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雪 (七
下)
朱掌柜是杨国忠做泼皮时就跟在其身后混的老兄弟,平素仰仗着杨国忠的信任,在伙计们面前意气指使惯了的。这会儿突然一发怒,尽管伙计和护院们谁都不明白其中缘由,却问都不敢问,一个个抱头鼠窜而去。
好在那位云公子走得不快,大伙儿追过街角,也就望见了他的背影。几个护院汲取了先前的教训,不敢追得太近,先派遣伙计们回去给朱掌柜报信,然后装做闲逛的模样,躲躲闪闪缀在了云公子身后。。
不知道是疏于防范,还是有恃无恐,那姓云的落魄公子哥先是在善和坊的街口看了一会儿皮影戏,又转到开化坊买了几朵珠花,优哉游哉,漫无目的。直到把几个盯梢者都累得伸着舌头喘粗气了。才突然加快脚步,直奔皇城根儿下的永兴坊而去。
几个护院见状,贴着墙根,一溜小跑。生怕一个眨眼,就把人给追丢了,之后无法向朱掌柜交差。只见那云公子入了永兴防口,径直奔了坊左第四个大院,先是笑嘻嘻地跟门房不知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踏上台阶,回头四望。
“哎呀!坏了,他看见咱们了!”几个护院赶紧往墙角缩脖子,如同丧家野狗般蹲进了阴影里。好在那云公子贵人多忘事,压根儿不记得他们这几张的面孔,只是笑了笑,便举步向院子内走去。
“我去赶紧留个记号!”一名姓周的护院反应快,抬腿就往外走。
“去死吧你!”其余三名护院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向后拖去,“还留记号呢,赶紧走。周老虎,你没长眼珠子啊?!”
“怎么了!”被唤作周老虎的护院兀自发着晕,懵懵懂懂地反问。猛然看见那家院墙上琉璃瓦的颜『色』,登时心里头一哆嗦,低头耷拉脑袋地任同伙将自己拖远。
等他们都逃得不见踪影了。云公子又笑嘻嘻地从院门口走了出来。客客气气跟门房道了个别,快走几步,身子一闪,如惊鸿般消失于街巷深处。
到了这会儿,他脚下真实的功夫才显『露』了出来。尽捡着人少的僻静巷子走,三晃两晃,已经飞一般走了四五条街。沿着长安城东南兜了大半个圈子,确认背后的尾巴已经完全被甩掉。才又跳上了一辆在停在寺院门口的,专门拉散客的马车,缓缓向城门驶去。
落下车帘,在里边已经等得心焦的张巡,雷万春和王洵三人立即凑了过来,『乱』纷纷问道,“霁云”,“老八”,“八哥”,前半句称呼迥然相异,后半句的话却都是六个字,“事情办得如何?”
“幸不辱命!”假冒的“云公子”微微一抱拳,笑着向三人介绍,“亏了张大人的计划周密!那朱记南货铺的人果然个个都是见利忘义家伙。看到了我手里的巨阙剑,立刻就什么都顾不得了。朱掌柜很快就亲自出来跟我搭话,然后我便将信当着一堆伙计的面儿交给了他。”
“然后呢,他没试图向八哥你动手?”王洵年纪最轻,也最不善于掩饰内心深处的真实感觉,扯了对方一把,急切地追问。
“都跟你说了几遍了,别叫我八哥。”假冒“云公子”倒转巨阙,用价值连城的剑柄轻轻敲了下王洵的脑门,“要么叫我南八,要么叫我霁云。八哥,八哥,当我是你养的傻鸟么?”
“嘿嘿,嘿嘿!”车厢中的人掩住口哄笑。笑过之后,气氛登时不像先前那样紧张。假“云公子”,也就是南霁云缓了口气,继续向大伙介绍,“不知道我的来头,他们没敢立刻跟我动手。只是派了几个人跟踪我。我怕一时半会儿甩他们不掉,就按照张大人事先的安排,带着他们到玉真长公主府邸走了一遭。就像张大人事先料定的一样,他们一见到玉真长公主家的门楼子,就全给吓跑了!”(注1)
费了这么大力气,南霁云却丝毫不肯居功,把一切都归结于张巡事先安排得周密。张巡和雷万春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性』格,也不多说废话,笑着摇头。只有今天上午才重新跟大伙碰面的王洵,不清楚其余三人昨晚的商议,瞪大了眼睛,『迷』『迷』糊糊地追问:“玉真长公主,南大哥跟玉真长公主很熟悉么?怎么又把她给牵扯了进来?!”
“我倒是想跟她熟?”南霁云笑着摇头,“若是跟她熟的话,估计我早就进飞龙禁卫效力了,还会到现在还是一介白身?”
