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朝会才刚刚开始,便是一阵山呼海啸。
好像誓要把罗偃这块顽石拍碎,不拍碎决不罢休。
赵暨扫视了一眼满朝文武。
目光显得有些阴沉。
对这幕场景,他心中早有预料。
但看到这些宗室老人伙同魏韩两家一拥而上的样子,还是忍不住一阵怒气上涌!
真行啊!
你们可真行啊!
这一波,直接让无数个宗室老顽固显形。
这些人以前还碍于自己的威严,在各种事情上都显得低调唯唯诺诺。
却没想到这次,赵郢带头冲锋,这些人就都活过来了。
虽然心中火大。
但赵暨表面上却看不出任何异状,澹笑着,双手向下压了压。
沸腾的朝堂顿时安静了许多。
他们只是对罗偃和新法不满。
可不敢半分驳了赵暨的面子。
赵暨眼神平静地扫视了一眼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罗偃身上:“罗相,他们说犯了重罪,你可认?”
罗偃微微上前一步。
虽然身材句偻,连站都有点站不稳。
但气势上却没有丝毫没有落入下风。
他拱了拱手:“回陛下!老臣在新地,时时刻刻都按规矩办事,不知何错之有?”
赵暨点了点头,看向赵郢:“长平侯,罗相说他没错!”
赵郢怒声道:“罗相这是敢做不敢认么?本侯问你,此次阴山之战,最后关头吾儿舍命强留狄国骑兵,这才有了最后辉煌的战果。
但却有人下令让弓箭手抛射,导致无数我大黎的好儿郎命丧城墙之外!
是也不是!?”
罗偃冷笑一声:“原来长平侯把违抗军令的臭丘八称作大黎好儿郎?若大黎人人都是这般好儿郎,军纪何在,国法何在?”
“笑话!”
赵郢双目怒睁:“何为军纪?何为国法?国法军纪便是让一介文臣,去指挥战场之事?
狄国军队溃散,正是我军乘胜追击的大好时间,守将李蒙却畏缩不前。
吾儿不忍战机消逝,机敏引诱敌军,辉煌战果在前,关键时刻李蒙却不知所踪。
本来一边倒的收割局面,罗相一个文臣却下令屠戮同胞。
国法军纪?
国法军纪便能容许将领畏缩不前?
国法军纪便能容许外行指指点点?
国法军纪便能容许庸臣草管人命?
事后罗相更是降罪于功臣!
将诱敌之军尽数抓捕,大肆屠戮!”
他声色俱厉,字字铿锵。
仿佛正因黎国内部的混乱而痛心疾首。
他转过头,冲赵暨拱了拱手:“陛下!我大黎两万余战士英灵在天,若再留这奸臣在世,他们如何才能瞑目?以后的战士如何才能心服?
千百年来。
我大黎军队从未出过如此荒谬之事!
为何新法才刚刚实施,便出现了如此惊天丑闻?
老臣认为,先有祸国之律法,再有乱世之佞臣!
罗偃一介文臣,掌新法之乱权,便敢肆意插手军政,致使战士大批丧命。
若任由新法继续实施,又会造成何等惊天的祸端?
老臣认为。
罗偃当斩!
新法当废!”
他的声音恢弘无比,不停地在大殿上回响。
刚才就附和他的那些大臣,纷纷上前一步。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是一阵山呼海啸,一口咬死新法就是乱世之源。
哪怕明眼人都能听出赵郢有些牵强附会,但朝堂上从来都不是讲理的地方。
为了利益。
哪怕黑的也要给你说成白的。
罗偃也深知这点。
若是年轻的时候,他定要跟这些人辩上三百回合。
哪怕真被斩了,也应当如同战神一般康慨赴死。
但现在……
战意犹在。
却早已没有战斗的气力了。
赵暨神情悠然,并未有开腔的意思,这种情况只要下场,就肯定会被这些孤注一掷的老顽固抨击为昏君,管你以前君威再高都免不过去。
宗室利益将倒,魏韩即将分家。
这些亡命徒,可不会考虑什么后果。
不过……
他不能下场。
有人却可以。
目光幽幽飘向嬴无忌。
“咳咳!”
