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1 / 1)

我至今都不知道用什么词可以表达母亲的性格,坚韧里带着一点胆怯。失去主心骨的母亲,在岁月的沉淀中,变得忧郁,会因为儿子有出息而念念有词,也会一直挂念着离去的父亲。在人生的长河里,她普通得如同路人甲,她依旧会分享给我们那些健康类的伪鸡汤,她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可就这样的母亲,成为我的英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2011年我在青岛,手机对我来说作用并不大,偶然一次欠费不提醒都不会在意。有一天,QQ(腾讯聊天界面)上弹出了母亲的留言:你怎么被控制了?你要注意,在外面不要乱说话。我百思不得其解,在电话亭给自己的号拨了出去听到: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通话已被限制。

充了20元话费后,我给母亲发了一条短信:一切安好,只是欠费停机。我在书店里看书,收到了母亲的回复:你住那个地方有多少人?有新疆青河人多吗?他们靠打鱼为生吗?

脑海里顿时浮出了一个情景:我在海边用叉子抓鱼,身上披着一片大叶子,腰上绑着一根绳子挂着一片小叶子,远处一个女子架着篝火,不远处的渔船上传来古老的歌谣,还有女子随着歌舞动。靠着大海和岛屿的丰饶恩赐,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说实话,我只知道青河县城有2万多人,之前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我在青岛旁的一个岛上,从青岛过来只能坐轮渡,名字叫黄岛,母亲就听成了荒岛。我跑到地图区查看了一眼,黄岛有40多万人。海底隧道2年后就会开通,就可以从海底开车往返,便如实地给母亲发了过去。

这是母亲第二次给我发短信。两年前我在乌鲁木齐无意间还看到母亲写好了但没有发送的一条短信:回来考公务员吧。母亲眼神不好,打字很费劲,等我离开新疆在火车上收到了母亲的短信:工作找好了吗?注意吃的。

第二天,我从丁家河小区穿过理工大学,站在唐岛湾看着海面发呆时,收到母亲的短信:大河大吗?母亲并没有见过大海,在她的嘴里大海永远是大河,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我就拨通了母亲的电话:来看海吧,比大河要大。

第三天,母亲就买了一张从乌鲁木齐到济南,再从济南到青岛的火车票。我在火车站接上母亲,母亲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布袋四下张望,看到我才舒缓了一口气,对我说:总是怕小偷,硬座也睡不好。布袋里是一包馕,母亲并不知道带点什么好,但她心里总会想不带更不好。

从青岛到黄岛,40分钟10元钱,我带着母亲坐上了去黄岛的轮渡。母亲跑到船尾,轮渡划开水花,波浪蔓延,海水被甩在了身后,母亲想张开双臂又觉得不妥,就把手放到了栏杆上。夕阳西下,金辉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所有的苦难、悲欢离合都成为过往,当年那个充满憧憬的小姑娘已经找不到了。

青岛的天气常**雨不断,从世界上离大海最远的乌鲁木齐来到海边,雨水明显比在新疆充沛。我在日志上说日子发霉了,是真的发霉,而且时光如斯,感觉每天都在交房租。空气潮湿,海风吹拂,母亲有关节炎,时常一只手捂着膝盖,但表现得很自然,她不愿意为我增加负担。

终于有一天天空放晴,我和女朋友带着母亲去了海边。海水拍打在她的脚边,看着海天一色,忽而感叹,忽而面露喜悦,忽而自言自语。一个大浪过来,母亲像小姑娘一样尖叫起来,如同受惊的小麋鹿跳跃起来,看到我,又低着头拨拉着水,任凭海浪冲打着她的腿陷入沉思。对于一个新疆人来说,一定去看一看大海,似乎是生活的共识。母亲50多岁才第一次见到大海,她瞭望着远方,大海没有边际,就和沙漠一般,母亲表达的方式直接而有力,她对我说:我这辈子算没白活吧?

玩了会儿水,母亲坐在沙滩上安静地看着大海问我:远处的网是怕人被冲走吗?我说:那是防鲨网。母亲若有所思地又问了我另一句话,从沙漠到海边,从青河到青岛,有那么多好玩的好奇的事情,母亲却问了我一句让我答不出来的问题。母亲有点窃喜地问我:刚才有海水进到我的嘴里,味道很怪,他们说海水是咸的,做菜是不是可以省钱不放盐了?

