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万事通无法让人理解他的道理(1 / 1)

火车离开大盐湖城和奥格登车站以后,向北开了一小时,直到韦伯河畔。从旧金山出发,穿越了大约九百英里。从这时候开始,火车又向东行驶,经过瓦萨奇山脉起伏的高地。就在这片地区,确切来说是在瓦萨奇山脉和洛基山脉之间的这个地区,美国工程师遭遇了最棘手的难题。因此,合众国政府在这段路上的补贴金提高到了每英里四万八千美元,而在平原上,每英里只需要一万六千美元;但是据工程师们说,这段路并没有破坏大自然,而是巧妙地绕过了困难,为了到达大盆地,在整段路程凿穿了一条长达一万四千英尺的隧道。

大盐湖正是全程至今海拔最高的地方。从这一点开始,它呈现出一条狭长的弧线,向苦溪[1]山谷下降而去,再往上达到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的分割点。这个山区河流很多,列车必须通过马蒂河、格林河和其他河流上的桥梁。

随着目的地的接近,万事通变得更加心急了。但是这回,是菲克斯更想走出这个艰难的区域。他担心火车晚点,害怕出现事故,比费雷亚斯·福格本人更加急于踏上英国的土地!

晚上十点钟,火车在布里吉堡站停下,几乎立刻就离开了,开了二十英里之后,进入怀俄明州——以前叫达科他州,沿着苦溪的山谷前进,这条河流出一部分水,形成了科罗拉多的水文地理系统。

第二天,12月7日,火车在格林河站停了一刻钟。夜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不过是雨夹雪,所以雪融化了一半,不会阻挡火车的行进。可是,坏天气确实让万事通担心,因为积雪使火车轮子陷进去,肯定会影响旅程。

“真是馊主意啊!”他心想,“我的主人竟然想到在冬天旅行!他就不能等天气转好一些吗?那样胜算也大一点!”

但正在这个好小伙儿为天气和下降的温度操心的时候,阿乌达夫人比他更担忧,不过完全是因为另一个原因。

原来,他们车厢里有几个旅客下了车,在格林河车站的月台上散步,等着火车重新出发。然而,透过车窗玻璃,阿乌达夫人认出了斯坦普·W.普罗科托上校,那个在旧金山的集会上,粗暴地对待费雷亚斯·福格的美国人。阿乌达夫人不想被他看见,便把身子往后靠。

当下的状况让年轻女人内心波涛汹涌。她依恋身边这个男人,尽管他总是无动于衷,却每天对她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她可能并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救命恩人在她内心激起的深刻情感,她只把这种情感称为“感激”,但不知不觉地,其中已经有了多于“感激”的东西。福格先生迟早要找这个粗暴的家伙讨个说法,所以当她认出这个人时,她的心揪紧了。很显然,普罗科托上校上了这列火车是个偶然,可是毕竟他在车上,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费雷亚斯·福格发现他的对手。

火车又重新上路了,阿乌达夫人利用福格先生打瞌睡的一会儿时间,让菲克斯和万事通了解了情况。

“这个普罗科托就在火车上!”菲克斯喊道,“好啊,您放心,夫人,他在和福格先生交手之前,先得过我这关!我觉得,在整件事情里,受到最严重侮辱的,还是我!”

“再说,”万事通加上一句,“我也可以对付他,尽管他是个上校。”

“菲克斯先生,”阿乌达夫人又说,“福格先生不会让任何人替他报仇的。他是个男子汉,他说过,会回到美国再找这个侮辱他的人。所以,如果他看到普罗科托上校,而我们不能阻止他们正面交锋,那会引发不堪设想的后果。所以必须不让他看见上校。”

“您说得对,夫人,”菲克斯回答,“他们相会的话,我们可能会前功尽弃。不论福格先生是输是赢,都会耽误行程,而且……”

“而且,”万事通接着说,“这就让革新俱乐部的那些绅士们占了便宜。四天后,我们会到纽约!如果四天内我的主人不离开车厢,就可以指望他不会碰巧撞上这个该死的美国人了,上帝保佑!不过,我们可以阻止他……”

谈话中断了。福格先生醒过来,透过沾上雪花的车窗,眺望原野。过了一会儿,万事通避开他的主人和阿乌达夫人,对警探说:“您真的愿意为我的主人搏斗吗?”