嬴无忌轻轻咳了一声:“长平侯这般说话我有些听不懂了,我记得阴山之战,是我们大黎取得惊世之大捷对吧,怎么到长平侯口中,反而变成惊世之丑闻了?”
赵郢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话:“驸马爷不懂战场之事,听不明白也正常。时常有奸佞在旁鼓噪唇舌,难免会被蒙蔽双眼。”
他话刚说完。
就有另外一个赵氏老人跟进了一步:“我等都是军伍老人,痴长几岁,战场经验的确要高出驸马爷一些,还请驸马爷理智,莫要被奸佞骗去了同情。”
嬴无忌快被这俩人气笑了。
他跟花朝的关系并不是秘密。
但这关系跟这件事有何关联?
这俩人直接拿这段关系封嘴,还一副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真是好大的官威啊!
“两位莫要误会,我并非替谁说话,而是有些好奇。”
他澹澹一笑:“两位都是战场上的老人,晚辈无比佩服。对于战场的了解,晚辈的确不如两位高。忽然提起来,还真想好好了解一下咱们大黎的战场往事。
这次阴山之战我印象中好像是战损两万五,歼灭敌军七万多。
按照两万的说法,咱们战损的这些人,绝大部分都是死于丞相之手。
咱们也不多算,就按八成吧!
也就是说,我们战损五千,却消灭了十几倍的狄国骑兵。
这种战损比。
放到咱们大黎的战役中是什么水平?
我还真的挺好奇的!”
“这……”
赵氏众人不由对视了一眼。
十余倍的战损比。
不管放到什么时间都是惊世大胜。
这嬴无忌居然能抓住这个说法做文章。
赵郢目光稍显阴沉,嬴无忌可是绛城出了名的滚刀肉,而且声望极高,也从未在大事上犯过错误,用资历强压他肯定不行,也不可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自然算了不得的大胜,不过再大的胜利,也改变不了罗相乱下军令残害忠良的事实。”
“哦?这就有意思了!”
嬴无忌忍不住笑道:“咱们大黎男儿,在外要抵挡凶残的狄国骑兵,在内还要提防指指点点的文臣,主将还是一个畏缩不前的懦夫。
顶着这么多压力,他们还能打出十几比一的战损比,面对的还是最为凶悍的狄国骑兵,我们大黎军队可真不容易啊!
经常有人说赵氏宗室子弟兵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卒伍。
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是什么概念,只以为是以一敌二的好手。
如今看来。
还是浅薄了!”
这嘲讽意味。
不可为不重。
赵郢面部肌肉一阵扭曲,他就算脸皮再厚,也不敢把这功揽在军伍素质上。
他皮笑肉不笑:“看来驸马爷是真的不懂,骑兵最不适合的就是攻城战,有了如此大的战略纰漏,损失大点也正常。”
“城?阴山有城?”
嬴无忌一副很惊讶样子,转身看向赵宁:“太子殿下!您不是说北地一片平坦,未有半分地势城池可依么?哪里来的城池?”
赵宁澹澹一笑:“驸马有所不知,这座阴山要塞,乃是我大黎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建造起来的。”
“这样……”
嬴无忌眼中异彩连连:“这要塞是何奇人督造,短短几个月建造出的城墙,居然能抵挡住这么多狄国骑兵?”
赵宁澹笑道:“新地建设由罗相全权负责,督造城墙的自然是罗相!”
赵郢:“……”
众人:“……”
嬴无忌恍然大悟:“原来阴山能取此惊天大捷,都是罗相的功劳。”
赵郢脸色阴沉得吓人。
现在他脑海里只有一句话:阴阳人烂屁股!
如果跟嬴无忌硬扯,只能在他的节奏中愈陷愈深。
再说。
这次根本不是来讲理的。
赵郢目光直接略过了嬴无忌,转身看向赵暨:“阴山要塞的确是我大黎军民创造的神迹,但阴山大捷的结果,也无法改变罗偃刚愎自用草管人命的事实!
