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中乱到了极点,千头万绪,不知从何问起才好。这时候,我听得骆太太道:“致逊,你讲得明白一些,你,未曾杀死他?”
“我……杀死他了!”
“可是,刚才你说,他是不会死的。”
“我将他从那样高的崖上推了下去,我想……我想他多半已死了,我……实在不知道。”
“你慢慢说,首先,你告诉我,他何以不会死?”
“他……吃了一种药。”
“一种药?甚么药?”
“不死药。”
“不死药?”
骆致逊和他的太大,对话到了这里,我实在忍不住了,我大声道:“别说下去了,这种一点意义也没有用的话,说来有甚么用?”
骆太太转过头来,以一种近乎责备的目光望著我:“卫先生,你听不出他讲的话,正是整个事件的关键所在么?”
我冷笑一声:“甚么是关键?”
骆太太道:“不死药。”
我猛地一挥手,以示我对这种话的厌恶:“你以为骆致谦得到了当年秦始皇也得不到的东西?”
我这句问话,当然是充满了讥剌之意的。可是骆太大的词锋,实在厉害,她立即回敬了我一句:“我们如今已得到了许许多多,秦始皇连想也不敢想的东西,是不是?”
我翻了翻眼,那倒的确是的,是以令我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骆太太又道:“所以,这并不是没有意义的话,卫先生,我是他的妻子,我自然可以知道他这时候讲的,是十分重要的真话!”
我已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了,我只得道:“好,你们不妨再说下去。”
我一面讲,一面向骆致逊指了指,我的话才出口,骆致逊已经道:“我要讲的,也已讲完了。”
骆太太忙道:“不,你还有许多要说的,就算他吃过了一种药,是不死药,你为甚么又非要把他从崖上推下去不可呢?”
骆致逊痛苦地用手掩住了脸,好一会,才道:“他要我也服食这种不死药。”
“他有这种药带在身边么?”
“不是,他要我到那个荒岛上去,不死药就在那个荒岛上的,而那个荒岛,正是他当年在战争中,在海上迷失之后找到的。”
事情总算渐渐有点眉目了。
骆致谦在一次军事行动中失了踪,他是飘流到了一个小荒岛之上。这个小岛,当然是大海之中,许多还未曾被人注意的小岛屿之一。
在那个小岛上,骆致谦服下了不死药,直到他被骆致逊找回来。
他们兄弟两人的感情,当然是十分好的,因为骆致谦要他哥哥也去服食不死药。
事情可以很合理解释到这里,接下去,又是令人难以解释的了。
骆致逊如果不愿意长生不老,他大可拒绝骆致谦的提议,他又何必将骆致谦推下崖去呢?
所以,我再问道:“你拒绝了?”
骆致逊不置可否,连点头和摇头也不,他只是呆若木鸡地坐著。
骆太太问了几句话,可是骆致逊只是不出声。
骆太太叹了一口气,向我道:“卫先生,你可否先让他安静一下?反正在船上,我们也不会逃走的,你先让他安定一下,我们再来问他,可好么?”
我表示同意,骆致逊如今的情形,分明是受刺激过甚,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恐怕他会受不了。再则,在船上,他是无法逃脱的,航程要接近一个月,我大可以慢慢来。
所以,我立即退到了门口:“骆先生,你先平静一下,明天见。”
我打开了舱门,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当我转身去的时候,我才看到一个中年人,面青唇白地站在身后。
我到他身上所穿的衣服,便可以看出,他就是这艘船的船长了。
我冷笑了一下:“生财有道啊,船长!”
船长几乎要哭了出来一样地:“你……是甚么人?我们来讨论一下……”
我不等那船长讲完,便道:“讨论甚么?讨论我是不是受贿?”
我并不说我是甚么人,只是问他是不是想向我讨论我是否受贿。这是讲话的艺术,因为在这句话中,我给以对方强烈的暗示,暗示我是一个有资格受贿的人!
船长苦笑了一下:“是……是的。”
我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道:“那么,要看你的诚意如何了。”
船长忙道:“我是有诚意的。”
我道:“那好,先给我找一个好吃好睡的地方,最好是将你现在的地方让出来。”
船长道:“可以,可以。”
我又道:“然后,慢慢再商量吧。”
船长苦笑了一下:“先生,我想你大概是不准备告发我的了,是不是?”
我笑道:“看来是,但还要看我在这里是不是舒服而定,你明白么?”
