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巷(1 / 1)

程进生有异相,能“纳拳于口”,——把自己的拳头塞进自己的嘴里。有人说这是福相。他自己也以此为荣。他的同学可不管他福相不福相,给他起了外号:大嘴丫头。大嘴就大嘴吧,还要“丫头”!他哪点像丫头?他长得很壮实,一脸的“颗子”——青春痘。

他初中已经毕业,暑假后考高中。因为温习功课,看“升学指南”,演算有名的高中历届的入学试题,要专心,要清静,他从上堂屋原来的卧房搬到花园西侧一间书房里来住。书房西边是一溜四扇玻璃窗,窗外是一个花坛,种了三棵丁香。玻璃窗总是开着,程进常由这里出入,跳进来,跳出去。书房东边的房门闩了,没有人来打搅,他就住在里面头悬梁,锥刺股。

他的弟弟程伟也搬到花园里来住,在书房对面的小客厅里。

程家共有三房。大爷即程进和程伟的父亲。“废科举改学堂”之后,他读过旧制中学,现在在家享福,经营他的田产。他一心想开矿发财,他认为只有开矿才能发大财。

二爷早故。

三爷是个画家,他认为大哥的想法很可笑:你那点家产就想开矿?再说咱这里也没有什么矿!——到外地去开?开矿是那么简单的事吗?

三爷两度丧妻,现在续娶的是第三位。是邵伯埭的人,姓邵,邵家是大地主。邵氏夫人的母亲死得早,邵小姐从小娇生惯养。她嫁过来时从娘家带过两个随身的女佣人。邵伯人不知道为什么把女佣人都叫成姓高。这两个女佣人一个被叫成小高,一个叫大高。小高贴身伺候大小姐。大高做比较粗的活:拆洗被褥幔帐,倒马桶……。小高娇小玲珑,大高比较高大。小高还没有人家;大高结过婚,不到一年,去年,丈夫死了。小姐出嫁,带过一个岁数不大的寡妇,有人家是要忌讳的。这事请示过程家的大姑奶奶。大姑奶奶知道邵小姐用惯了大高,离不开她,邵小姐特别爱干净,被褥不是大高洗,她不放心,想了想,就说:“让她带过来吧!”

大高怕热,爱出汗。一天要用凉水抹几次身。晚上,要洗一次澡。在花园里,打一满澡盆水,在别人都已经睡下的时候,闩了花园到正屋的六角门,哗啦哗啦大洗一次。擦干后躺在竹**乘凉,四仰八叉,一丝不挂。用一个芭蕉扇赶蚊子,小声唱“牌经”(这地方打麻将出牌报牌兴唱“牌经”),“牌经”大都很“花”,比如打出一张白板,就唱:

“白笃笃的奶子粉撮撮的腰……”

大高唱这样的“牌经”,似乎是对自己的赞美。

一直到露水下来了,她全身凉透了,才开了六角门回屋睡觉。

大高乘凉时,程进透过书房的西窗偷偷地往外看她,看得目瞪口呆。

程进睡得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旁边好像有一个光溜溜的女人身子,光滑细腻……

程伟起来小便,听到哥哥书房里有一种奇怪声音,他走近听听:两个人在喘气。他轻手轻脚,绕到丁香花下往里看,月光如水:“哈!你们!给你告妈!”

程进的妈觉得这件事不好办。大嫂子怎么和三嫂子(这地方妯娌之间彼此称呼都是“嫂子”,不兴叫弟媳)去说这种事呢。想了想,还是得把大姑奶奶请回来。

姑奶奶在家中照例是很有权威的。程家姊弟中,她最年长,比程进的父亲还大一岁。程家的事她做得一半主。

大姑奶奶和三弟媳谈了谈,说大高不宜在这个门里呆下去了,传出去不好。

三少奶奶找小高问了问:大高每天几时进花园洗澡,什么时候回屋。三少奶奶跟三少爷商量了一下,拿二十块钱给大高,又拣了十几件八九成新的自己穿过的衣裳,打了一个包袱,叫小高送大高搭船回邵家,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大高明白事情盖不住,跟大小姐说了声:“大小姐,我走了”,擦擦眼泪,走了。