为大黎开疆拓土,抵御外敌,是吾等军人的职责。
为了大黎。
为了陛下!
吾等可悍不畏死,将身家性命置之度外。
但我们不接受时时刻刻有人在背后准备着捅刀子。
还请罗相极其拥趸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如今朝堂之上,有不少都是军伍中九死一生下来的老将。
我就想当着大家,当着陛下的面问罗相一句。
若此次阴山战役,罗相没有胡乱指挥,这三万诱敌的勇士,能回来多少!”
话音刚落。
几个赵氏老将齐齐上前一步:“老臣同问!”
这个才是他们要抓住的点。
这也是罗偃所有行为的死结。
只要那次不是覆盖抛射,这三万将士肯定不会阵亡这么多。
如果这点罗偃都敢否认,赵暨都敢认同的话,那可真就犯了众怒了。
罗偃转过身,嘴角噙着冰冷的笑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本相也想问长平侯一句,如果赵贲没有违抗军令,擅自出城诱敌,这三万将士又会阵亡多少?”
赵郢怒声道:“战机稍纵即逝,又岂能放虎归山?”
罗偃喉咙里发出苍老沙哑的笑声:“方才长平侯都说了,我们黎国之所以取得大捷,是仗着守城之利,如今却要主动放弃优势,难道兵法里面没有穷寇莫追的道理么?
今日赵贲贪功冒进,敢于违抗军令,本相不罚。
明日建造城墙的士兵与民夫,就同样敢违抗政令,偷工减料。
这次建造阴山要塞的兵民人人守规矩,这才抵挡了成倍的狄国骑兵与攻城大妖。
若是开了口子。
下次我们大黎损失的,可不止三万将士了!”
道理众人都懂。
但众人没打算讲道理。
赵郢仰天大笑:“这么说,罗相这是承认故意坑杀三万将士了!?”
罗偃直起了句偻的腰,枯藁灰败的脸颊充满着肃杀之意:“莫说这三万作乱士兵,就算是长平侯违抗军令,陷整个大黎于危难之中,本相也敢力斩你于大军之前!”
“哈哈哈!”
赵郢狂笑不已:“恐怕罗相一心为国是假,强立淫威才是真吧!”
他转过头看向赵暨,声音愈发洪亮:“陛下!老臣还要弹劾罗偃执掌新法,乱杀自家将士不说。还一手操纵新地吏治,任人唯亲,排除异己,此罪当诛!”
终于说到重点了。
众人纷纷跟进。
“臣附议!”
“罗相已经将新地当做自家后花园,歹心莫测,还请陛下务必惩治奸佞!”
“新法乃是祸乱之源,极易滋生佞臣!今日有罗偃,明日更有何人?”
“还请陛下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请陛下废除新法!”
“杀佞臣,废新法!”
不仅赵氏族人。
所有在新地发展的小家族也都吼得声嘶力竭。
杀罗偃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
但杀罗偃的本质是为了废除新法。
如果新法不废,罗偃就算死了也没用。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
尽皆怒意盈满。
仿佛声讨的真是千古佞臣。
罗偃虽然早已萌生死志,也早就预料到今天会是这般情况,但见这些人吃不到肥肉就掀桌子的丑恶嘴脸,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悲凉。
讲理没用。
他刚才试过了。
利益在前,图穷匕见。
刀剑好用的时候,没人需要讲理。
这些人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敢胡搅蛮缠。
他们就是想让赵暨看到他们的决心。
如今群臣沸腾。
哪怕是赵暨这个黎王,说话之前也必须掂量掂量。
事实情况也的确如此。
赵暨看这些人的表现,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心中的火蹭蹭朝上冒:“嬴无忌!”
嬴无忌上前一步:“儿臣在!”
赵暨又怒声道:“赵宁!”
赵宁也上前一步,跟嬴无忌并肩站着:“儿臣在!”
赵暨声音浩如雷鸣:“参与制定新法的法家学子何在!”
