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谈谈奥利弗·特威斯特差点得到一份绝非闲差的工作(1 / 1)

自从犯下“要求添粥”这等大逆不道的罪行后,奥利弗便被英明仁慈的理事会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严密监禁了一个礼拜。如果他能对穿白背心的绅士的预言怀有适当的敬意,只要将手帕的一头拴在墙壁的钩子上,另一头套住自己的脖子,便可以一劳永逸地确立那位绅士“未卜先知”的令名。乍看上去,如此设想并非没有道理。然而,有一个障碍阻止了他成就此项壮举,那就是:理事们开会通过了一条禁令,经签字盖章后庄严颁布,认定手帕实属奢侈品,救济院贫民永生永世都不配用手帕擦鼻子。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障碍,那就是奥利弗的年幼无知。白天他只是一味痛哭,而当可怕的长夜降临时,他便张开一双小手蒙住眼睛,挡开黑暗。他蜷缩在墙角努力入睡,却颤抖着不时惊醒,身子朝墙壁越贴越紧。在那阴郁孤独的环境里,仿佛又冷又硬的墙壁也能为他提供保护。

反对这套“制度”的人可不要以为,奥利弗在单独禁闭期间被剥夺了有益的身体锻炼、愉快的人际交往和大有好处的宗教慰藉。说到身体锻炼,当时天气晴冷,他获准每天早晨到石墙院子里的水泵下沐浴,还有邦布尔先生在场,不停地挥舞手杖,在他全身激起火辣辣的感觉,以免他着凉。要说人际交往嘛,他每隔一天就要被带到孩子们吃饭的大厅里,当众领受鞭打,以儆效尤。至于宗教慰藉的好处,也远远谈不上被剥夺。因为每天做晚祷时,他就会被踢进同一个大厅里,获准听男孩们集体祷告,以此慰藉他的灵魂。祷词中还包括一段理事会下令增加的内容,要孩子们祈求上帝,让自己成为品行端正、知足恭顺的孩子,以免重犯奥利弗·特威斯特的罪过和恶行。祷词中竟明确宣布,奥利弗·特威斯特受到了邪恶力量的特别支持与庇护,是魔鬼本人亲手造出的孽种。

正当奥利弗万事如意、舒服自在的时候,一天早上,甘菲尔德先生——一位烟囱清扫工——碰巧沿着大街走来,边走边搜肠刮肚地思索如何支付房东催得正紧的欠租。即便对自己的财政状况做最乐观的估算,甘菲尔德先生也凑不足所需的五英镑。他被数字折磨得焦头烂额,用短棍一会儿敲敲自己的脑袋,一会儿又拍拍他的那头驴。就在这时,他经过救济院,瞥见了贴在大门上的告示。

“哦——哦!”甘菲尔德先生冲驴子吆喝道。

陷入深思的驴子走了神,兴许是在琢磨,把小车上的两袋烟灰拉到目的地后,主人会不会赏它一两个卷心菜的菜根吃,所以它没注意到主人的命令,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

甘菲尔德先生冲驴子破口大骂,尤其是骂它眼瞎。他从后面赶上去,朝驴头狠狠来了一棍。幸好那是驴脑袋,要换了别的动物,准被打开花不可。接着,他抓住笼头猛拽一把,算是客气地提醒驴子别自作主张,并用同样的办法将它掉了个头。接着,他又在驴头上敲了一下,好叫这畜生在他回来之前都迷迷糊糊的。做完这些安排之后,他走到大门前查看告示。

穿白背心的绅士刚在理事会会议室里发表了一通高见,这会儿正背着手站在大门口。他目睹了甘菲尔德先生和驴子之间的小小争端,又见此人走过来看告示,不由得笑逐颜开,因为他一眼就看出,甘菲尔德先生正是奥利弗·特威斯特所需要的那种主人。甘菲尔德先生仔细读着告示,也眉开眼笑起来,因为他不多不少刚好想要五英镑。至于那个因钱而来的累赘孩子嘛,甘菲尔德先生了解救济院的伙食情况,深知那孩子必定长得小巧玲珑,正好可以让他清扫有节气门的炉子。于是,他把告示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然后举手碰了下皮帽子以示敬意,跟穿白背心的绅士搭起话来。

“这上面提到的孩子,先生,教区是不是想送去当学徒?”甘菲尔德先生问。

“没错,朋友,”穿白背心的绅士屈尊俯就地笑着说,“你觉得他怎么样?”