女朋友在旁边拉着母亲说:阿姨,走,带你去抓小螃蟹。这才缓解了这一刻的尴尬。

尽管和女朋友没有走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母亲还是含有担心——那种婆媳之争,做完菜,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咸淡怎么样?母亲做菜的味道除了咸淡,再无酸甜苦辣,更何况每一次都很淡。每次吃饭,母亲先就着剩菜吃,我说:你总是扒剩菜干什么。母亲不吱声,还是扒拉着剩菜,我一气之下就把剩菜倒进垃圾桶,大声说道:过夜的菜就不要吃了。那一代人,吃菜真的就是为了下饭,吃个牛排都想要一碗米饭。从那以后,母亲做的菜量变少了,我们也尽量一次吃完。

有一次,我和母亲从金沙滩一直走到了积米崖,沿着海岸线一直行走,一直走到黑暗慢慢把城市覆盖。她看着四周在建的高楼问道:这房子很贵吧?我安慰她:只有外地人才买海景房,本地人都受不了海边的潮湿。那,那市区的房子多少钱?母亲鼓起勇气问我,要是我把乌鲁木齐的房子卖掉,能付得起首付吗?当母亲知道即使勉强付得起首付,我也不会让她去卖掉乌鲁木齐那套给她安全感的房子以后,就试图说服我的女朋友。

吃晚饭时,母亲故意找了个话题,她自顾自地说:你父亲以前的老领导还在司法局,或许还能去找找。乌鲁木齐的两室一厅的房子刚好我们一起住,要是有了孩子就要考虑换一套大的。

当我们的生活在极度困窘的时候,我们总是寄希望某一件事情,哪怕不可能,都会让我们的精神有一丝的安慰。母亲并没有说服我的女朋友,女朋友也不会离开海边去遥远的乌鲁木齐生活。这让她很沮丧,她站在窗台边上看着黑漆漆的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住了3个月后,母亲总觉得我们可以把她那一间房子租出去,省一些房租,就执意要回到乌鲁木齐。临走前,母亲对我说:如果最终不能走在一起,就回来吧。

那是我在青岛的第四个年头。母亲走后,女朋友就搬回家住了。那年冬至,女朋友突然给我发了短信说:你该回家过一次年了。爱情总会结束,我在大年初一回到乌鲁木齐的家里,母亲做了一顿火锅等着我。

我小的时候,母亲收养了一个女儿,别人问父亲,他会解释:就想要个女儿。可是母亲却对每个人说:万一儿子找不到媳妇怎么办?童养媳不是很好嘛。

其实母亲并不是想给我找童养媳,而是因为父亲去农村采访,一个牧民正好生孩子,是双胞胎,牧民就拉着我父亲说:一个勉强养得起,两个养不活。父亲犹豫了好久,问牧民要了一杯散酒,一口喝完用座机给母亲打了电话:能收养个孩子吗?母亲问道:女孩吗?在得到肯定答案后,母亲一口答应。

有一天我说我大学毕业可能不回去,母亲有点不甘心地说:你妹妹要嫁人了,你怎么办?老一代人表达的方式不同,母亲总希望我有个稳定的工作,娶个持家的女孩,过如同他们那样安全有保障的一辈子,但她总不愿直接说出来,怕我抵触,就只好这样说。

2008年我大学即将毕业,母亲想让我回到青河考公务员,谁谁谁的孩子考上哪哪哪的公务员,还请客吃饭了。母亲尽量用商量的口吻和我说这些。她并不想离开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也希望我能回到那里。可是我遗传了母亲的性格,骨子里很倔,我给母亲说:既然走了出来,就没有想过回去,我不想过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小镇上漂亮的姑娘都嫁出去了,回去娶媳妇很难。