船长连连点头,将我让进了他的卧室。
他那间卧室一样豪华,我老实不客气地在**倒了下来,他尴尬地站在一旁。
我像对付乞丐一样地挥了挥手:“你自己去安排睡的地方吧,这里我要暂时借用一下了。”
船长立即连声答应,走了出去。
我躺在**,心中十分舒畅,我这样对待这混蛋船长,而我又找到了骆致逊夫妇,这使我高兴得忍不住要吹起口哨来。
不一会,我便睡著了。
我是被“砰”地一声巨响惊醒的。
当我睁开眼睛来看的时候,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我难以明白究竟是发生了甚么事!只见在我睡著之前,还在对我恭敬异常的船长,这时穿著笔挺的制服,手中还握著手枪,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
在他挥动手臂之下,四五个身形高大的船员,向我冲了过来。
那四五个海员向我冲来,再明显没有,是对我不利的,我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我却不明白为甚么一觉之间,船长忽然强硬起来,要对我不利了?难道他总是怕我将他的秘密泄露出去,是以要来害死我?
可是,如果他在动这个脑筋的话,他就应该在我睡熟之际将我杀死,而不应该公然叫四五个壮汉来对我了,但不是这样,他又有甚么依仗呢?
在我心念电转间,那四五个壮汉,已经冲到了我的床前了。
船长举枪对准了我,叫道:“将他抓起来!”
我一伸手:“别动!船长先生,你这样做,不为自己著想一下么?”
船长向我狞笑:“你是一个受通缉的逃犯,偷上了我的船只,我要将你在船上看管起来,等到回航之际,将你交给警方!”
我“嘿嘿”冷笑了起来:“你是扣押我一个呢,还是连另外两个也一起扣押?”
我“另外两个”的意思,自然是指骆致逊夫妇而言的。我的话也等于在提醒他,别太得意忘形了,他还有把柄在我的手中!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地,船长听了我的话之后,竟“哈哈”大笑了起来,分明他是有恃无恐的,他对著我咆哮道:“闭嘴!”
我呆了一呆,同时迅速地考虑著目前的情形。他的手中有枪,而又有四五个人在我的床前。然而他说要将我扣起来,这使我断定,他不敢杀我,那么我暴起发难,事有可为。
我摊了摊手:“闭嘴就”
我只讲了三个字,身形一躬,猛地从**跳了起来。床是有弹力的,是以我从**跳起来的这个动作,也格外快和有力。
我一弹了起来,双手双脚,一齐向前攻了出去,三名大汉,被我同时击中。
他们嗥叫著,身子向后倒去,我则立时落地,一个打滚,已滚到了船长的脚边。
这时,三个被我击到的大汉,也痛得在地上乱滚,地上可以说是人影纵横,船长根本不知道我已经来到了他的脚边了。
而当他终于知道了这一点之际,却已然大大地迟了!
因为那时,我已经抱住了他的双腿,猛地一拖,令得他仰天倒了下来。我一掌砍在他的手腕上,夺过了手枪,然后一跃而起,“砰”地关上了舱门,背靠著门而立,喝道:“统统站起来,将手放在头上!”
那四五个大汉见枪已到了我的手中,自然没有抵抗的余地,只得乖乖地手放到了头上,退了开去。
船长仰天那一交,跌得著实不轻,他在地上赖了好一会才站了起来,摸著后脑,狠狠地望著我:“你是逃不了法律制裁的。”
我道:“也许,我们可能被关在一个监房之中。”
他叫道:“我为甚么要坐监?”
我道:“你的记性太坏了,就在对面的房间中,你私运了两个要犯出境,其中的一个,还是已经被判了死刑的了,你忘了么?”
船长吸了一口气:“你要胁不到我。”
我呆了一呆,道:“甚么意思?”
“他们两人走了。”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失声道:“走了?”
船长虽然狼狈,但是他的神情,却还是十分得意:“走了,他放下了救生艇,偷偷地走了,你甚么证据也没有了!”
我不禁真正地呆住了!
这个消息,对我的打击,实在大大了!打击之大,倒不是由于他们两人一走,我便不能再要胁船长了,因为我的目标并不在于船长。而是由于他们两人一走,我的处境,可以说糟糕极了。
本来,我有两个途径,可以改变我的处境的。
一个办法,是我能以证明骆致逊没有罪。第二个办法,便是将骆致逊带回监狱去。
除了做到这两点中之一点之外,我都没有办法改变我的处境,我势将永远被通缉下去!
但是,要做到这两点中的任何一点,必须有骆致逊这个人在!
如今,骆致逊走了,我怎么办?
我呆了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才道:“这是不可能,如今我们在大海中,他们下了救生艇,生存的机会是多少?他们为甚么要冒这个险?”