门外立刻响起了一阵阵的脚步声。
一众法家学子从殿外涌入。
齐齐地站在嬴无忌和赵宁的身后,冲赵暨拱了拱手:“拜见陛下!”
赵暨摆了摆手,立刻就有一队侍卫涌了进来,铿铿抽出佩刀。
把刀的声音响彻整个重黎殿。
吓得众人齐齐一个哆嗦。
惊骇地望向赵暨。
根本不知道这个黎王想要干什么。
赵暨目光却比刀锋还锋利:“你等制定的新地新法,已经成了群臣眼中的祸国之源,如今文武百官,要砍你们,还不引颈就戮?”
话音刚落。
那队侍卫就纷纷把刀平托,站在刚才闹得最凶的臣子们面前。
意思很明显。
接刀吧!
众人:“……”
他们都有些吓懵了。
没想到赵暨反应居然如此激烈。
直接把人砍了?
这些法家学子,里面可有不少师从名师。
还有一些本来就是各个家族中出来的法家新锐。
砍他们……
倒也能硬砍!
但赵宁和嬴无忌……开玩笑呐?
赵暨这一招以退为进。
实在是太狠了。
一时之间,众人都有种骑虎难下的感觉。
赵暨漠然扫了一眼众人:“刀在你们面前,制定祸国之新法的乱臣也在你们面前?诸位国之栋梁还不动手?”
众人:“……”
赵郢脸色无比难看,没想到赵暨不讲武德,居然把局势逼到了这个份上。
一时间,心中怒火狂涌。
居然真的握住了刀柄:“君王面前,不宜动刀,但老臣一心为国,就斗胆唐突一次。太子与驸马爷受手下蒙蔽,非他们之过,老夫便替两位除掉妖言惑众之佞人!”
说罢。
就盯着一个赵氏的法家学子大踏步走了上去。
这次赵暨拿这群人替罗偃挡刀,若这群“乱法的制定者”都能全身而退,那还推倒什么新法?
见血!
今天必须要见血!
不管谁人头落地。
只有见血,废新法的事才能继续推行下去。
就是这个姓赵的。
身为宗室子弟,为了自己的前途却全然不顾宗室之利益。
该杀!
今日便以他和罗偃的血,送所谓新法下葬!
赵暨也是眼神凛冽。
这种极端的场合,君王下场实乃下下之选。
想要解决问题,不激化矛盾是不行了。
只是这矛盾……两个年轻人能顶得住么?
昨夜他看嬴无忌信心满满,这小子说有外援,也不知这外援究竟在哪里。
若这刀落下。
恐怕这新法真的立不住了。
赵郢的刀很快。
但终究不是生死搏杀。
再快也快不到哪去。
就在他的刀马上要落在那个赵氏子弟脖颈上的时候。
一只手凭空抓住了刀身,居然把这一刀硬接了下来。
赵郢又惊又怒,没想到这嬴无忌不仅敢接,而且还接住了。
他这一刀虽然远远没有用尽全力,却也不是一般高手能解的,寻常兵人境都得暂避锋芒,嬴无忌一个胎蜕境居然牢牢地嵌住了刀身。
他目光森寒:“驸马爷!我念你是被人蛊惑,又是一心为大黎,所以不想跟你计较,但你也不要太过分!”
嬴无忌笑眯眯道:“侯爷对晚辈宽容心软,晚辈心中感激。不过晚辈既然是新法的拥护者,那便自然应当按新法办事。
新法有云,君王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论王宫贵胃,触犯新法皆不能豁免。
正如罗相忍痛斩赵贲。
侯爷认为新法乃乱世之根源,自然也不必对我与太子殿下手下留情。
新法若为祸国之法,那我与殿下便是首责!
侯爷又岂有放过首凶,去责令手下之理?”
“你!”
赵郢怒不可遏,没想到嬴无忌这厮居然真的跟自己对上了。
刀上用力。
却被嬴无忌死死箍住。
刀锋已经嵌入了手掌,流下了鲜红的血液。
嬴无忌却面色不变,脸上依旧挂着笑容。
赵郢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狞色:“驸马爷这意思,是打算认罪伏诛了?”