“要是教区当局愿意让他轻松愉快地学一门手艺,扫烟囱倒是受人尊敬的好行当,”甘菲尔德先生说,“我刚好需要一名学徒,愿意收下他。”

“进来谈谈吧。”穿白背心的绅士说。甘菲尔德先生在后面停留片刻,又敲了一下驴头,拽了一把笼头,警告驴子不要趁主人不在跑了,然后便跟着穿白背心的绅士走进会议室。奥利弗当初就是在这儿见到这位预言家的。

“这活儿够脏的呀。”甘菲尔德再次表达愿望之后,利姆金斯先生说。

“以前发生过许多起孩子闷死在烟囱里的事。”另一位绅士说。

“那是因为他们在烟囱里点根草把孩子弄下来时,先把草弄湿了。”甘菲尔德说,“那样一来就会光冒烟,不起火。想让孩子从烟囱里下来,烟一点用也没有,只会把孩子熏得打瞌睡,不过他们就是喜欢睡觉。男孩子都很犟,也都很懒。诸位先生,想让他们赶快下来,没有比烧一把旺火更管用的了。再说,这也是慈悲之举呀,诸位先生,因为就算他们卡在烟囱里,只要烤一烤他们的脚,他们就会自个儿挣扎脱身啦。”

穿白背心的绅士听了这番解释,似乎觉得十分有趣,但他的快乐很快就被利姆金斯先生的目光制止了。理事们接着磋商了几分钟,不过声音太小,除了“节省开支”“账面好看”“公布一份铅印的报告”,什么也听不见。事实上,这些只言片语之所以碰巧被听见,也是由于它们被格外强调了许多遍的缘故。

最后,理事们停止了低声讨论,重新返回各自的座位,恢复了庄重的神态。利姆金斯先生说:“我们已经研究了你的申请,我们不能答应。”

“完全不同意。”穿白背心的绅士说。

“坚决不同意。”其他理事也附和道。

甘菲尔德先生的确名声有点不好,因为他曾将三四名学徒毒打致死。于是他想,也许理事们心血**,认为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会影响他们正在进行的交易。倘若果真如此,那可与他们平时的办事风格大相径庭。不过,他并不想重提那些流言蜚语,所以把帽子拿在手里拧成一团,从会议桌旁慢慢走开。

“这么说,你们不愿把他交给我喽,先生们?”甘菲尔德先生退到门口,停了下来。

“没错。”利姆金斯先生答道,“扫烟囱是一种很脏的活儿,我们认为,你至少应该少拿点补贴。”

甘菲尔德先生脸色一亮,快步返回桌前,问道:“你们愿意给多少,先生们?说呀!别难为我这个穷鬼就是了。你们愿出多少?”

“我想,三英镑十先令就足够了。”利姆金斯先生说。

“多了十先令。”穿白背心的绅士说。

“得啦!”甘菲尔德先生说,“给四英镑吧,先生们。给我四英镑,你们就可以永远摆脱那小子啦。怎么样?”

“三英镑十先令。”利姆金斯先生重复道,语气坚决。

“得啦!我来折中一下,先生们,”甘菲尔德提议道,“三英镑十五先令。”

“多一个子儿也不行。”利姆金斯先生斩钉截铁地答道。

“你们对我太抠门了,先生们。”甘菲尔德说,看上去有些犹豫。

“呸!呸!一派胡言!”穿白背心的绅士说,“就算一个子儿的补贴也没有,谁要了他,也算是捡了便宜啦。带他走吧,你这傻瓜!他给你当徒弟正合适。时不时赏他几棍子,这对他有好处。他的伙食也不会很贵,因为他自打生下来就没吃过一顿饱饭。哈哈哈!”