飞龙禁卫是皇帝的亲兵,只有区区三千人。但将士们的地位极高,里边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旅率,头上也顶着正六品武将散职。以南霁云的身手和心智,如果背后还有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妹妹撑腰的话,恐怕在飞龙禁卫中做个镇军将军都不成任何问题。(注2)
很显然,南霁云没有出仕的心思,所以加入飞龙禁卫只是一个笑话。那他凭什么能轻轻松松出入公主府邸,就令人非常奇怪了。看到王洵满脸好奇的模样,南霁云忍不住又用巨阙宝剑敲了他一下,笑着解释道:“瓜娃子!玉真长公主素来喜欢招待一些奇能异士,我抱着把价值连城的巨阙宝剑,到她家的门房中讨口水喝,难道还会被打出来么?”
“啊!哦——”王洵如梦初醒。内心深处不得不承认,跟张巡、雷万春这些前辈比起来,自己真的是什么都不懂。此刻杨国忠跟李林甫二人过招,最忌讳地是把一旁观望的其他势力推入对方阵营。而大唐长公主素来受皇帝陛下宠爱,无论其加入哪一方,另外一方恐怕立刻就溃不成军。
所以南霁云在送完信后往玉真公主府邸上走一圈,等于彻底断了杨国忠追查此事的念想。眼下光是李林甫和王鉷二人的联盟,已经使得杨家势力处处被动。若是底下人不开眼再得罪了玉真长公主所为首的皇族,恐怕即便贵妃娘娘再受宠,也保不准让杨国忠去岭南休息几天。
而越是弄不清那封信的来路,杨家越不敢起杀人灭口之意。若是把宇文至的头上的罪名摆到阳光之下,堂堂正正的审理。宇文小子过后肯定难逃一刀。可杨国忠既然身为当朝大员却专门走这些歪门邪道,眼下也就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了。
见王洵脸上终于出现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南霁云笑了笑,摆出一幅孺子可教的姿态,“如果不出我所料,三日之内,杨家必然会想办法『插』手你那位朋友的案子。但他最后到底可不可以平安脱身,却不能完全指望杨家。万年县和长安两县的衙门,向来是王鉷的一亩三分地。想要让他放手,还需再往火上添一把柴!”
四人压低了声音,慢慢商议,马车内不时传出一阵轻松的笑声。
几乎与此同时,朱记南货铺内,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掌柜的朱七爷佝偻着腰,来回在屋子内踱步,一边踱,一边没完没了地重复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姓宇文的怎么会认识玉真公主府里的人。你们真的看清楚了,那个姓云的小子进了公主府?”
“七爷,您老就是借我们几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此事上扯谎啊。真真切切,那为公子爷进了长公主他老人家的府邸。门房还对他客客气气打招呼呢。”护院们唯恐朱掌柜把邪火发在自己身上,一个个赌咒发誓。
他们的担心显然属于多余。再三确认了云公子的去向后,平素威风八面的朱七爷像只泄了气的猪『尿』泡般瘫在了地上。“长公主,长公主,姓宇文地居然搭上了长公主府里的人做靠山。我这回是真的瞎了眼睛,瞎了眼睛......”
伙计和护院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言安慰。通过互相之间的私下交流,此刻他们已经约略猜到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像李供奉『乱』献殷勤终于引火烧身,一边暗自为朱掌柜即将面临的严厉惩罚而感到无比的快意。
瘫坐于地上发了会儿呆,朱掌柜长长地叹了口气,慢慢地又站了起来。前后不过半柱香时间,他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两鬓的花发凌『乱』不堪,走路也变得步履蹒跚。
向底下人扫视了一眼,朱掌柜摆摆手,笑着说道:“大伙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今天的事情,全烂在肚子里,谁也不准往外说。大人那边,自然有我去解释。日后如果和几位还能再见面儿,念在我已经黄土埋了半截脖子的份上,诸位别往我脸上吐唾沫。拜托了,拜托了!”
“七爷!”终是有人心肠软,除了朱掌柜平素的跋扈外,多少想起点儿他的好处来。哽咽了嗓子,低声喊道。
“其实你们吐我,也无所谓。出来混么,早晚都要还回去的!”朱掌柜又笑了笑,伸手扶住墙根,颤颤巍巍地往外走。脚步临迈出门槛儿,又回了下头,冲着这间自己经营了十几年的南货铺子望了一眼,仿佛想把一切记住般。却终归知道这是奢求,摇了摇头,慢慢走上了外边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注1:玉真长公主。唐玄宗的妹妹,大唐著名女道士。终生未婚。但喜欢与名人侠士交往。与李白、王维等大诗人过往甚密。民间传闻,其曾经试图嫁给神仙张果老。结果把张果老吓得坐着『毛』驴逃走。
注2:大唐官职分为实授官和散官。实授职位掌握实权,散职只享受相应的待遇。很多官员的散职会比实授职位高上数级。以显示皇家的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