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一只地杀死上百只虱子实在费力。小东西硬硬的,用指甲盖连续不断地进行碾压特别无趣。因此,恰登用铁丝把擦鞋盒的盖子固定在一支快燃烧完的蜡烛上面,然后把虱子一股脑儿地扔进了这个小小的平底锅里——一阵噼里啪啦的断裂声,虱子就被解决了。

我们围成一圈坐下,膝盖上放着衬衣,上半身**在和煦的空气中,手上的活儿也在继续。海埃的虱子特别精巧:它们头上有个红十字。因此他宣称,这些虱子是他从图尔霍特的野战医院带出来的,来自一位少校军医的身上。海埃想用金属盖子上慢慢聚集起来的虱子油擦靴子。他被自己的笑话逗乐了,足足大笑了半个小时。不过,他的笑话在今天不太成功,我们都太过专注于别的事情。

谣言成真了。希默尔施托斯来了。他是昨天出现的,我们听到了他那再熟悉不过的嗓音。据说,他在后方让几个年轻新兵在耕过的田里训练时操练的强度太大。而他不知道,总理的儿子也在其中。这件事差点儿毁了他。

他肯定会对这里大吃一惊。恰登花费了好几个小时来琢磨自己面对希默尔施托斯时可以采用的所有回应方式。海埃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大手掌,朝我挤了下眼睛。那晚的暴揍是他此生的**。他曾跟我说,他现在还时不时地梦到这件事。

克罗普和默勒在聊天。克罗普是唯一搞到满满一饭盒豌豆的人,可能是从工兵厨房偷来的。默勒眼馋地看着。不过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问道:“阿尔贝特,如果现在和平了,你会做什么?”

“和平是不存在的!”克罗普简洁地表示。

“哎呀,假如呢?”默勒坚持,“你会做什么?”

“离开!”克罗普嘟囔道。

“这是肯定的。然后呢?”

“大喝一顿。”克罗普说。

“不要胡说八道,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克罗普说,“不然还应该干什么?”

卡特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他认为克罗普应当给自己一点豆子作为贡品。克罗普给他了。卡特思考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确实可以大喝一顿。此外,就要搭最近的一班火车,启程回妈妈身边。啊,和平,阿尔贝特——”

他从自己的油布钱夹里翻出一张照片,然后骄傲地让众人传阅。“我老伴儿!”然后他收起照片,咒骂道:“该死的鬼战争。”

“你想咋说就咋说吧。”我回应道,“你有老婆孩子了。”

“没错。”他点点头,“我得设法让他们有口吃的。”

我们笑了。“这个肯定少不了,卡特。不然你就去征用食物。”

默勒还不满足。他把沉浸在揍人梦境里的海埃·韦斯特许斯唤醒。“海埃,如果现在和平了,你会做什么呢?”

“他得把你的屁股揍开花,因为这些都是你挑起来的。”我说道,“你脑子是怎么想的呀?”

“我就想问问,牛屎能不能跑到房顶上?”默勒简短地回了我一句,然后又转向海埃·韦斯特许斯。

突然这么一问,实在是太为难海埃了。他晃了晃长着雀斑的脑袋:“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不再有战争了?”

“对,你说的倒也没错。”

“那就又有女人了,是吧?”海埃舔了舔嘴巴。

“那肯定。”

“我的老天!”海埃感叹道,脸上也有了光彩,“那我要弄到一个身材结实的娘几们,那种货真价实的厨娘。你懂的吧,身上的肉可以用手握住的那种。然后立刻扑进床里!你想象一下,舒服的羽绒被,带弹簧的床垫。孩子们,我八天都不会穿裤子起来的。”

大家都沉默了。海埃描绘的画面实在太美妙,我们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终于,默勒打起精神来,追问道:“然后呢?”