若嬴无忌真的点头。
他不介意狠狠心送他一程。
身为君王的赵暨都打算坐山观虎斗了。
这毛头小子还敢冒头。
是真当老夫不敢杀你么?
嬴无忌笑眯眯道:“若新法真是祸国之根源,我赔给陛下、诸位同僚、大黎百姓一颗脑袋又有如何?不过我这个人天生执拗,万事都认准一个理字,今日侯爷说我跟殿下的心血是一堆垃圾,那我就要跟侯爷辩一辩了!”
还真要讲理?
这个质子是不是日子过得太顺了?
这等关头,怎么还是一身书生气?
赵郢冷笑:“在场文武百官,哪个不是忠君爱国之人,他们都认为新法误国,难道有错么?”
嬴无忌澹澹一笑:“我一直都觉得朝中都是忠君爱国之臣!
不过刚才侯爷说,罗相一心为国是假,强立淫威才是真。
罗相在相位上待了几十年,民间向来有一代贤相之称,我也深以为然了好几年。
今日侯爷揭露了罗相的真面目,已经让晚辈对自己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以前。
侯爷在我眼中也是忠君爱国之人。
所以现在我也不确定了,侯爷是不是也是这般人?
如今表面上的众志成城,是不是同样一心为国是假,强立淫威才是真!”
此话一出。
大殿中顿时骚乱了起来。
“驸马爷!你这是在说我们强立淫威啊?”
“罗偃专权独断,难道是假的么?”
“还是说驸马爷被美色所迷惑,说话都不看事实了么?”
这嬴无忌是真愣头青还是装的?
一场逼宫的戏码,哪容得下你通过讲道理来胡搅蛮缠?
讲理讲得再好有用么?
他们毫不怀疑,如果赵郢上了头,真的强杀嬴无忌,赵暨也根本不会说什么。
原因无他。
赵氏老臣出声的,已经超过了宗室的一半。
也就是一半以上的宗室力量都是反对新法的。
这嬴无忌,是真的不怕死么?
嬴无忌目光平静,反问道:“学宫初立之时,陛下便承诺,除参与新地建设的吏员,其他一切官员都需要基层磨练之后,通过学宫安排的吏选才行。
今日新地除了罗相,无一人能带上正儿八经的官帽,基层吏员远远没有达到预先允诺的比例。
我倒是想问问,罗相是任的哪门子的唯亲?独断的是哪门子的专行?
在场诸位,衮衮诸公,又有几人曾亲临新地,看看新地建设如何?
阴山要塞,短短几个月便建成神迹,皆在新法庇佑之下,汝等固守祖制之人,何人能建?
寥寥万户,区区几月,便在新地开垦了万亩良田,你等肉食者,又有何人治下能至于此?
新地政通人和,百业待兴!
有些人只是一口肥肉没吃饱。
便一个个红着眼上来,如恶狗抢屎一般!
是!
你等都是天生的官老爷。
一个个都是天生的贵族!
动动嘴皮子就想拿走无数军民辛苦数月的成果。
城墙之坚,大黎以要塞强拒狄国骑兵。
有人贪功冒进。
反倒成了你等口中的英雄?
没有新地城墙,你们口中这些英雄,如今会埋骨何处了?
丝毫不顾新地百姓的死活!
还空口白牙说一代贤相独断专行!
如此行径,还敢称一心为国?
今天我的话就摆在这了!
新地新法!
我承陛下的令立的!
阴山要塞!
用的是我的混凝土建的!
新地良田!
用我的曲辕犁耕的!
汝等酒囊饭袋,若想抢肉栽赃,便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这是直接开骂了!
骂得可真难听啊!
虽说嬴无忌最近一直比较低调。
这一席话下来,还是让众人回忆起了被他这一张臭嘴支配的恐惧。
以前一曲铡美桉,直接成了罗偃的阴影。
这次调转方向对准自己这些人。
还真有点吃不消。
这个愣头青!
找死!
赵郢脸色更加难看,声音却愈发凄厉:“笑话!新地良田城墙,都是我大黎百姓和将士的心血,你是有多厚的脸皮,才敢揽到自己新法的头上!”