“为了让他活着回到欧洲,我什么都干!”菲克斯干脆地回答,语气中透露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万事通感到浑身一阵寒战,但是他对主人的信心并没有减弱。

眼下,有什么方法可以拖住福格先生在这个车厢里,避免他和上校见面呢?这不会太难,这位绅士天性不爱动,也不好奇。不论如何,警探自认找到了一个方法,因为,过了没多久,他对费雷亚斯·福格说:“先生,这样在火车上待着,时间真是又长又慢。”

“确实,”绅士回答,“可是总会过去的。”

“在邮船上,”侦探说,“您不是有打惠斯特的习惯吗?”

“是的,”费雷亚斯·福格回答,“但是在这里很难。我既没有牌,也没有牌友。”

“哦!牌嘛,我们总能买到的。在美国的火车上,什么都有卖。至于牌友,如果夫人恰好……”

“当然了,先生,”年轻女人紧忙回答,“我会打惠斯特。这也属于英国的教育。”

“我呢,”菲克斯说,“我是很想玩一下。但是三缺一……”

“您高兴就好,先生。”费雷亚斯·福格回答,很高兴又能玩他爱玩的牌——甚至是在火车上。

万事通急忙去找乘务员,很快就回来了,还带着两副完整的牌、一些筹码和一张铺着桌布的小桌子。万事俱备,大家开始打牌。阿乌达夫人很会玩惠斯特,她甚至得到严肃的费雷亚斯·福格的几句赞赏。至于警探,他绝对是一流高手,和绅士不相上下。

“现在,”万事通心想,“我们把他拖住了。他连动都不会动一下了!”

上午十一点,火车到达两大洋的分割点。这里是布里吉通道,海拔七千五百二十四英尺,是洛基山区铁路的制高点之一。走了大约两百里之后,乘客们终于来到延伸至大西洋的辽阔平原,大自然使这片土地很利于铁路网的铺设。在大西洋盆地的斜坡地带,流淌着北普拉特河的源头、支流和小支流。北面和东面的整个地平线,都被洛基山北部的巨大半圆形山体所遮蔽,拉勒米山峰高耸其上。在这山脉曲线和铁路线之间伸展着宽阔的平原,被河流充分灌溉。在铁路线右边,层层叠叠地铺展着山体斜坡,山脉向南缓缓降落到阿肯色河的源头,这是密苏里河流入海里的一大支流。

十二点半,旅行者们瞥到高耸于这个地方的哈力克要塞。又过了几小时,他们穿过了洛基山脉。于是可以期望火车穿越这个难走的地区而不发生任何事故了。雪已经停了。天气干冷。有些大鸟被火车头惊到,逃往远方。平原上没有任何野兽出没,既没有熊,也没有狼。这是一片光秃秃的荒漠。

在一顿车厢里供应的相当可口的午餐之后,福格先生和他的同伴们又没完没了地玩起了惠斯特,这时他们听到尖锐的汽笛声。火车停了下来。

万事通把脑袋探出车门外,没看到是什么引起停车,也没看到任何车站。

阿乌达夫人和菲克斯一时担心福格先生想要下车。但是绅士仅仅是对仆人说:“去看看怎么回事。”

万事通冲出车厢。四十来个旅客已经离开了他们的座位,其中就有斯坦普·W.普罗科托上校。

火车停在了禁止通行的红色信号灯前。火车驾驶员和列车长已经下车,和一个巡道工激烈地争吵着,他是下一站梅迪辛博站的站长派来等候这班火车的。旅客们聚拢来,参加争论——其中有普罗科托上校,他声音高昂,颐指气使。

万事通走近这群人,听到巡道工说:“不!不能过去!梅迪辛博桥摇摇欲坠,承载不了火车的重量。”

他说的这座桥是悬在激流上的吊桥,离列车所停的地方有一英里之远。按巡道工的说法,桥有坍塌的危险,好几根吊索已经断了,不可能冒险通车。巡道工并没有夸大其词。再说,以美国人满不在乎的习惯来说,当他们都开始谨慎了,那么真是别无选择了,否则定会酿成大祸。

万事通不敢去告诉他的主人,他咬紧牙听着,像一座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啊这样!”普罗科托上校大喊,“我们走不了啦,我想,我们要待在这里,在雪地里扎根了!”