海埃停顿了一下,有些为难地解释道:“如果我是个下士的话,我会留在部队,超期服役。”

“海埃,你脑子不好使。”我开口道。

海埃悠然地反问:“你挖过煤吗?试试看。”

他一边说话,一边从靴筒里掏出勺子来伸进克罗普的碗里。

“还有什么比在香槟区挖战壕还要糟糕?”我反驳道。

海埃嘴里吃着豆子,冷笑一声:“可是挖煤的时间更长,还不能溜走。”

“但是,天哪,在家肯定比这里好啊,海埃。”

“一半一半吧。”他应声道,张着嘴陷入了沉思。

从他的脸上,人们可以读出他正在想什么。他在想那个寒酸的沼泽茅屋,在想从清晨到黄昏不停歇地顶着荒草丛中的酷热干重活儿,在想微薄的报酬和脏兮兮的工装。“和平时代待在部队不会有什么烦恼的。”海埃说道,“每天都有吃的,不然你就闹。你有睡觉的地方,八天换一次干净衣服,跟个绅士似的。你只要做好下士该做的工作,就能得到一套漂亮的制服。晚上,你又变成了自由人,可以去酒吧。”

海埃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相当自豪,他已经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等十二年的兵役一满,你就能领取养老金,做个农村警察,可以整天散步。”想到这样的未来,海埃都不禁微微出汗。“你想象一下,那时你会得到怎样的招待。这里一杯白兰地,那儿半升啤酒。每个人都想要和村警搞好关系。”

“你永远不会成为一名下士的,海埃。”卡特插了一嘴。海埃震惊地看了卡特一眼,沉默了。海埃脑子里现在一定都是些晴朗的秋日黄昏,在荒野度过的周日,村里的钟楼,和姑娘们在一起的下午和夜晚,填满肥肉馅料的荞麦煎饼,在小酒馆里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光——海埃幻想的景象太丰富,一时还走不出来。因此他愤愤地嘟囔道:“那你们还瞎问什么。”

海埃套上衬衫,扣上了制服纽扣。

“你会做什么呢,恰登?”克罗普问。

恰登只认准一件事:“留心不能轻易放过希默尔施托斯。”

他最好能把希默尔施托斯锁在笼子里,每天早晨用棍棒把他暴揍一顿。他还饱含崇拜地对克罗普说:“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感觉自己能成为上尉。然后你就能可劲儿操练他,让他屁滚尿流。”

“那你呢,德特林?”默勒继续着自己的调查。他的问题从没断过,真是个天生的教书先生。

德特林是个寡言的人。不过对于这个话题,他还是给出了回答。他望着空中,只说了一句话:“我希望能及时赶回去收割。”说完便起身走开了。

他有些忧心忡忡。他的老婆现在必须一个人经营整个农庄,而且别人还牵走了他的两匹马。他每天都读送来的报纸,看看他那位于奥尔登堡的小地方是不是也是晴好天气。不然,家里人来不及收干草。

就在这时,希默尔施托斯出现了。他径直朝我们这群人走来。恰登的脸变了,他舒展身子躺到草坪上,激动地闭上了眼睛。

希默尔施托斯有些犹豫,他的步伐变缓了。不过,他接着还是朝我们这里过来了。没有人示意要站起来。克罗普饶有兴味地看着希默尔施托斯。

他现在正站在我们面前,等待着。由于没人开口说话,希默尔施托斯试探性地来了句:“怎么样啊?”

几秒钟过去了。希默尔施托斯显然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巴不得现在训练我们跑步。不过,他似乎已经学到了前线不是兵营的道理。他又试着开口。这次不是面向我们所有人,而是针对一人。他期望,这样比较容易得到回应。克罗普离他最近,因此他给了克罗普这份荣耀:“哎呀,你也在这儿?”

然而,克罗普可不是他的朋友。他短短地回了一句:“我想,比你在这儿的时间长些。”

红胡子发抖了:“你们不认识我了,是吗?”

恰登这时睁开了眼睛:“认识啊。”

希默尔施托斯把身子转向他:“这是恰登,对吧?”

恰登把头抬了起来。

“那你知道,你是什么吗?”