母亲一听也是,谁谁家的姑娘都嫁到外国去了,再说那里除了埋葬的人再无亲戚,就下决心把小镇的房子折价卖掉,两套房子折成了乌鲁木齐不大的一套房子,至少乌鲁木齐离青岛还近一点。母亲找了一辆货车把家里的东西一趟都搬到了乌鲁木齐。她和父亲用铁架子焊的铺上木板的婚床,四方桌子上还有我和哥哥小时候刻画的涂鸦,大方块的电视机时常会闪着雪花,一盘磁带都没有的录音机至少还能听广播。父亲的书桌里塞满了陈旧的书籍,几十年来还在用的碗筷总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打破一个碗挨揍的往事。只是搬家的时候,母亲只带了一张父亲遗照,其余照片都化作了灰炭,我问过母亲,她说:一张就够了,就这张看了不会哭。

搬家的时候我并不在乌鲁木齐,母亲在青河,我在青岛,父亲在天堂。

记忆中,我有8个春节都是在内地不同的城市度过,那些城市烟花耀眼都能闪出我的泪花,我就躲在屋子里哪也不去。只有第一次在大连过年,我一个人去了海边。走了一天,我安慰自己,这是充满诗意的生活,伴随着海水的声音,有人轻悄地弹起吉他唱着歌,一切安详得让人无法说话。大海多么神奇,让我们的心事都沉入了海底。

海的对面是蓝天,没有城市的热闹烟花,但没躲掉母亲的短信:过节多吃点,新年好!

春节挺好的,就是没有饭馆开门,就是没有人陪着。我穿着鞋子往海水深处走,海水淹过了膝盖,我对着大海嘶喊,歇斯底里地喊:我不会哭的,我会坚强的。我在海边给母亲回了短信:新年好,母亲。我想难过的应该是母亲,这8个春节她也是一个人过的。

大海会不会是谁的泪水,反正我没有在海边流过眼泪。

大学毕业,我回到了乌鲁木齐,住进了新家,在乌鲁木齐珠江路的一个山坡上。时常夜里干呕,惊醒了母亲,她对我说:去医院做一个体检吧。

那天周五,在珠江路的小医院里,医生拿着化验单,手里拿着笔在纸上画着细胞,告诉我病毒在破坏好的细胞。那个医生口若悬河,告诉我人生各种道理,我和母亲就好像捣蒜一样点着头。他说完那句话,我看着母亲穿着老旧的衣服擦拭了一把眼泪,坚定地对我说:卖房子也治疗。

医生说:你这个是早期肝癌。

我停顿了好久,好冷的夏天,远方的姑娘我陪不了你了,遗书要不要发到网上,毕竟没有老婆孩子也没房产存折。我胆怯地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

我并没有接受医生的建议买五折优惠的药品,而是等到周一去三甲级医院做复查。2天像2个世纪一样的漫长。母亲一旦遇到难过的事情,总是会自言自语。她在屋子里叹气,又对着空气说:不考公务员了,不回青河了,想去青岛就去青岛吧。她拿出仅有的一张存折和房产证,紧紧地攥在手里,在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

等待检查报告就好像等待宣判一样,我把化验单紧紧地捏着,汗透在纸上。医生淡定地看了一眼:就是脂肪肝,少吃油少喝酒,多运动。母亲手里揣着放着存折的小包,嘴上念叨着:还好不是肝癌,还好不是肝癌。

那段时间我渐渐熟悉了乌鲁木齐这个城市,就是和母亲走长长的路,一直从珠江路走到西大桥,再从西大桥走到七一酱园,在每一个站牌那里,读一读当天的新闻。最后在七一酱园买上一些菜,坐931路公交车回到家里。

买菜时,母亲会把白菜的坏叶子全部撕掉,会把土豆粘的土一点点清理,甚至把芹菜叶都摘掉才买,会在结账的时候和收银员砍价,这些不能打折吗?我并不会阻拦这一切,我想如果因此母亲会开心的话,那也是生活中仅存的侥幸。

那些菜拿回来一点儿不浪费都会进入锅里,就好像她会在水龙头那里放个盆子,洗脸水可以洗衣服,洗衣服水可以拖地,拖地水可以冲马桶。但总怕母亲不厌其烦地对我说:你父亲在的话,都是他做饭我洗碗,也不至于不合你胃口了。说多了,我就会对母亲说:人都离开十多年了,你就不能不再提父亲吗?母亲做饭确实不好吃,什么调料都不会添加,任何菜都是水煮出来的感觉,以至于在外第一次吃虎皮辣椒,我才知道辣椒不是调料。

