菰蒲深处自序(1 / 1)

我是高邮人。高邮是个水乡。秦少游诗云:

吾乡如覆盂,

地处扬楚脊。

环以万顷湖,

天粘四无壁。

我的小说常以水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记忆中的人和事多带有点泱泱的水气。人的性格亦多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因此我截取了秦少游诗句中的四个字“菰蒲深处”作为这本小说集的书名。

这些小说写的是本乡本土的事,有人曾把我归入乡土文学作家之列。我并不太同意。“乡土文学”概念模糊不清,而且有很大的歧义。舍伍德·安德森的小说算是乡土文学,斯坦因倍克算是乡土文学,甚至有人把福克纳也划入乡土文学,但是我们看,他们之间的差别有多大!中国现在有人提倡乡土文学,这自然随他们的便。但是有些人标榜乡土文学,在思想上带有排他性,即排斥受西方影响较深的所谓新潮派。我并不拒绝新潮。我的一些小说,比如《昙花、鹤和鬼火》、《幽冥钟》,不管怎么说,也不像乡土文学。我的小说有点水气,却不那么有土气。还是不要把我纳入乡土文学的范围为好。

我写小说,是要有真情实感的,沙上建塔,我没有这个本事。我的小说中的人物有些是有原型的。但是小说是小说,小说不是史传。我的儿子曾随我的姐姐到过一次高邮,我写的《异秉》中的王二的儿子见到他,跟他说:“你爸爸写的我爸爸的事,百分之八十是真的。”可以这样说。他的熏烧摊子兴旺发达,他爱听说书……这都是我亲眼所见,他说的“异秉”——大小解分清,是我亲耳所闻,——这是造不出来的。但是真实度达到百分之八十,这样的情况是很少的。《徙》里的高先生实有其人,我连他的名字也没有改,因为小说里写到他门上的一副嵌字格的春联。这副春联是真的。我们小学的校歌也确是那样。但高先生后来一直教中学,并没有回到小学教书。小说提到的谈甓渔,姓是我的祖父的岳父的姓,名则是我一个做诗的远房舅舅的别号。陈小手有那么一个人,我没有见过,他的事是我的继母告诉我的,但陈小手并未被联军团长一枪打死。《受戒》所写的荸荠庵是有的,仁山、仁海、仁渡是有的(他们的法名是我给他们另起的),他们打牌、杀猪,都是有的,唯独小和尚明海却没有。大英子、小英子是有的。大英子还在我家带过我的弟弟。没有小和尚,则小英子和明海的恋爱当然是我编出来的。小和尚那种朦朦胧胧的爱,是我自己初恋的感情。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把一块现成的、完完整整的生活原封不动地移到纸上,就成了一篇小说。从眼中所见的生活到表现到纸上的生活,总是要变样的。我希望我的读者,特别是我的家乡人不要考证我的小说哪一篇写的是谁。如果这样索起隐来,我就会有吃不完的官司的。出于这种顾虑,有些想写的题材一直没有写,我怕所写人物或他的后代有意见。我的小说很少写坏人,原因也在此。

我的小说多写故人往事,所反映的是一个已经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时代。我们家乡曾是一个比较封闭的小城。因为离长江不太远,自然也受了一些外来的影响。我小时看过清代不知是谁写的竹枝词,有一句“游女拖裙俗渐南”,印象很深。但是“渐南”而已,这里还保存着很多苏北的古风。我并不想引导人们向后看,去怀旧。我的小说中的感伤情绪并不浓厚。随着经济的发展,改革开放,人的伦理道德观念自然会发生变化,这是不可逆转的,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是在商品经济社会中保存一些传统品德,对于建设精神文明,是有好处的。我希望我的小说能起一点微薄的作用。“再使风俗淳”,这是一些表现传统文化,被称为“寻根”文学的作者的普遍用心,我想。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家乡。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