程进考进了南京私立东方中学。南京私立中学不少,名声都不大好。“要偷人,进惠文;吊儿郎当进东方”。惠文是女中,个别女生生活上是不大检点,“偷人”不如流言所说的那样普遍。东方的学生大都是公子哥儿,纨袴子弟。他们很少正经读书,整天在外面吃喝玩乐。到玄武湖划船,打弹子,跳舞——南京中学生很多人会跳踢跶舞,吃女招待。“女招待,真不赖,吃三毛,给一块。”有人甚至荒唐到把妓女弄到宿舍里过夜。

南京妓女很多。她们一眼就看得出来,都在旗袍上襟别一个粉红色的赛璐珞小桃花徽章。有的女学生不知就里,觉得这很好看,也到百货公司买一个来戴,后来才知道这是妓女的标志!

堂堂国府所在,为什么要容纳这样多妓女,而且都让她们戴上小徽章?答曰:有此必要,这对维持社会秩序稳定大有好处;让她们戴上“桃花章”,可以区别良莠,且表示该妓女最近经过检查,干净卫生,并无毛病,只管放心嫖宿;她们要缴纳“花捐”,才能领取徽章,公开从业。每月政府所收“花捐”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南京妓院大都集中在几条巷子里,钓鱼巷是最有名的。钓鱼巷即在东方中学学生宿舍的后面。这些姑娘们时常在巷子里进进出出,走来走去,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起来袅袅婷婷。住在宿舍里的学生对她们已经看得很熟,分得清谁是谁。姑娘们走过学生宿舍的后窗户,大都向上看看,和一些熟识的学生招手点头,眉来眼去(南京人叫做“吊膀子”)。妓女都有个**的名字,很多是从《红楼梦》上取来的:林黛玉、史湘云(林黛玉、史湘云被妓女当了芳名,可算是倒了霉了!)……有一个最红的,为学生最喜欢的姑娘叫“沙利文”。南京有个专卖面包、西点的面包房叫“沙利文”,出的面包也就叫“沙利文面包”。为什么给妓女起这样一个名字呢?因为她的两个奶奶鼓鼓的,暄腾腾的很有弹性,恰像是沙利文刚烤出来的奶油圆面包。“沙利文”有点天真,很喜欢和学生来往,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啦,到明孝陵、鸡鸣寺去逛逛啦。这些公子哥儿都长得很帅,留了菲律宾式的长发(背发上涂了很多油)。学生总比较文雅,不像当官、做买卖的那样俗气,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如狼似虎,穷凶极恶。虽然当了妓女,总还希望能得到一点感情,被人看成是一个女学生,不是“婊子”。学生能给她们一小点感情,像《茶花女》里那样的感情。明知道这小点感情是假的,但是姑娘也就满足了。学生从后窗户把她们弄到宿舍里去睡觉,她们大都很愿意。她们觉得不只是让人玩,自己也玩了。

程进不止一次把妓女从后窗户弄进宿舍里来过夜。这种事他父亲在读旧制中学时就干过,可以说是传代。只是方式有些不同。程进的父亲用的是腰带。那时兴系腰带,几乎每人都有一条,湖蓝色,绸制的。把两根腰带结起来,就可以把一个妓女拉上来。到程进时就改用了梯子。钓鱼巷凡有学生是熟客的妓院,都准备了一架小梯子,几步就上来了。

程进在和妓女做事时,有时会想起大高。他的**是大高开的蒙,而且大高全身柔软细腻,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为了实现父亲的愿望,程进高中毕业,报考的大学是广西大学矿冶系,考上了。

矿冶系毕业后在东北一个矿上工作,——他当然不可能独资开一个矿。解放后作为工程技术人员留用。工作很好,屡受表扬,升为工程师。他在东北结了婚,生了一个男孩子。

反右运动中,追查他的历史。因为他曾在孙立人的远征军中当过翻译,在印度干了一年。本来问题不大,甚至不是问题,但是斗起来没完。七斗八斗,他受不了冤屈,自杀死了。中国有许多知识分子本来都可以活下来,对国家有所贡献,然而不行,非斗不可!八亿人口,不斗行吗?

程进的爱人还年轻,改嫁了。遗孤送回老家,由祖母抚养。这孩子不爱说话。他不懂父亲为什么要死,母亲为什么要嫁人。

大高回邵家后嫁了一次人,生病死了。

“沙利文”不知下落,听说也死了。

很多人都死了。

人活一世,草活一秋。

一九九五年岁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