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大捷
外行指挥内行的结果就是,越帮越忙。七月十五,河东制置使种师中迫于东京压力,在条件还未成熟的情况下,会同折可求所部发动总攻。但名将到底是名将,种师中在情况不利于己的前提下,充分发挥其指挥才能。只派遣万余兵力直扑太原,而他则亲率主力,趁夜急行百余里,袭击被金军占领的代州。
完颜银术可能被粘罕留下来围困太原,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在得知宋军来攻,代州报警之后,立即断定,从宋军手里夺回来的榆次虽然驻防重兵,但一旦开战,必被宋军所阻。宋军统帅的战略意图是合围自己主力,再图榆次之兵。若坐等决战,不管哪处是宋军主力,自己都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况。有鉴于此,他果断决定,留军继续围困太原,并阻击代州来敌,分精兵八千由自己率领,迅速打垮面前之敌,进军榆次。
战斗在七月十五晌午打响,宋军攻击太原的万余部队似乎早有准备,步卒列成密集阵形,就在姚平仲被合围的东山谷抢占地利优势。银术可用兵在女真将领中算是颇有章法的一位,极少用金军惯使的骑兵正面突击战术。总是寻找敌军薄弱环节,发起雷霆一击。但那东山谷地形狭窄,不利于骑兵迂回,宋军阵形严谨,几无破绽可寻。无奈之下,只得派出骑兵冲阵。
种师中战前预先料到,进击太原之军压力必然最大,是以配备强弓硬弩。步兵对抗骑兵,其实只靠两样东西。一是远程武器,二是严谨阵形。弓弩杀敌于两军未接之际,阵形阻敌于双方交兵之时,两者缺一不可。
所幸,进『逼』太原的宋军部队同时具备这两个条件。当金军骑兵发动排山倒海之势的突击时,宋军素来依赖的弓弩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尤其是神臂弓,虽然『射』速很低,临敌不过三箭。但其可怕的『射』程和穿透力让无所畏惧的女真勇士知道了什么叫恐怖。还未接阵,金军人马被『射』杀者甚众,甚至一支箭连穿两人。只因金军骑兵,以轻骑为主,为保证其奔跑速度,士卒往往身着薄甲,甚至不穿铠甲。
战斗持续到下午,两军仍在僵持,女真人伤亡很大,还得忍受着头顶烈日的煎熬,士卒怨恨,军心动摇。银术可斩杀一名消极怠战的千夫长,催动全军,死战到底。至傍晚时分,两军均已疲惫不堪,银术可遂命罢兵,待明日再战,入夜,遣精骑不间断『骚』扰宋军,并两次佯装发动袭击,企图动摇宋军军心。这一招竟没凑效,第二天一早,金军骑兵三度冲阵,在付出巨大伤亡之后,宋军阵形虽『乱』,还被铁骑突入阵中,伤亡严重,可仍在苦苦坚持。两军陷入混战之中,女真士卒战力强悍的优势顿时凸显出来,一直战到下午,宋军方始溃散。银术可并未扩大战果派出骑兵追击,而是重整部队,直扑榆次。只因时间紧急,若不能在袭击代州之兵挥师南下之前击溃榆次之敌,后果堪忧。
兵至榆次,银术可发现宋军已将此城团团围住,却并未攻城。他惊喜地得知,这部宋军乃女真手下败将,大宋西军中的折家军。去年岁末,折氏在交城被金军以逸待劳击败。此次再战,女真人虽然在兵力上不占优势,心理上却视折家军如无物。
烈日当空,因此前连降大雨,气候闷热而『潮』湿,军中士卒多生怨言。银术可为鼓励士气,允诺击退宋军后,犒赏全军。士气稍振,银术可迫不及待发动攻击。折可求自上次兵败,退居汾州。今领兵三万余人救太原,按照种师中战略,他的任务是阻击榆次之敌北上救完颜银术可,并防范太原之敌发动奔袭。本已将榆次围得铁桶一般,哪料银术可突然出现发动奇袭,虽有准备,却由于仓促应战,初战失利,士卒伤亡数千,阵形几乎冲『乱』。榆次城内金军见状,出城相助,折家军腹背受敌,情形危急!