“上校,”列车长回答,“我们已经给奥马哈车站发了电报,要他们派一辆火车来,但是它不可能在六点之前抵达梅迪辛博。”

“六点钟!”万事通大声说。

“肯定,”列车长回答,“再说,我们步行到梅迪辛博也需要这点时间。”

“步行!”所有旅客都嚷嚷起来。

“但是这个车站究竟还有多远?”有个旅客问列车长。

“十二英里,从河对岸走。”

“在雪地里走十二英里!”斯坦普·W.普罗科托上校嚷道。

上校破口大骂,他责备铁路公司,责备列车长,而万事通呢,他怒不可遏,就差和上校一起嚷嚷了。碰到这个天气方面的障碍,这一回,他主人所有的钞票都要打水漂了。

再说别的旅客们,他们普遍神情沮丧,火车延误不说,还得在覆盖了积雪的平原上徒步十二英里。于是旅客们掀起一阵喧嚣,叫喊声、咒骂声本该吸引费雷亚斯·福格的注意力,所幸这位绅士正全神贯注在打牌。

然而万事通觉得有必要告诉主人这件事,他低着头,朝车厢走去,正在这时,火车司机——一个真正的美国佬,名叫福斯特——提高了嗓门说:“先生们,或许有办法通过。”

“从桥上?”一个旅客问。

“从桥上。”

“开我们的火车过去?”上校问道。

“开我们的火车过去。”

万事通停住了脚步,把火车司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这座桥有坍塌的危险!”列车长发话了。

“没关系,”福斯特回答,“我相信如果火车以全速行驶,会有机会通过。”

“真见鬼!”万事通说。

但是,部分旅客立刻被这个提议吸引了。尤其是正合普罗科托上校的心意。这个脑子发热的家伙觉得这件事可行。他甚至回想起,有些工程师曾经设想以全速直冲的火车通过“没有桥”的河流,等等。最终,所有感兴趣的旅客都同意司机的建议。

“我们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通过。”一个旅客说。

“六十。”另一个说。

“八十!……百分之九十!”

万事通惊呆了,尽管为了通过梅迪辛河,他准备尝试一切,可是这样的尝试他觉得有点过于“美国化”了。

“再说,”他想,“另外有一件简单得多的事情可以做,这些人居然都没想到!”

“先生,”他对其中一个旅客说,“我觉得司机提出的办法有点冒险,但是……”

“有百分之八十的机会!”这个旅客回答,朝他转过背去。

“我很清楚,”万事通对着另一位绅士回答,“但是,只要考虑一下……”

“用不着考虑,没有用!”听他说话的美国人耸耸肩,“司机都已经保证了能通过!”

“也许会通过,”万事通又说,“但是也许更谨慎的做法……”

“什么!谨慎!”普罗科托上校大声说,这句话偶然间被他听到,他跳了起来,“我告诉您,高速前进!您听明白吗?高速前进!”

“我知道……我理解……”万事通一再说,谁也不想让他说完,“但是即便不是更谨慎一些,因为这个词让你们不舒服,至少也要更合理一些……”

“这家伙是谁?他想干什么?他在说什么?他说什么更合理的是指什么?”各种疑问从四面八方涌来。

这个可怜的小伙子不知道跟谁说好了。

“您害怕了吗?”普罗科托上校问他。

“我,害怕?”万事通大声说,“就这么办吧!我会表现给你们这些人看,一个法国人是能和美国人一样不胆怯的!”

“上车!上车!”列车长叫道。

“好的,上车!”万事通重复说,“上车!马上!但是你们不能阻止我想,我们这些旅客先步行过桥,再让火车过去,是更加合理的!”

但是没有人肯听这样明智的考虑,没有人肯承认他的正确性。

旅客们又回到了车厢。万事通坐回他的位置,对刚才发生的事情闭口不谈。打牌的人聚精会神沉溺在牌局中。

火车头发出震耳欲聋的汽笛声。司机将蒸汽阀门推往反方向,让火车倒退了一英里——就像一个跳远的人通过倒退来蓄力冲刺。

接着,火车发出第二下汽笛声,重新向前开始了。火车头加速向前,很快,速度便快得骇人;只听到火车头发出一声嘶鸣,蒸汽活塞每秒拍打二十次,轮轴在机油盒里冒烟了。可以说,人们感到整列火车以每小时一百英里的速度飞驰而去,已经悬空于铁轨了。速度使重力消失了。

火车过了桥!快如闪电。旅客们在桥上什么风景都没有看到。可以说,火车从此岸跳到了彼岸,直到火车开过车站五英里处,司机才得以把火车停住了。

不过,火车才刚刚过了河,桥就彻底毁了,呼啦啦地坠入了梅迪辛博河的激流中。

[1] 苦溪(Bitter Creek):美国怀俄明州的一条长八十英里的小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