甘菲尔德先生用狡黠的目光扫视会议桌周围的理事们,发现每张脸上都露出了笑意,自己也渐渐微笑起来。交易就此达成。邦布尔先生立刻接到指示,当日下午就把奥利弗·特威斯特和学徒契约送到治安法官那里去办理签字批准手续。

为了贯彻这项决定,他们解除了小奥利弗的禁闭,还叫他换上了一件干净衬衣,这让奥利弗大感惊讶。他刚做完这套极不寻常的体操运动,邦布尔先生就亲自捧来一碗粥,外加只有节假日才会发的二又四分之一盎司面包。面对如此丰盛的食物,奥利弗竟凄凄惨惨地哭了。他非常自然地想到,理事会准是决定宰了他,好派上点用场,不然他们绝不会这样填肥他。

“别把眼睛哭红了,奥利弗。吃你的东西吧,要懂得感恩呀。”邦布尔煞有介事地说,“你就要去当学徒了,奥利弗。”

“当学徒!先生!”孩子战战兢兢地说。

“是的,奥利弗。”邦布尔先生说,“你没有父母,那些善良可敬的绅士就把你当亲生孩子般养育,奥利弗。现在,他们要把你送去当学徒,让你自立,让你成人。为此,教区花费了三英镑十先令!三英镑十先令啊,奥利弗!就是七十先令!足足一百四十枚六便士银币啊!这些钱都花在了一个没人喜爱的顽皮孤儿身上。”

就在邦布尔先生声情并茂地发表了这番讲话,停下来喘气的当儿,可怜的奥利弗泪流满面、伤心地抽噎起来。

“好啦,”邦布尔先生说,看到自己的口才产生了令人满意的效果,他便不再用那么浮夸的语气说话了,“好啦,奥利弗,用你的外套袖口擦擦眼泪吧,别掉到粥里了。那可是大大的蠢事呀,奥利弗。”这话当然没错,因为粥里的水已经够多的了。

去见治安法官的路上,邦布尔先生叮嘱奥利弗,他要做的就是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并在治安法官先生问他是否愿意当学徒的时候回答说非常愿意。这两条指令,奥利弗都答应照办,主要是因为邦布尔先生委婉地暗示,倘若他在哪件事上捅了娄子,会怎样处置他就难说了。他们到了治安法官官署后,奥利弗被单独关进一间小屋。邦布尔先生吩咐他待在那里,等着自己回来接他。

这孩子胆战心惊地在那里待了半小时,然后,邦布尔先生把脱了三角帽的脑袋探进来,大声说:“奥利弗,我亲爱的孩子,来见见长官吧。”说这话的时候,邦布尔先生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接着他压低嗓门补充道,“记住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这小坏蛋!”

奥利弗满脸天真地盯着邦布尔先生的脸,被后者忽冷忽热的言语搞糊涂了。但那位绅士不等他发表任何感想,就把他带到隔壁一间开着门的屋子里去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有一扇大窗户。一张办公桌后,坐着两位假发上敷着白粉的老绅士,一位正在看报,另一位正借助玳瑁边眼镜阅读面前的一小张羊皮纸。办公桌前,利姆金斯先生站在一侧,胡乱洗了把脸的甘菲尔德先生站在另一侧。两三个模样唬人、足蹬高筒靴的汉子在附近踱来踱去。

戴眼镜的老绅士慢慢地对着那张小羊皮纸打起盹儿来。邦布尔先生把奥利弗带到办公桌前立定后,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就是这个孩子,阁下。”邦布尔先生说。

看报的老绅士抬头瞅了一眼,扯了下另一位老绅士的衣袖,刚才提到的那位打盹儿的老绅士醒了过来。

“噢,就是这个孩子?”老绅士问。

“就是他,先生。”邦布尔先生答道,“向长官鞠躬,亲爱的。”

奥利弗打起精神,毕恭毕敬地深鞠一躬。他盯着两位长官假发上的白粉,心里直嘀咕:是不是所有理事老爷天生头上都有那种白色的东西?是不是正因为这个他们才成为理事老爷的?

“噢,”老绅士说,“我想他喜欢扫烟囱吧?”