有一次,我们在路上,有一个小贩贱卖胡萝卜,我说:买一点胡萝卜吧,天天吃土豆,换个胡萝卜还有营养。以前母亲看到一公斤一元钱肯定去买。但母亲并没有买,而是头也没回地离开了。母亲确实不吃胡萝卜,家里也从来没有做过抓饭。

乌鲁木齐比青河还要干燥,青河至少还有大雪。我在乌鲁木齐投了几份简历都杳无音信,我想着这里不适合我,我要去青岛看看,女朋友还在那里等着我。临行的时候,母亲从门口追到街上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堆纸币,大部分是一元钱那种,告诉我:在路上吃点好的。

奔跑的时间并不会停止。与母亲分别的那一刻,我沉默不语,母亲怅然若失地挥挥手,那站定而逐渐渺小的姿态,就是所有的言语。

我去青岛的第一个冬天,母亲打电话说要回青河,我说青河的房子已经卖掉,冬天动不动零下四十多摄氏度,你回去干什么?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曾经生你时没奶水,好心的朋友给你喂奶,现在那个朋友得了脑出血,我想回去看看。我并不知道怎么安慰母亲,这是第一次从母亲嘴里说出“朋友”这两个字,40多年的感情在她看来无比重要。

母亲毅然选择坐夜班车回到了青河,我能想象到路途的遥远,从乌鲁木齐到青河总共524千米,215国道,要走十多个小时,冬天会有风吹雪,几分钟就可以把道路掩埋掉。风在准噶尔盆地里打转,戈壁滩上黑漆漆一片,偶尔野兔和狐狸会窜到路上。这一段路程,足够回忆起所有的往事。

回去第二天就接到母亲的电话:好多人都在问你在内地做什么工作,我该怎么回答?你要做个好人!

大四那年,家里的院子要拆迁了。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一砖一瓦地盖了两间房子,就为了在拆迁的时候可以讨价还价。母亲把大房子租给前面商店的小贩,一个月80元,自己住在小房子里。那房子透风还漆黑,夏天还需要架火,母亲如同小时候一样会去胡杨林捡柴火和蘑菇。她一周主要的蔬菜就是蘑菇,她盼望小雨,下完雨,大清河的蘑菇就会疯长起来。偶尔母亲会买一个鸡腿,和蘑菇炖在一起,在漆黑的小屋子里,过着不是滋味的日子。

有一天,小贩在院子里拉屎,母亲不愿意,院子即使不种菜了,那也有她和父亲的回忆。小贩全家站在院子里与母亲骂架,破院子拉屎怎么了,这是给你上肥。母亲骂不过,就蹲在地上不说话。小贩还不甘心,推了我母亲一下。电话是邻居打给我的:你母亲被欺负了。晚上,我的一群同学围住了小贩的商店,我接通了电话对小贩怒吼。电话那头,小贩一直给母亲道歉,足足有十分钟。母亲事后给我说:你回来看看家吧,回家过一次年吧。

那是2009年,我想起青河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很多牧民都有关节炎。我在天涯网上发起了一个帖子:青河冬天需要棉衣,请求网友给青河捐衣物。青河那么遥远,回去一次我总希望能做一些事情。

那个冬天我带着一批物资回到了青河,那条新闻至今还能在网上找到。我去到乡里发了所有衣物,就如同报道一样,牧民确实缺乏冬衣。

夏季即将举行阿肯弹唱会的山间草地 向京摄

青河的夜空很美,星星触手可及。母亲把她放破烂的小屋子收拾出来,给我放置了一张小床,晚上就会炖蘑菇,她有点得意地对我说:吃了两年的蘑菇,头发也黑了,血压也不高了,还省了那么多买菜的钱。除夕,我买了只鸡,用东北人的方式做了小鸡炖蘑菇,两个人在早已经凋敝的院子里吃了起来,星星照亮了院子。母亲吃饭狼吞虎咽,她也不说好吃不好吃,在她的眼里,吃饱就是老天最好的恩赐。

那年春节,母亲又与人吵架了,有人要给母亲介绍一个伴儿。母亲破口大骂,连相亲对象都骂走了,回到家,母亲声音哽咽地对我说:如果你父亲知道我相亲,他怎么想我啊?