但折可求到底是西军大将,在了解太原来敌不过数千人后,稳住阵脚。一面将榆次之敌堵回城内,一面选调弓弩阻击银术可所部。他很清楚,自己的当务之急就是稳住,不求战胜金军,只愿拖延时间。只要自己扎在这里不动,就会给种师中和姚平仲创造条件解除太原之围。到那时,身前身后两支金军『插』翅难逃。想清楚这一点,这位西军大将不计成本,箭如飞蝗。
银术可就算再骁勇,可到底只有五六千人马,第一阵不能打垮折家军后,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如果硬拼,即便突入宋军阵中,后果也难预料。再三思量,决定扎根在此,牵制折家军。如此一来,就只能寄希望于围困太原之兵挡住袭击代州的宋军。再拖上些时日,粘罕得到消息,必然派兵来救。甚至有可能在此时发动第二次南征!对于围困太原的部队,他还是有相当信心,即便不能击溃宋军,僵持应无问题。
五月十八,在代州晃虚一枪后,种师中率姚平仲等宋军主力出现在太原城前。粘罕当初久攻太原不下,遂使用“锁城法”长期围困。所谓的“锁城法”,就是在城内弓弩『射』程之外,遍布拒马鹿角等物,完全切断城内与城外联系。还建造大屋,下安车轮,名为“洞屋”,借以运送士卒和土木,企图填平太原城护城壕。又送来“炮车”三十余架,将斗大的炮古抛入城中,不但能摧毁太原防御工事,更能对城中军民起到绝对的威慑作用。除此之外,女真人甚至创造出集洞屋和云梯于一体,攻守兼备的“鹅车”,下安车轮,上置铁壳,保护士卒攻城。
时太原城中,守军仅兵马副都总管王禀率领的常捷军三千人。可这三千勇士会同全城百姓,英勇抵抗金军已经超过半年!王禀虽为童贯部下,但却是一位久经战阵,经验丰富的将领。无论女真人拿出什么战术,他都针锋相对。金军用“炮车”,他就在城上敌楼设立栅墙,楼顶覆盖糖布袋,这样即使敌楼被击中,也不至有太大损坏而能及时修复。女真人想填平护城壕,他就派兵从城内挖掘地道直通壕下,待其木柴填满之后,放火焚烧,使其前功尽弃。金军用“鹅车”攻城,他也在城上设立如同鹅状的跳楼。从楼上将系有绳网的巨石套在鹅车顶部,使其重心上升,然后用搭钩和绳索将其拉倒。
女真人花招耍尽,也无法攻克太原,遂改为招降。向王禀许诺高官,重金,要他开城。可太原军民数次拒绝招降,城在人城,城破人亡,只有断头之军,没有投降之民。但在抵抗金军半年之久后,太原城中的情况十分恶劣,存粮用尽后,士卒斩杀牛马而食,之后甚至烹煮皮甲充饥。百姓则更惨,为数不多的粮食拿去支援子弟兵后,他们只能用糠秕干草果腹。可就算如此凄惨,太原军民也是矢志不渝。
面对种师中大军压境,围困太原的金军早有准备。其步卒严阵以待,骑兵则已迂回至种师中身后,侍机发动猛攻。种师中并未急于发动攻势,在侦察金军布置之后,为防万一,派遣姚平仲殿后,自己亲率精锐与敌展开决战。