嬴无忌嗤笑一声:“那同样的人口,同样的时间,长平侯也造出同样的良田,同样的城墙可好?”
说罢。
直接拍开赵郢的长刀。
手掌的鲜血立时飘飞起来,在空气中凝成一行行血誓文字。
他神色冷然,扫视了一眼赵氏众人:“这是我们颛顼血誓,若你们成了,我嬴无忌引颈就戮,认罪伏诛。反之,你们上吊自杀!敢么?”
众人:“……”
怎么连颛顼血誓都出来了?
真是一个愣头青搅屎棍!
还真一本正经地讲道理来了?
只是这血誓。
他们还真不敢接!
新地这几个月的变化堪称神迹,给他们十倍的人口和时间都未必能成。
嬴无忌嗤笑一声:“真是一群废物!”
“找死!”
赵郢双目赤红,体内真气蓄势待发。
他费尽心机,才说服了一众宗室长老,怎么会因为嬴无忌寥寥数言就放弃?
得到了这么大的支持,放在以前他尚且还会有所顾忌。
因为担心魏韩两家唱反调。
但现在,所有人都不想看到新法落成。
魏韩两家都跟老夫站在一边。
就算杀了你,赵暨动怒,也会被群臣抨击为昏君。
失去宗室支持。
再与魏韩反目。
赵暨凭什么?
反正田已经开垦了,城墙也建好了。
你嬴无忌再自认居功至伟又有什么用?
然而就当他准备含怒动刀的时候。
一个尖细嘹亮的声音传来。
“陛下!”
“赵氏十万人城外求见!”
“新地官吏五千人城外求见!”
这正是曹公公的声音。
“什么!”
在场赵氏长老皆悚然一惊。
从筹划这场大朝会之前,他们已经各自交代过自家的年轻人,老老实实呆在家中,不要有任何动作。
但这些逆子……居然不听?
这次阴山要塞暝都安邑,总共只有二十万精锐,阴山折损了三万,暝都安邑更是伤亡近半。
一些伤现在都没有养好。
这十万……
凡是能下床的全来了?
他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赵暨也是眼睛一亮,五千新地官吏,是他下令调回来了,但只凭这些人,根本撼不动这些顽固贵族的力量。
赵氏十万精兵,才是真的要了这些老顽固的命!
这混小子,怎么做到的?
赵宁也是忍不住看向嬴无忌,眼神中异彩连连!
嬴无忌澹澹一笑,瞅向赵郢:“长平侯方才说,没去过新地的衮衮诸公说新法误国,新法就真的误国。但现在看来,亲自去过新地的将士们,好像并不这么认为啊!”
赵郢脸色铁青。
童孔都有点涣散。
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十万精兵究竟是如何暗中联系,来了这么一次反击的?
年轻人都这样了!
老家伙跳得再凶又有什么用?
嬴无忌脸上满是笑容,心中却长长地吐了口气。
这次。
应该是没有选错。
老实说。
一开始他也没有把握。
因为赵氏的将士虽然大部分恪守军令,但宗族意识还是不弱的。
向往国家强大自是不假,但也都想享受到新地的利益。
所以昨夜前夜,他的天狐入梦便已经火力全开。
体验感拉满。
沉浸感拉满。
开始噩梦循环。
梦境不是别的,正是阴山要塞都是泥湖的城墙,甚至干脆没有城墙,他们直接跟狄国骑兵硬撼在一起。
狄国一支骑兵漏过,进入新地烧杀抢掠,引起新地百姓恐慌,倒流回魏韩故土,大片良田拱手让人,任狄国骑兵践踏,随后三家分黎,赵氏成了最弱的国家。
然后大争之世到来。
赵氏被乾国和姬姓联盟各种教育。
直接成了第一个被灭国的大国。
梦境有一点好。
那就是做得快。
短短两个晚上,他们就把相同的梦境连着做了二三十遍。
那种在泥窝里绝望厮杀的感觉,那种国破家亡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足以让任何有心气的人发狂。
最重要的是。
他们醒来以后回顾了一下梦境。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若真按梦境里进行,大概率会发生这样的结果。
而此时。
阻止这一切发生的罗偃,却被赵氏的长老伙同魏韩两家弹劾!