那几年,县里的很多人都不敢和母亲说话,见到她都绕着走,还有人告诉我,你母亲疯了,一个人从大清河走到小清河神神叨叨自言自语。后来我同学告诉我:你母亲下午推个拉拉车到处捡破烂,晚上就一个人走到小清河,自言自语。

难怪,我走的时候母亲给我塞的是块块钱,问我钱够不够,让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地回到这里,不要让别人说没出息。

大学的日子里,母亲会每个月给我写信,字歪歪扭扭还会有错别字和拼音,她在信里和我讲述了她和父亲的点滴往事。在信里寄托她对父亲的想念,也会说一些国家政策对她的帮助,她的工资,以及她对我说,她总觉得父亲并没有走,她走在路上就在和父亲对话。

至今都会记得我摔过一次碗,那年高一,母亲喊我,欲言又止。我跑到外面重重地把门关上。

母亲对待吃饭简直是对付,豆腐煮一下就是一盘菜,芹菜不去叶子就下锅,下个面条一定是清汤寡水,所有的饭菜端上都没有味道,哪怕是改善生活的肉品,只是水煮就好。没有辣味,没有甜味,没有酸味,甚至连点盐味都感觉不到。

因为惹事,我从青河二中退学。母亲托关系找到了父亲的同事,让我去了隔壁县上高二。其实我并没有上学的想法,只是想离开那个我成了所有孩子家长眼里的坏榜样的小镇,我也不想再吃没有味道的饭了。

隔壁县叫作富蕴,距离青河150千米。那时还只有邮局寄汇款单,收到汇款单再到邮局兑换成人民币,周末还没办法办理。有一次汇款单迟迟没收到,赶上了元旦和周末,我三天只吃了一个馒头,身上分文没有,等拿上汇款单我给母亲打电话抱怨时,母亲说:也好,饿一下肚子,你也能感受一下我们当年的生活。

有一次,母亲打电话到门卫那里叫我,10分钟后再打过来问我说:阿勒泰是观测狮子座流星雨最好的地点,我许愿会灵吗?

那次,我和村里一群孩子裹着棉被站在寒冷的夜晚,每划过一个流星雨就大喊一声,一直到声音嘶哑。所有人回去睡觉,我还在等待最后一颗流星划过,那流星似乎会眨眼,就好像父亲做了一个鬼脸。

没有熬过一年,我就退学了,过了几个月后,我被母亲带到北屯。北屯是父亲离开的地方,母亲鼓励我,就算高级中学,考一考才知道能不能上。没想到我倒数第一的成绩真的考上北屯高级中学。

北屯的蚊子比凉皮出名,似乎它们也要过冬,到处大开杀戒。我在那里参加了高考,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正端饭上来。我吃着饭对母亲说:要是菜再有点味道就好了。母亲看着我说:你父亲要是知道你考上了大学一定会自豪的。

我临走的时候,母亲专门复印了我的大学通知书给很多人看:我就说我儿子能考上大学。母亲知道,在很多人看来,我能否考上大学难说,但犯事儿进去有可能。

1999年6月28日,剪报纸、收信件,还有母亲的笑容都戛然而止,院子里的鸽子与兔子五元一只都卖给了前面的饭店,而“父亲”这个词就从我的字典里消失了。父亲的葬礼上母亲哭成了泪人,我并没有哭,15岁的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理解力。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母亲脸上的自信、快乐与阳光。

有一天晚上,母亲从抽屉里翻出来所有的单子,和我一起叠加计算:3万元的稿费2万元的存折。母亲说:这钱就是你上学用的,我要存好,我可能要从粮食局下岗了。

父亲去世后的3个月后,母亲从粮食局下岗了。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病**,挂着吊针目光呆滞,散落着头发脸色苍白。

