我‘老梁’,真令人莫名其妙。”
我道:“后来又怎么样?”
孔玉贞道:“后来我看看情形不对,当时我真给他吓得六神无主,所以我叫了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他睡著了。第二天醒来,他完全记不得酒醉后说过些甚么,我也没有再提起。”
我笑了笑,竭力使自己神态轻松:“你刚才说有一件怪事,可是据我看来,那算不了是甚么怪事。”
孔玉贞苦笑了一下:“不瞒你说,后来,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调查他是不是有一个叫甚么莲的女人,可是调查下来,根本没有。”
我又重复说道:“那也不是怪事。”
孔玉贞又道:“隔了大约几个月,有一次我的父亲来看我,我父亲抽烟斗,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好好地在说话,我一面说著话,一面玩弄著我父亲的烟斗,谁知道立群他忽然现出极骇然的神情来。当时,他的神态,不正常到了极点!”
孔玉贞望著我。我道:“他怎么样?”
孔玉贞道:“他忽然跳了起来,指著我,喉间发响,讲不出话来,身子在发抖。我和父亲都被他这种神情吓呆了。我叫了他几声,他才又突然坐了下来,双手抱著头,等我拉开他的手去看他时,发现他满头大汗,我问他怎么了,他回答说:‘刚才……我以为你会拿烟斗来烧我。’”
她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卫先生,这是为甚么?我怎么会拿烟斗去烧他?是不是他神经不正常!”
我苦笑道:“说不定,或许是他童年时期,有过关于烟斗的不愉快经历,也许是商场上的压力太重,造成了这种情形。这些事,其实全不是甚么大事,何以你对之印象如此深刻?”
孔玉贞现出极迷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他对我冷淡,开始在那次醉酒之后。”
我唯有再苦笑:“或者是你的心理作用。”
孔玉贞叹了一声,怔怔地望著外面,然后,站了起来:“真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还以为将这些事讲给你听,你会有别的见解。”
我作了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是真正抱歉,因为我的确有我的见解,也知道其中一切的原由,可是我无法对她说。前生的事,纠缠到今世,何必让有关人等,都知道为甚么?
孔玉贞站了起来,慢慢走开去,走开了两步之后,又转过身来:“他为甚么这样讨厌我,我真不明白,实在不明白。”
我道:“感情的事,没有道理可讲。”
孔玉贞没有再说甚么,走了出去。我默然又坐了片刻,和白素在电话上取得了联络,赶回家去,将一切和白素说了一遍。
白素骇然道:“你不感到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我说道:“当然感到!杨立群曾杀胡协成,如果他知道了谁是翠莲”
白素想了一想,道:“奇怪,他会在下意识中,知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知道孔玉贞的前生是梁柏宗,何以竟不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我苦笑道:“只怕是迟早问题吧。”白素喃喃地重复著我的话。在重复了好几遍之后,她才叹了一口气。
既然是“迟早问题”,我和白素,除了继续和原来一样,密切注意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的生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