希默尔施托斯惊呆了。“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以‘你’相称了[1]?我们肯定没一起在街边的沟里躺过吧。”

希默尔施托斯绝对不知道该如何摆脱现在的困境。他没料想到会遭遇如此不加掩饰的敌意。不过,他暂时只是在提防而已。肯定有人和他说了当心背后挨枪子儿这样的胡话。

听到路边沟这样的反问,恰登都被气笑了。

“没,只有你一个人在那种地方躺过。”

现在希默尔施托斯也火大了。不过恰登还是抢先了一步,他一定要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你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吗?你是个鬣狗,你就是这么个玩意儿!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当恰登喊出“鬣狗”这个词的时候,这几个月的苦熬都得到了补偿,光彩从他那双猪一样的明亮眼睛里迸发出来。

希默尔施托斯此刻也气得失去控制了:“你这只臭野狗想怎么样,你这个煤鬼?长官跟你讲话的时候,你给我站起来,四肢收好!”

恰登大度地招了招手。“您可以走啊,希默尔施托斯。走开。”

希默尔施托斯狂怒地要求遵照士兵训练守则。皇帝也不会遭受比这还严重的侮辱。他吼道:“恰登,我正式地下令:请您站起来!”

“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恰登问。

“您是准备执行我的命令还是不呢?”

恰登泰然自若地用了一句最有名的古典作家语录回绝了希默尔施托斯,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那是句名言。同时,他还背朝希默尔施托斯放了个屁。

希默尔施托斯跑开了:“您会上军事法庭!”

我们看到他消失在通往办公室的路上。

海埃和恰登发出一阵响亮的、挖煤工似的爆笑。海埃笑得太厉害了,以致下巴突然脱了臼,只得张着嘴巴,无措地站在那儿。阿尔贝特不得不用拳头让海埃的下颌恢复原位。

卡特有些担心。“如果他上报了你的名字,那就麻烦了。”

“你觉得,他会这么做?”恰登问。

“肯定会。”我回答道。

“对你最轻的处罚是五天禁闭。”卡特解释道。

恰登没有被吓到。“五天禁闭就是五天安宁啊。”

“那如果被关进堡垒呢?”默勒追问得更透彻。

“那么战争对我来说就已经结束了。”

恰登是个乐观的孩子。在他眼里,没什么是需要担心的。他和海埃以及雷尔一起走了,以免这件事引起**后被找到。

默勒还没有打算放弃。他再次瞄准了克罗普:“阿尔贝特,如果你现在真的能回家,你会做什么呢?”

这时克罗普已经吃饱了,因此变得随和了些:“我们班那时候还有多少人?”我们开始数起来:原本的二十人已经死了七个,受伤四个,还有一个进了精神病院。最多也就十二个人吧。

“其中三个是少尉。”默勒说,“你觉得,他们会任凭坎托雷克责骂吗?”

“我们觉得不会。我们也不会让人骂了。”

“对于《威廉·退尔》[2]中的三重情节,你究竟怎么看?”克罗普突然回忆起上课的场景,大声笑了出来。

“哥廷根林苑派[3]诗人的宗旨是什么?”默勒也开始十分严肃地琢磨起来。

“大胆查理[4]有几个孩子?”我从容地反问道。

“博伊默,你这辈子都将一事无成。”默勒尖起嗓子说。

“扎马战役[5]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克罗普想知道。

“克罗普,您缺少一种道德上的严肃精神。坐下吧,三减去……”我打了个手势表示拒绝。

“来古格士[6]认为国家最重要的任务是什么?”默勒低声轻问,假装推了推眼镜的鼻托。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除了上帝,我们德国人不惧怕世上的其他任何人?还是说,我们德国人……”我开始引导大家思考。

“墨尔本有多少人口?”默勒反问。

“如果您连这个都不知道,您这辈子怎么能通过考试呢?”我生气地问阿尔贝特。

“如何理解亲和力?”阿尔贝特表示抗议。

关于这些没用的垃圾,我们如今也记不得许多。它对我们也没什么用。如何在风雨交加的天气点着香烟,如何用湿木柴生火,以及拼刺刀时最好往对方肚子上捅——因为这样就不会像捅肋骨那样卡住拔不出来——这些知识学校却没教过我们。

默勒思索了一下:“这有什么用呢?我们还是得回到学校。”