在那个依稀寒冷的季节,母亲迅速地老去。母亲说她要离开这里,要回老家看看。母亲真的去了内地,留给我每月140元的国家贫困补助。

母亲去了她出生的地方河南扶沟看了看,在那里母亲一定会想起她的母亲,她的一家人。虽然在她去的时候,这些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猜母亲一定在那个山坡上看到夕阳落山,会哭着想起她的童年,她再也回不来的爱人。那里已经变样了,只有枯死的老树她还认识;母亲还去了山西长子县,父亲的老家,她想去看看父亲出生的地方是什么样,她没有陪父亲度过童年,但她想去感受一下。

我出生在新疆西北偏北的青河,生我的医院就是几间平房,生孩子还要自己架火烧柴供暖。比母亲早分娩半个小时的,是她的同事。后来母亲告诉我,她同事临时生产忘带柴火,于是父亲好心把自己的柴火给他家烧了。这样,母亲生我的时候一热一冷,生了一场大病。

我家住在基建队,那里大部分是逃荒来的非正规军,有超生队,有民工团。当年母亲把自行车后排的婴儿椅拆掉,我坐在自行车上两腿一夹,鲜血直流,从那以后我多躺了两年的婴儿椅。

从小,母亲就培养我们干活的能力。每年冬天,家家户户都会拉一车煤放在小房子里,我就站在车下面负责把小块煤拣回家,那一车煤够我们烧一个冬天。青河的冬天总是很漫长,一年中有8个多月都需要烧煤。家里的供暖方式是火墙,在客厅有2个炉子,通往2个屋子的火墙;上半夜总是远离火墙睡,后半夜被冻得哇哇叫,就抱着火墙睡。做饭前,母亲在火墙上面扔上几个红薯,睡觉前就能美餐一顿。

那时候最不喜欢吃的菜就是母亲做的豆腐,因为豆腐总是少盐无油,就着米饭吃很容易噎着。那时候流行看《大力水手》,每次小伙伴欺负我,我就给母亲说,今天晚上吃菠菜吧。

每年冬天家里院子的凉房里就冻了好多的“娃娃头”,那几乎是我们童年的最爱。每次回到家都会拿着考试成绩问母亲,可以吃娃娃头吗?娃娃头是我当时认真学习的唯一理由。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她期待着我健康成长。

回忆中最多的时节就是冬季,房顶上盖着厚厚的大雪,我拿着铁锹铲着房檐上的雪,母亲在下面喊:别掉下来了。烟筒里冒着袅袅炊烟,我用小身板扛着推雪板用尽全身力气推着雪下去,有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就掉到了雪堆里,发现不疼,就推几下跳下去一次,再从梯子上爬上来。

半大的时候我还会缠在母亲身边。有一次母亲在切菜,父亲过来给母亲一个亲吻,被我看到,我立刻“哇哇”哭了出来。母亲露出羞涩的表情,哄着我说你不哭,妈妈也亲亲你。

我6岁的时候还经常尿裤子,因为冬天时常零下45摄氏度,背带裤式的棉裤裹住了我,一时无法解开,尿湿的裤子结了一层冰碴子,也不敢告诉母亲,就靠着火炉子烤,晾干之后一股臊气。还好新年到来,一家人粉刷墙壁,涂成全白色,再用水泥把房中凹凸不平的地抹平,这样散发的泥土的味道就会掩盖我裆下的臊气。

一毛钱一把的糖在这一天要与拜年的人分享。母亲用电灯泡投影表演各种手舞。一有敲门,我就跑去开门,山里牧民的小孩会在这一天跑到县城挨家挨户拜年,说着极其不标准的语言:喜年好。我就会塞一把糖果和瓜子给他们,他们人手一个塑料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今天吃我家糖果,古尔邦节我就可以去他们家吃肉,母亲也会给我一个塑料袋,一天下来差不多能吃只羊。

春晚依旧是一家人除夕夜必须看的节目,每看一个小品母亲都能乐得东倒西歪,高兴了给我倒一大杯健力宝。这个经济与思维落后大部分地区十多年的小镇,也就是在春晚这一天跟上了节奏,初一那一天,春晚的金句朗朗上口,能用一整年。