船长道:“那我怎么知道?”
我厉声道:“是你将他们两人藏起来了!”
船长笑了起来,他笑得十分镇定:“如果你以为这样,那么在船到了港口之后,你可以向当地警方指控我,但当当地警方在船上找不到人的时候,你可麻烦了。”
我在船长的那种镇定、得意的神情中,相信骆致逊夫妇真的走了!
他们宁愿在汪洋大海中去飘流,那当然是为了想逃避我,而当他们逃走的时候,我却正在呼呼大睡,我真想用手中的枪柄重重地敲在自己的头上,我实在是太蠢了,竟以为在船上,他们是不会离去的!
他们离去了,这给我带来的困难,实在是难些以言喻的,老实说,我实在不知该怎样才好!
船长阴骛地向我笑著:“把你手上的枪放下,其实,如果你想离去的话,我可以供给你救生艇、食水和食物的。”
我心中实在乱得可以,骆致逊夫妇已不在船上了,我留在船上当然没有意义,但是,如果我在海上飘流,又有甚么用呢?
海洋是如此之广大,难道两艘救生艇,竟会在海洋中相遇么?
我的一生之中,可以说从来也没有遭遇到过连续的失败,像如今一样。
而且,如今我的对手,严格来说,也不能算是对手,他们只不过是一个死囚,一个妇人而已。
过了好一会,我才慢慢定下神来:“船长,请你令这些人出去,我有话和你说。”
船长冷冷地道:“你先将枪还给我。”
我犹豫了一下,如果我将枪还给了他,那么,他就可以完全控制我了。但是,就算我不将枪给他的话,我现在又将控制甚么呢?
我已经失败了,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船长伸出手来,向我奸笑著:“给我!”
我并没有将枪抛给他,只是道:“船长,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亡命之徒了,我想你应该明白,一个真正的亡命之徒,是甚么也敢做的!”
船长的面色变了一下,他的声音有点不自然:“可是以你如今的罪名来说,你不致被判死刑的!”
事情总算有了一点小小的转机,船长果然怕我横了心会枪击他的,这样,我自然更不肯将枪脱手了,我道:“对我来说,几乎是一样的了!”
船长的面容更苍白了。
我又道:“当然,如果你不是逼得我太紧的话,我是不会乱来的。”
船长有点屈服了,他道:“那么,你………想怎样?”
船长表示妥协了,可是我的心中,却反倒一片茫然,不知该怎样回答他才好。一切都归咎我实在败得太惨了,以致我几乎没有了从头做起的决心。而没有了从头做起的决心,当然也不知该怎样办才好了。
船长又追问我:“你究竟想怎样呢?”
我不得不给了他以一个可笑的回答,我道:“请等一等,让我想一想。”
船长愕然地望著我,而这时候,由于我自己的心中乱得可以,所以我也不去理会他的神态如何,我只是在迅速地思索著。
我究竟应该怎样呢?
最理想的,是我可以立即有一架直升机,和一艘快艇,那么我便可以立即在海面之上搜索骆致逊夫妇的下落了,但是在一艘已十分残旧的货船之上,当然是不会有快艇和直升机的。
那么,我是不是应该也以救生艇在海中飘流呢?
如果我也以救生艇在海中飘流,那么我找到骆致逊夫妇的机会等于零!
我当然不应该那么傻,那么,我还有甚么办法呢?
船长又在催我了。
我问他:“这艘货船可以在就近甚么地方停一停么?”
船长连忙大摇其头:“绝不能,那绝无可能,我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直航帝汶岛。”
我冷冷地道:“如果中途遇险呢?”
船长也老实不客气地回敬我:“如果中途遇险,那又不同了,因为这使这艘船,永远也不能到达目的地,这艘船太破旧了,不能遇险了。”
我叹了一口气,实在没有办法,我只好睹一赌运气了。我可以断定,骆致逊夫妇摆脱我,下了救生艇,在海上飘流,并不是想就此不再遇救的,他们是有计划地下救生艇的,可能他们带了求救的仪器。
那么,他们获救的可能就非常大。
既然,他们选择了一艘到帝汶岛去的货船,那么他们获救之后,可能仍然会到帝汶岛去的,我可以在那个岛上,等候他们。
当然,这一连串,全是我的假定。只要其中的一个假定不成立,那么我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了。
我说我要赌一赌运气,那便是说,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我必须当我的假定完全是事实,依著假定去行事!