宋军兵力远超金军,种师中所部秦凤兵又为西军之精锐,金军虽奋死力搏,但仍渐『露』败象。就在此时,金军迂回之骑发动突然袭击。姚平仲自知此次出征犯了大罪,若再次兵败,神仙也难救他,且姚种两家都为山西大族,若功劳为种师中独得,自己回去如何面见伯父?遂身先士卒,拼死反击。这一战,直打到七月二十一方才以金军溃逃,宋军勉胜而收场。值得一提的是,姚平仲所部一员队将,使一杆虎头铁枪,领数十骑卒率先与敌相接。在部下全部阵亡之后,这名队将单人独骑继续冲杀,斩金军千夫长一员,百夫长四名,士卒五十余人,手下几无五合之敌,剽悍绝伦,勇冠三军!大战之后,衣甲浸透,枪缨泣血,人为血人,马为血马。问其姓名,姓杨名再兴,原为义军首领曹成部下。因姚平仲为搅徐卫之事而招募义军入伍,投身禁军之中。
种师中见其人身躯奇伟,武艺超群,极力褒奖之后,破格提拔为锋军副统制。来不及入太原城,立即重结部队,南下榆次。宋军主力的出现,使得完颜银术可惊慌失措。可女真人骨子的剽悍,和打从心底对宋军的蔑视,让他心存侥幸。在游骑报告宋军主力『逼』近时,他铤而走险,不顾实力悬殊,发动突袭,想趁宋军阵形未成,立足不稳,一举冲散。可结果却是踢到铁板一块,五千余骑,大部被歼。激战之中,杨再兴再添壮举,身披重甲,手提铁枪,独力突入金阵,所向披靡!战马被刺死后,他提枪步战,挑银术可于马下,若不是部将及时救援,这位女真大将险些命丧榆次城外。最后,银术可只带数十骑狼狈而逃,抛弃了困守榆次的数千金军。面对十倍于自己,且尤擅攻城的宋军,结果显而易见,半日不到,榆次被克。太原之围,经历长达九月的围困之后,终于解除!
此次战役,宋军歼灭金军一万七千余人,俘虏近千名,夺得战马两千六百余匹,器械无数。可自己的伤亡也是极其惨重的,三路大军共伤亡四万余人,数千官兵不知所踪。姚平仲所部,自然是重灾区,最后仅剩不到两万马步军。但无论如何,胜终归是胜,消息传回东京,举国欢腾!赵桓欣喜若狂,派给事中黄潜善亲执诏书至太原,拜种师中为靖难军节度使,加太尉,升两河制置使,节制河东河北地区所有部队。并赏赐捻金线战袍一领,钱物若干。参战将领各有升赏,姚平仲贪功冒进,反诬上峰,经过查实本该严惩。但官家却只是降诏斥责于他,保持其原来官阶,召回东京听用。
除了赵桓,最为高兴的便是李纲、徐处仁、何灌等人。种师中这一胜,直接导致大宋朝廷内部主和派铩羽,主战派士气高涨。民间舆论也纷纷支持新任宰执,认为太原战役一雪前耻,足以彪炳史册,名传后世。
种师中在谢恩奏章中称,此战首先是朝廷战略得当,方针正确,其次是将士用命,三军效死,自己不敢居功。其实这位老将心疼得紧,若是朝廷能够放开将帅手脚,不干预指挥。按他自己的部署,多等几日再发动攻势,宋军不至于损失巨大。不过想来也万幸,朝廷若不撤去姚平仲,并将其部纳入自己直接指挥,此战胜负,无法预料。看来,朝中执宰,也不乏懂兵之人。他哪里知道,建议撤掉姚平仲的,不过是个七品武职而已。
就在东京喜气洋洋,君臣兴奋得几乎喷血之际,有人劈头泼来一盆凉水。镇守滑州的种师道上奏说,太原之围解除,金军铩羽而归,女真人必然恼怒。极有可能短期之内再次南侵,建议朝廷积极备战。尤其要注意加强太原防务和河北的坚壁清野。并再次提出集山东之兵以防不测。
奏章到达东京,赵桓对这位军队元老的忠言,表面上善加抚慰,实则未予重视。其时,种师道病势日沉,汤『药』难进,赵桓闻讯大惊,急遣近臣耿南仲前往滑州探视。耿南仲到达滑州,见其已油尽灯枯,目不能视,心头焦急。此次官家派遣他来,一则探视种师道病情,二是问其遗言。种师道语不及私,重申抗金之策,提出四条建议。