常见大雪覆城,每当融化时,便知岁月去。

我们去过那么多城市,如小镇的烟花,如小镇的饺子,如小镇的拜年,却再也没有小镇的味道。总能孩童般笑着生活,也有年轮刻下的伤感,岁月划过的痛楚,而此时的母亲,还是如故的一个人。如此,整个忧伤全属于她。我还清楚地记得童年的欢声笑语,童年里母亲慈祥而又憧憬的样子。童年的世界很小,所有的生活就是秋千旁边与母亲一问一答的乘法表。

2016年,我的第一本书出版,母亲悄悄地去了我的签售现场,几个朋友怎么拉也不敢上场。那一年,母亲回到青河,有人拉着她的手说你儿子有出息,那个、那个比记者还厉害的是干啥的?我母亲扬起头大声说道:作家!

我告诉母亲,再别去捡那些破烂了,没事可以跳跳广场舞,护照下来,我用稿费送你出去旅游。母亲看着我说:总是看不得那些瓶子乱扔。

2019年的春节我带着母亲在花城广州过了年。我们从北京路打卡到了广州塔,一路上给母亲拍着照片。这一年母亲已经去了4个国家,每次旅行完回来都对我说:这辈子没白活啊。除夕夜,我买了一堆菜和海鲜,要亲自做一顿饭菜。母亲打下手洗菜的时候,对着一个萝卜端详了半天,阳光从窗户外照射在她的脸上。

母亲在那个夜晚给我讲述了她的故事:

1961年,母亲和姥爷乘坐一辆解放牌的卡车,坐在车兜里晃悠了6天才来到了青河县。那时风餐露宿比现在更加荒凉,司机虽是老手但稍不注意也会迷路。一车人就在戈壁滩里晃悠,戈壁滩也并非空无一物,实在太累了,全员就会下去找小蒜和蘑菇吃。

母亲说,青河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和骆驼,低矮的地窝子、荒凉的戈壁滩和茂密的森林是青河的三大风景。最初母亲住在地窝子里睡在草席上。那时候一个鸡蛋8分钱也吃不起,买不起洗发水姥爷就把母亲的头发剃光,所有人都以为母亲是个男孩。

地窝子是什么样?就是在地上挖一个长方形的坑,坑上面盖着“人”字形的屋顶。坑底两边挖上1米多深的通道,一家有几口人就挖几个通道,通道里铺上稻草就是床铺。冬天无比漫长,母亲也没办法洗澡,只有到了夏天才能去河坝冲一下。

每个人每月只有24斤口粮,有一年腊月二十九,在进入青河的丛山里,车被大雪耽误在路上,全县的新年物资都在这里。姥爷和30多个民工被派去步行背物资。冬天青河刺骨的冷,手伸不出来,脸被包裹着,一群人披着漆黑而有味道的军用大衣就去了现场。10匹马,15千米,我姥爷背的是洋葱,冬天洋葱冻得硬邦邦,我姥爷就边走边啃,就好像在吃奶疙瘩,旁边的人背着土豆,也学着姥爷啃起来。这样回到家里,姥爷还从裤裆里掏出两个土豆,煮在锅里一家人香喷喷地吃起来。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母亲一心留在粮食局工作,每天分发粮票也是一种幸福。最期待的就是年三十,因为有“三个一”——一斤白面,一斤羊肉馅,一斤牛肉馅。可以给一家人包饺子吃。

吃上一顿饱饭都是幸福的事情。为了填饱肚子,母亲会去别人收获后的田里捡别人遗漏的麦子和土豆;为了填饱肚子,母亲和小伙伴在雪灾中寻找冻死的羊,把羊挖出来,羊皮卖了,羊肉煮着吃。要是实在吃不到食物,姥爷就给孩子们讲故事,孩子们听得出神,就会暂时忘记饥饿。

母亲说她不喜欢过中秋节,因为她的生日是中秋节前两天,别的小朋友在生日的时候都能吃上肉,而她每次要求过生日,姥爷都会说:中秋不是过了吗?她的童年从来就没过过生日。

1962年的青河会是什么样?奔跑的北山羊,长了“眼睛”的白桦树,唱着歌谣的牧羊人,群山围绕着大小清河。河边几个小伙伴在周围弯身捡着柴火与牛粪。一个小男孩捡到一坨外焦里嫩的牛粪,碎了一手,追逐着其他小伙伴飞奔散去,惊到不远处吃草的牛也瞥了一眼。牧民的孩子学着大人们策马扬鞭,一个6岁的小女孩安静地仰望着蓝天。忽然间一个小男孩发现了一个颜色鲜艳的萝卜,小女孩拿着萝卜对着太阳,几个饥饿的小伙伴围着转圈想要吃掉这个被光打亮的萝卜。