我觉得没这个可能。“我们可能要参加特考。”

“特考需要提前准备啊。而且就算通过了考试,那然后呢?当个大学生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如果你没钱,还是得拼命苦读。”

“还是好那么一点点吧。不过大学灌输的也还是些胡扯。”

克罗普说出了我们的心声:“已经经历过现实的人,怎么可能把大学里的人讲的话当真呢。”

“不过你总得有个工作吧。”默勒表示反对,这一刻他好似坎托雷克附体。

阿尔贝特在用小刀清理指甲,我们都惊讶于他的讲究。然而,他不过是在思考罢了。阿尔贝特移开刀,说道:“是这样的。卡特和德特林将会重拾原来的工作,因为他们之前就干过。希默尔施托斯也会如此。我们之前没有什么职业。我们如何才能在经历了这里的一切之后……”阿尔贝特示意地指了指前线,“适应某一种职业呢?”

“那就当个退休人员吧,独自一人住在某个森林里。”我说,不过转眼我就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了羞愧。

“我们回去之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啊?”默勒感慨道。就连他也感到了迷茫。

克罗普耸了耸肩膀。“我不知道啊。先回去再说,到时候就明朗了。”

其实我们所有人都很无措。“到底能干些什么呢?”我很好奇。

“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克罗普疲惫地回答道,“有一天你死了,那时你还有什么呢?我不认为我们还能回去。”

“阿尔贝特,当我开始思索这件事。”我在片刻之后又开了口并且翻了个身平躺着,“当我听到‘和平’这个词的时候,并且真的和平了的话,我想随便做点难以意料的事。这个想法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一些,你懂的,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不枉我们在这儿受苦受难过。但是我就是想不出来。我能想到的这些工作啊,学业啊,酬金啊之类的,都令我作呕,因为这些一直都存在并且很令人反感。我什么都想不出来,什么都找不到,阿尔贝特。”

突然一下子,我觉得一切都是那样无望且令人绝望。

克罗普也在思索这件事。“我们所有人都将面对这份艰难。难道家里的那些人不会因此担心吗?两年的枪击和炮击——这种事没法像脱长统袜一样在事后轻轻松松地放下啊。”

我们一致同意这个看法,每个人都将面临相似的情况,不止我们这里的几个,而是所有人,每一个人,每一个处在类似境况里的人。可能有的人情况糟一些,有的人好一点。这就是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命运。

阿尔贝特说出了那句话:“战争把我们都毁了。”

他说得没错。我们不再是什么少年了。我们也不想征服这个世界了。我们是逃兵。我们想要逃离自己,逃离我们的生活。曾经十八岁的我们刚开始爱上这个世界和生活,却不得不对着它们开枪。落下的第一颗子弹击中了我们的心。我们与积极的实干、与死亡、与进步都绝缘了。我们不再相信那些东西。我们只相信战争。

办公室热闹起来。看来希默尔施托斯向他们打小报告了。快步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一个胖胖的中士。真是奇怪,几乎所有在编中士都体型肥硕。

跟在他后面的是渴望复仇的希默尔施托斯。他的靴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

我们站起身。中士气喘吁吁地问道:“恰登在哪儿?”

这当然没人知道。希默尔施托斯恨恨地盯着我们。

“你们肯定知道,只是不想说。快点开口。”

中士看了看四周,在寻找着什么。不过哪里也瞧不见恰登。他换了个思路试了试。“十分钟之后,恰登必须来办公室报到。”他说完就离开了,希默尔施托斯尾随其后。

“我感觉,下次挖战壕的时候,我会把一卷铁丝网丢在希默尔施托斯的腿上。”克罗普预测道。

“我们和他没完,会有很多乐子的。”默勒大笑。我们的雄心壮志是:好好地给邮差上一课。我去营房告知了恰登,好让他避开。然后我们换了个地方,又安坐下来开始打牌。因为我们能做的事情就是:打牌、骂人和打仗。对二十岁的人来说不算太多,又或者,对二十岁的人来说,实在太多。

半个小时后,希默尔施托斯又来了。

没人在意他。他又问起恰登。我们只是耸了耸肩膀。

“你们应该去找找他。”他仍在坚持。

“为什么是‘你们’?”克罗普想搞明白。

“喏,你们这几个……”

“不好意思,请您对我们不要使用‘你’这样的称呼。”克罗普说话的口气像是个上校。

希默尔施托斯吃了一惊。“谁对你们用‘你’相称了?”