我对船长道:“那么,我的要求很简单了,我要在船上住下去,要有良好的待遇,等船到了目的地之后,你必须掩护我上岸。”
船长想了一想:“你保证不牵累我?”
我道:“当然,我还可以拿甚么来牵累你?”
船长点了点头:“那么,你在船上也不要生事,最好不要和水手接触。”
我收起了手枪,道:“我可以做得到,希望你也不要玩弄花样,因为在下船的时候,我将用枪指胁著你,不给你有对我不利的机会。”
我讲完之后,就退了出去,退到了骆致逊夫妇占据的房间中,在**倒了下来。
我觉得头痛欲裂,我逼得要自己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头,才稍为觉得好过一些。
接下来的那二十多天的航程,可以说是我一生之中最最无聊的时刻了。
我借了一架收音机,日日注意收听新闻,希望得到一些骆致逊的消息。
因为他们两人如果被人发现,而又知道他们身份的话,那一定是震动世界的大新闻了。
但是,我却得不到甚么消息,我几乎每天都闷在这间舱房之中。
船终于到达目的地了!
我相信,若是再迟上几天到达的话,我可能就会被这种无聊透顶的日子逼得疯了,在办完了入港的手续之后,船长和我一齐下船。
船长是帝汶岛上的熟人了,葡萄牙官员和他十分熟,船长知道我的目的只是想离开,而不是想害他,所以他也十分镇定。
等到他将我带到中国人聚居的地方,我也确定他不想害我的时候,我才将手枪还了给他,他迅速地转身离去,我则走进了一家中国菜馆。
菜馆中的侍者全是中国人,当我提及我有一点美钞想换一些当地货币,宁愿吃一点亏时,他们都大感兴趣,我换了相当数量的钞票,吃了一餐我闭著眼睛烧出来也比这美味的“中餐”,在街尽头的一家中级旅店中,住了下来。
我已到了帝汶岛,我要开始工作:我很快地就结识了十来个在街上流浪,无所事事的少年,我许他们以一定的代价,叫他们去打听一对中国人夫妇的下落,当然,我将骆致逊夫妇的外貌形容给他们听,同时,我又要他们日夜不停,注意各码头上落的中国人。
我的这项工作发展得十分快,不到三天,为我工作的流浪少年,已有一百四十六个之多,但是我却没有得到甚么消息。
我又打了一封电报给黄老先生,告诉他我已到了帝汶岛,要他先汇笔钱来给我应用。
这笔钱,在第二天便到了当地的银行。
我自己,也每天外出,去寻访骆致逊夫妇的下落。帝汶岛是一个十分奇妙的地方,我不必多费笔墨去描写它,总之它是一个新旧交织,天堂和地狱交替的怪地方,它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在葡萄牙或是它其他属地上的犯罪者,会被充发到这里来做苦工,但是,它却也有它繁荣美丽的一面。
在海滩上,眺望著南太平洋,任由海水卷著洁白的贝壳,在你脚上淹过,那种情调,是和在夏威夷海湾渡假,没有多大分别的。
一直等了半个月,我几乎已经绝望了。
那一天黄昏,我如常地坐在海滩上,忽然看到两个流浪少年,向我奔了过来,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奔到了我的近前叫著:“先生,先生,我们相信,我们可以得到那笔奖金了!”
谁发现骆致逊夫妇的下落,谁便可以得到我许下的一大笔奖金,这是我向他们作出的诺言,我一听得他们这样讲,大是兴奋。
我忙道:“你们找到这个人了,在甚么地方?”
他们齐声道:“在波金先生的游艇上!”
我在帝汶岛上的时候,虽然不长,只不过半个月光景,但是我在到达的第二天起,便知道波金先生这个人了。
他是岛上极有势力,极有钱的人,是以我听得这两个少年如此说法,不禁一呆,问道:“你们没有认错人?”
他们两人又抢著道:“没有,我们还知道这两人是怎么来的!”
我忙问:“他们是怎么来的?”
那两个少年十分得意:“码头上的人说,他们是在海中飘流,被一艘船救起来的,他们在船上便已打电报给波金先生,波金先生是亲自驾著游艇,去将他们接回来的,先生,我们可能得到那笔钱?”
我已从袋中取出了钱来:“当然可以。”
我将钱交到他们两人的手上,他们欢天喜地,又补充道:“我们来的时候,波金先生的游艇已经靠岸,大概是到波金先生的家中去,先生,你知道波金先生的天堂园在甚么地方吗?”
波金先生的花园中,有著十只极其名贵的天堂乌,是以他住的地方,便叫作“天堂园”,这是岛上每一个人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