母亲拿着萝卜端详了半天才对我说,那一次她和几个小伙伴在白桦林捡柴火发现了黄色的萝卜,拔起来就吃。结果姥爷回到家时发现母亲已经口吐白沫,直翻白眼;姥爷到处求救,送到医院经过了3天的洗胃和打针,母亲捡回来了性命。但是同吃的两个小孩都中毒去世了。

母亲停了好久才告诉我一个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秘密,母亲说那一年她6岁,失去了味觉,甚至分不出甜和咸的味道。

那个夜晚,我回忆起来很多事情,它们在我心里一尘不染,也想起人生中的困顿,回忆中寒冷的日子一个挨着一个,就好像熬不过,就幻想着每一片雪花都变成小精灵,一群追着一群,飞得满天都是。可是到夜里,路灯熄灭,就看不到这些小精灵,母亲的泪水和委屈就会在深夜如一条河流般流过,苦涩悠长,不可遏止。母亲曾经想过离开,但她要拉扯我们长大成人。母亲彻夜睁着眼睛,等待着被这条河流带到光明的春天,在那里,母亲再也不会为亲人们吃苦受罪。

冬湖 康剑摄

母亲的身体不好,因为生我得过气管炎,好多年才治好,但是留下了后遗症。可是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母亲因为吃过毒萝卜失去了对味道的分辨。有一次和母亲一起买咸盐,母亲问:这盐咸不咸?炒半个白菜要放多少?商店老板说:你做菜不尝一下咸淡吗?我看到母亲脸色有变,却不知道母亲真的尝不出咸淡。

对不起,母亲,请原谅儿子当年嫌弃你做的饭没有味道,把你做的饭扔在地上跑了。

那天晚上,母亲并没有掉眼泪,而是长长地叹息,那叹息声击碎了我最后的防线。母亲渐渐老去,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常常把东西放到哪里就不记得了,但是母亲每次都会对我说:你父亲花钱很节约,你父亲的文章还没有写完……这是母亲一辈子说不完的话。那天母亲突然对我说:有一天我想不起你父亲怎么办?

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我见过唯一的真爱,母亲用一生在等待着父亲回来。

在乌鲁木齐的日子里,有一天中午我回家看到母亲在路边摆了一个摊位,那鞋垫一看就知道是母亲自己缝制的,就和当年给父亲缝的一样。母亲的头发花白,看到路人拿起鞋垫说着:十元一双,十元一双。母亲看到我后低着头,我质问母亲,家里条件好了,为什么还要摆摊卖东西?母亲低声说道,你父亲不穿,我不知道留着干什么。那一下午我都坐在乌鲁木齐的人民广场上,看着英雄纪念碑流着眼泪。父亲你可曾知道,你的离开让我在苦难与思念中成长,可是母亲却在困难与悲伤中老去。

我想起那个曾经抹口红、在父亲面前害羞的母亲,也想起五彩湾的雅丹在夏日里的斜阳照射下的五彩斑斓。母亲说她最喜欢停留在那里看风景,庄严的戈壁滩、雄伟的小山丘,还有涂了色彩的天空……她总觉得回到了第一次踏进青河的样子。姥爷把她放到扁担挑里,她伸出小脑袋看着远方,每一个小山丘都变成了帆船,她坐在帆船上飘到了远方。

20年,折成一个一个日子,换算成分秒时光,竟然有那么多苦涩。在这苦涩的日子里,我们都在狂奔,每一个母亲都带着孩子在奔向幸福。有些母亲,不需要坚韧与胆怯,不需要忧郁与小快乐,就拥抱着整个世界,而我的母亲,她扛着这些带着我们走向了幸福。

对不起,母亲,这二十年,叫醒我的竟然是你一滴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