其一、金军短期之内必然再次南下,朝廷务必加强太原防务,增派兵力确保河北山东无虞。
其二、东京袒『露』于河南,太过凶险,黄河天险并非万无一失,应当加强东京防卫。若时机恰当,官家可退居关中,选良臣代守东京。
其三、宋金必将长期拉锯,朝廷应当重新审视宋夏关系,前期集中西部之兵对抗女真。
其四、朝廷养禁军百万,实则多不能战。应该注意提拔年轻将领,革新战法,不能局限于攻守城池,当重视野战。
耿南仲一一记下,又问他对身后事有何安排?种师道无言,良久方才叹道“不被革而死,憾也。”
七月末,侍卫亲军步军司派出副都指挥使徐彰会同佐官前往牟驼冈视察练兵成果。因张宪王彦等人的加入,使得靖绥营训练更上层楼。士卒不但令行禁止,恪守军法,而且步伍整肃,初识器械。其中,尤以靖绥营老兵的言传身教居功至伟。详细查检之后,步军司长官都言可评优等,建议向上替徐卫请功。徐彰虽也赞同,但指出靖绥营诸多不足之处,要求徐卫加以改进。
送走了老子和长官们后,徐卫回到帐中正打算召集军官完善『操』典,却听帐外今日当值的杜飞虎报道:“指挥使,营外有两人求见。”
“何人?”徐卫正翻看着先前制定的『操』练,随口问道。
“只说是从滑州而来。”杜飞虎回答道。
滑州?徐卫翻书的手突然停住,心中没来由地跳了一下。一时心绪不宁,摇了摇头,定住心神,向外说道:“叫他们进来。”
不多时,杜飞虎领着两人进入帐中。这两个一看便是兄弟,那哥哥约莫三十出头,身形伟岸,四方脸,卧蚕眉,鼻大嘴阔,浓须遮嘴。弟弟二十五六光景,与哥哥一般身材,只是稍瘦些,一撇短须尤显精干。二者都是目若朗星,炯炯有神。一进来,见了徐卫,便上前行礼。
“你二人自滑州来,所为何事?”徐卫开门见山地问道。
那哥哥抱拳答道:“徐巡检使扩编练兵,我兄弟二人特来相投。”何太尉向官家上奏说,靖绥营缺乏统兵官,官家便命他从各地推荐的豪杰中选择合适之人,也可以从诸路王师之中平级调动,充入徐卫军营。这两人既从滑州而来,想必是大哥徐原军中低级武官。大哥为泾原路经略副使,兵马副总管,手下干才不少。只是这两人恐怕不是主动来投,而是受人推荐。大哥还滞留东京,那么推荐他们的人便是……
“种公近来可好?”徐卫问道。初见种师中时,他便已重病缠身,着实让人担忧。
那兄弟二对视一眼,脸『色』一沉,徐卫看在眼里,心中陡觉不祥!片刻之后,那哥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徐卫道:“种公有信在此。”
徐卫接过,赶紧拆开读了起来。他穿越到宋代不过一年,话倒是学得差不离,可这书信看起来却有些吃力,尤其是古文中没有标点符号,也不知从哪里断句。一时看不透,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见那兄弟二人还立在帐中,遂唤来杜飞虎,命其将这两人领下去安排。
待几人离开帐后,徐卫才将信铺在案上,立着细细研读。第一遍,不得甚解,第二遍,方察大概,第三遍,才全部领会。看完之后,一屁股坐在凳上,盯着那封信久久无言,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