“就是您啊!”

“我?”

“是的。”

希默尔施托斯需要消化一下。他怀疑地瞟了一眼克罗普,因为希默尔施托斯拿不准那话是什么意思。不过,他此刻也不敢怎么样,因而转向了我们:“你们没有找到他吗?”

克罗普躺到草地上,说道:“您上过前线吗?”

“这和您没有半点关系。”希默尔施托斯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求你们做出回答。”

“找了。”克罗普一边回答一边站起了身,“请您看看那边的一小片云,那是高射炮炮弹产生的烟雾,我们昨天就在那儿。五个人死了,八个人受伤。这还只是小打小闹。下次您和我们一起上前线的话,队伍在临死之前还得站到您面前,立正站好,匆忙地问一句:请允许我离开!请允许我死掉!我们在这儿等像您这样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说完,克罗普便又坐了下去。而希默尔施托斯则像彗星一样消失了。

“三天禁闭。”卡特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下次换我开炮。”我对阿尔贝特说。

不过事情该了结了。晚上集合的时候进行了审讯。办公室里坐着我们的少尉贝尔廷克,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了进去。

我也得作为证人出席并澄清了恰登叛逆的缘由。治疗遗尿症的故事给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默尔施托斯被叫了进来。我重复了自己的证词。“是这样吗?”贝尔廷克向希默尔施托斯求证。

希默尔施托斯支支吾吾地想要搪塞过去。但当克罗普也给出了同样的说法之后,他只好承认了。

“为什么当时没有人上报此事?”贝尔廷克问道。

我们不说话了。贝尔廷克自己应该知道,在部队里为这样的小事进行申诉有什么意义呢?部队里有过申诉吗?他似乎是明白了过来,先是把希默尔施托斯痛斥了一顿,并且明确地向希默尔施托斯表明,前线不是练兵场。接着更加严厉地对恰登进行了彻头彻尾的说教,罚他被关进小木屋三天。克罗普则因为使了个眼色被罚一天禁闭。

“没有别的办法了。”贝尔廷克遗憾地向克罗普表示。上尉是个头脑清醒的家伙。

关三天小木屋还挺舒服的。禁闭室是之前的一个鸡舍,他们两个在那儿可以接受探视。我们已经掌握了去那里的路。如果是关大禁闭的话就要被带去地下室了。看来有时我们也是会被当成人来对待的。恰登和克罗普坐到铁窗后一个小时,我们就动身去找他们了。恰登模仿了公鸡打鸣以示对我们的欢迎。然后我们就打牌打到了夜里。当然赢家是恰登,这个愚蠢的滑头。

起身离开的时候,卡特问我:“你觉得烤鹅怎么样?”

“不错。”我回答。

我们爬上了一辆运送弹药的卡车,花了两支香烟让他们载了一程。卡特清楚地记着鹅的方位。鹅棚属于某个团的指挥部,就在墙后面,只用一根木桩上了锁。卡特把手递给我,我把脚踩在上面翻过墙。卡特负责在这期间放风。

我稍稍停了几分钟,以便让眼睛适应黑暗。接着,我认出了鹅棚的位置。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取下木桩,移走它,然后打开了门。

我看到了两团白色的东西。两只鹅,有些难办:抓一只的话,另一只会叫。所以两只都抓——只要速度够快,就能成功。

我一个跃起,跳了过去。有一只立马被我抓住了,过一会儿第二只也搞定。为了搞晕它们,我疯了似的把两只鹅的头往墙上撞。不过我的力道还不够,这两只畜生昂昂地叫着,用脚和翅膀拼命地拍打着四周。我奋力反抗。但是,天哪,鹅的力气怎么这么大呀!它们在拖着我跑,我被拽得踉踉跄跄,东倒西歪。白色的两团在黑暗中显得尤为骇人。我的手臂被安上了翅膀,我都要担心自己是不是要飞上天了,手里像是抓了几个被拴住的气球。