“他喜欢得不得了,阁下。”邦布尔答道,偷偷捏了奥利弗一把,暗示他最好别说不喜欢。

“那他愿意当烟囱清扫工喽,对吧?”老绅士问。

“要是我们明天让他去学别的手艺,他准会立马就跑掉,阁下。”邦布尔答道。

“这位将来要成为他主人的先生——就是你,先生——你会好好待他,给他饭吃,做诸如此类的事情,对吗?”老绅士问。

“我说我能做到,就一定能做到。”甘菲尔德先生倔强地答道。

“你说话粗鲁,我的朋友,不过你看上去是个诚实善良的人。”戴眼镜的老绅士说,把视线转向那位有望领取奥利弗头上补贴的人。甘菲尔德一脸凶相,分明就是心狠手辣的货色。但这位治安法官眼力不济,思想也有点幼稚,所以其他人都清楚的事,我们不能指望他也明白。

“但愿我是这样的人,先生。”甘菲尔德先生说,不怀好意地斜瞥了一眼。

“我相信你肯定是,我的朋友。”老绅士答道,一边按了按眼镜,让它更稳地架在鼻梁上,一边四下里寻找墨水台。

决定奥利弗命运的关键时刻到了。倘若墨水台确实放在老绅士以为的地方,他就会伸进笔尖蘸上墨水,在学徒契约上签好字,奥利弗也会马上被带走。可是,墨水台偏偏就在他鼻子底下,他当然找遍了桌子也没找到。在找墨水台的过程中,他将目光向正前方投去,碰巧落在了奥利弗·特威斯特那张苍白而惊恐的脸上。尽管邦布尔在一旁又是使眼色,又是用力拧,奥利弗看着他未来主人的那副可憎面目,还是露出了恐惧不安的表情。这表情是如此明显,即便半瞎的治安法官也看得一清二楚。

老绅士停止寻找,放下笔来,视线从奥利弗转移到利姆金斯先生身上,后者正吸着鼻烟,努力装出高高兴兴、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的孩子!”老绅士说道,从桌上探过身。奥利弗闻声吓了一跳。这倒是情有可原,因为老绅士的呼唤太亲切了,而陌生的声调总会叫人害怕。他抖如筛糠,顿时泪如雨下。

“我的孩子!”老绅士说,“你脸色苍白,神情慌张,究竟是怎么啦?”

“离他远点,教区助理。”另一位长官说,他将报纸放到一边,带着好奇的神情探出身子,“来吧,孩子,告诉我们是怎么回事,别害怕。”

奥利弗双膝跪地,两手紧握,哀求他们下令把自己送回黑屋子。他们可以饿他,打他,高兴的话,还可以杀了他,只是千万别让那个可怕的人把他带走。

“好哇!”邦布尔先生举起双手,翻起眼珠,装腔作势地说,“好哇!在我见过的所有诡计多端、阴险狡诈的孤儿中,奥利弗,你算是最厚颜无耻的啦!”

“住口,教区助理。”邦布尔先生吐出最后那个四字形容词后,另一位老绅士说。

“请阁下原谅,”邦布尔先生说,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阁下刚才是对我说话吗?”

“是的。住口。”

邦布尔先生惊呆了。一位教区助理竟然被勒令住口!天理何在!

戴玳瑁边眼镜的老绅士看着自己的同事,后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我们拒绝批准这份学徒契约。”老绅士说,将那张羊皮纸抛到一边。

“我希望,”利姆金斯先生结结巴巴地说,“我希望两位长官不要听信一个孩子毫无根据的证词,认为教区当局犯下了处置失当的过错。”

“治安法官无须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第二位老绅士严厉驳斥道,“把这孩子带回救济院去,好好待他。他看上去缺乏善待。”

当天晚上,穿白背心的绅士赌咒发誓说,奥利弗不但会被绞死,还会被挖出内脏,肢解尸体。邦布尔先生板着脸,神秘地摇了摇头,说他希望奥利弗能有个好结局。甘菲尔德先生闻言接着说,他还是希望奥利弗落到他手里。虽然他在大多数问题上都同意教区助理的看法,但他的这个愿望却同教区助理的截然相反。

次日清晨,公众再次获悉,奥利弗·特威斯特又在“待领”了。谁愿意领走他,就可以得到五英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