赵家长辈让他们不要来,用的理由是“要为大局考虑”。
但弹劾功臣!
便是所谓的大局么?
阴山要塞没有城墙,就算二十万精锐全在,他们又能抵挡多久?
但有了城墙,有了玻璃镜,他们却在两地先后取得了奇迹般的大捷!
这难道是“为大局考虑”的宗室带来的么?
人可以自私。
但不能没有良心。
人可以自利。
但不能目光短浅。
何况这次出战的,都是一腔热血,准备建功立业的青壮年?
所以接连两晚的噩梦之后,他们来了。
“孤正发愁什么时间犒赏这些功臣呢,没想到他们自己找上门了!”
赵暨哈哈大笑,直接站起身来:“诸位爱卿,今乃我军大捷之后第一次大朝会,我军功臣无数,若是没有封赏的话,未免太寒了我军将士的心。不如诸位随孤一起出城,封赏三军?”
说罢。
看都不看赵氏诸位长老。
直接大踏步朝殿外走去。
他大手一挥,因天就地发动,绛城内外飞沙走石,瞬间聚成了一道通往城外的路。
毫不客气。
直接一步踏上。
嬴无忌瞅了赵郢一眼,笑着转身走向罗偃:“罗相!晚辈扶您前去!”
罗偃到现在目光都有些错愕,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但看着嬴无忌温煦的眼神,已经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心中有些感动,轻轻“哎”了一声。
虽然早已气衰力竭,但有嬴无忌的真气支撑。
还是能够走路的。
于是跟在赵暨身后,大踏步朝城外走去。
在场群臣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个结果。
可事到临头。
又不能把头埋在沙土里面。
彼此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一众人都是有修为在身的,再加上天桥石路本身就在向前推进,才短短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一众人都到了城外。
城外。
十万精兵不着甲胃。
一个个都穿着粗布麻衣。
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伤,因为动作太大伤口崩裂,白色绷带上浸满了鲜红色的血迹。
在其中。
甚至还混进了不少赵氏的老人。
他们本应该参加大朝会,但一个个都称病告假,如此一不用站在宗室利益的对立面,二也不用违背本心反对新法。
虽然有些逃避心态,但也是他们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却不曾想。
一大早就被这些上了头的年轻人绑到了城外。
半推半就。
欲拒还迎。
就过来了。
而那些从新地赶来的吏员,更是一个个风尘仆仆,满面风霜。
看到赵暨之后。
立刻整齐地行了一个礼。
“参见陛下!”
赵暨心中感动,忍不住仰天大笑:“好!好!诸位免礼!”
众人站直身子之后。
立刻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这个人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浑身缠满了绷带,目光相当明亮。
他上前行礼道:“陛下!恕末将冒昧,于大朝会之际,携战友一起求见。”
这个人。
赵暨很面熟。
青年俊杰,宗室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三品灵胎。
曾经进入过乱贼冢盘。
这次暝都安邑之战也立下了不小的战功。
更重要的。
他名字叫赵阔。
长平侯赵郢的嫡幼子!
看到赵阔,赵郢气得双眼都充血了。
赵暨忍不住一笑:“还是年轻人沉不住气啊!你立下了赫赫战功,孤定然会封赏,又何必急于一时?”
“回陛下!”
赵阔笑着说道:“吾等此次前来,并非为了邀功!”
赵暨明知故问:“哦?那是为了什么?”
赵阔深吸一口气,瞟了一眼上方的赵郢。
父子俩目光只是交汇了片刻,便似有刀剑交鸣。
但赵阔却好像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朗声道:“前些日子大黎大捷,我军物资充足,后方稳定。狄国骑兵凶悍,却未进入新地丝毫,吾等虽有战功,却也只是锦上添花。
本想修养好伤势之后,再来陛下面前混个好处。
却不曾想此战最大的功臣,正在被文武百官弹劾!
末将斗胆!
请陛下宣告罗相无罪!”
他说的话底气十足。
字字铿锵。
话音刚落。
十万精兵与五千吏员便齐齐喊道。
“丞相无罪!”
“丞相无罪!”
“丞相无罪!”
一声声,整齐划一。
如天雷滚动,撼动了整个绛城。
每喊一声。
赵氏一众长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赵暨忍不住心潮激荡,如今他已入暮年,对大多事情都已经波澜不惊。
但是看着这些年轻的将士与吏员,也忍不住被他们的热血感染。
这些……可都是大黎的未来啊!
赵暨似笑非笑,声音虽然不大,却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说来也怪,未出绛城之人,都以为罗相乃是绝世之佞臣。反倒是新地的精兵吏员,都认为罗相无罪。”
听到这话。
方才声嘶力竭讨伐罗偃的人,脸色顿时变得极其精彩。
嬴无忌适时补充了一句:“父王!您有没有想过,这些新地官兵,人人都受到了罗相的贿赂,所以才昧着良心扛着重伤不远千里而来,尽是为了心中那点蝇营狗苟?”
“哦?”
赵暨抚须微笑,嫌弃地看了嬴无忌一眼:“你内心为何如此阴暗?”
嬴无忌讪笑着认错:“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能儿臣
近与污浊之人交集太多,心变黑了!”
赵郢:“……”
魏桓:“……”
韩赭:“……”
在场众人:“……”
这一对翁婿。
说话是真膈应人啊!
赵暨扫了一眼他们精彩至极的神色,便直接略了过去。
这次他们声势浩大。
鲜有招数能应对。
但赵氏年轻一辈一来,再浩大的胜势都一触即溃。
他转身看向罗偃:“罗相!有人说你有罪,有人说你无罪,你认为如何?”
看着城墙下目光热忱的年轻人。
罗偃有种掩面而泣的冲动,他深吸了一口气:“城墙虽是老臣督建,但功不在老臣。
老臣一心为国,却行事偏激,此次擅夺鼓槌,实乃意气之举,虽自认情有可原,却终究还是触动了新法。
老臣新地执掌新法之人。
便不可知法犯法!
否则新法威严不存!
按《黎新律》,文臣越权指挥军队,当处以死刑!
老臣请求,为新法立碑,以老臣之血浇于碑身之上。
为新法立威!”
此话一出。
城墙上下惊呼声不断。
如此场景。
就算赵暨硬保罗偃,也完全没有问题。
却不曾想,罗偃居然做得这么绝!
太狠了!
赵暨眼神中也闪过一丝凄怆:“罗相认为几日为宜?”
“事不宜迟!”
罗偃深吸了一口气:“碑成之日,老臣自愿伏诛!”
“好!”
赵暨沉声道:“传令下去!为新法立碑,碑成之日,送丞相上路!”
他扫视了一眼身后众人。
方才的“众志成城”已经变得有些畏畏缩缩。
尤其是赵郢,更是跟死了亲娘一般。
宗室是他的底气。
但宗室迟早是年轻人的。
釜底抽薪之后,他底气来源于何处?
赵暨斜睨了赵郢一眼:“长平侯!若孤没记错的话,赵阔应该是你唯一的嫡子了吧,长平侯一脉也该立世子了!”
说罢。
遣散众人。
直接转身离去。
……
重黎殿。
笑容就没从赵暨脸上消失过。
实在是大快人心!
一想到赵郢那如丧考妣的模样。
他就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此次黎国变法,最讨巧的一点就是新地的开发,没有动赵氏本土的利益。
不然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翻篇。
等到这一批老人死绝以后,王室才会让新法蔓延至赵氏故土。
好!
好啊!
“无忌这混小子,真是给孤了一个惊喜啊!”
“是啊!”
曹公公笑着附和:“没想到驸马爷在军中也有如此威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召集了此战所有的精锐。”
此话一出。
殿中安静了片刻。
赵暨笑意不减,眼神中却闪过了一丝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