这时声音也盖不住了。其中一只拼命地喘气,跟个闹钟似的咯咯叫。我还没准备好,就有什么东西从外面摸索着进来了。我被撞了一下,倒在了地上,听到了愤怒的咕噜声——是只狗。

我朝边上看了看,它已经准备扑向我的脖子。我立刻一动不动地躺着,把下巴缩进衣领里。

这是只德国恶犬。过了很长时间它才把头缩回去,在我的旁边蹲了下来。不过,一旦我试图移动身体,它就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我思考了一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拿到我的左轮手枪。我必须在来人之前离开这里。我一厘米一厘米地把手伸向手枪,感觉这得花费好几个小时。稍微一动就一阵危险的咕噜声。我一动不动地躺好,再重新尝试。当我终于碰到手枪时,我的手开始发抖。手按着地面,我想清楚了:举起手枪,在狗扑倒我之前射击,逃走。

我缓缓地吸进一口气,镇静了下来。然后屏住呼吸,抬起手枪。砰的一声,恶犬狂吠着跳到一边。我借机跑出鹅棚,还被一只吓得想要逃跑的鹅绊倒了。我嗖的一下迅速抓住了它,甩开膀子把鹅扔到了墙外,自己也爬了上去。我还没完全翻过去,恶犬已经反应过来,朝我扑来。我赶紧就这么摔下墙去。卡特就站在我前面十步之外,膀子底下夹着鹅。他一看到我出来,我们就撒腿跑开了。

我们终于可以歇口气了。鹅已经杀好了,卡特做事干净利落。我们打算立刻煎了它,以免有人有所察觉。我从营地取来锅和木柴,然后和卡特一起爬进了一间废弃的小木屋。我们经常在这儿干这种事。仅有的一个窗户洞已经被牢牢地糊上。这里有个简易小灶台,也就是几块砖头上搭个铁片。我们开始生火。

卡特拔掉鹅毛后开始烹饪。我们把鹅毛小心地收到一边,打算用来做两个小枕头,上面写上:“在炮火中安睡!”

前线的炮火在我们的庇护所周围嗡嗡作响。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我们脸上,影子在墙上跳舞。有时一声沉闷的轰隆声过后,小木屋就会抖一抖。那是飞机投下的炸弹。有一次我们还听到了压抑的叫喊,看来是某个营地被击中了。飞机嗡嗡地飞过,机关枪嗒嗒的射击声越来越响。不过,从我们这儿不会透出一丝能被人瞧见的亮光。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坐着,卡特和我,两个穿着磨得破破烂烂的制服的士兵。我们在煎一只鹅,在午夜时分。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我们都悉心地关照着对方。我想,恋人也不过就是这样。我们是两个人,两团微小的生命之光。屋外是黑夜和死亡的领地。我们就坐在它的边缘,面临着危险,也受到了保护。烤鹅的油滴在了我们的手上。我们的心灵如此靠近。时间就像这间屋子:温柔的火焰跳动着,情绪满满的光影四处摇曳。关于我,他都知道些什么呢;对于他,我又知道些什么呢?此前,我们的想法总是大相径庭,而现在,我们对着一只鹅坐着,感受着我们的存在,彼此如此贴近,甚至都不需要开口言说。

煎烤一只鹅的时间还挺长,虽然这只鹅不老,油脂也多。因此我们轮换着,一个人往鹅身上抹油的时候,另一个就睡觉。令人愉悦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外面的声响变成了一个乐队、一个梦,不过并没有完全让人失去记忆。我在半梦半醒间看到卡特举起勺子,放下勺子。我爱他,爱他的肩膀,爱他坐在那儿屈起的轮廓分明的身形——与此同时,我在卡特的身后看见了森林与星星。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说话,给了我安宁。我,一个士兵,穿着大大的靴子,系着宽松的腰带,带着口粮,小不点似的在高高的天空下,沿着面前的路走着。这个士兵记性很差,很少会感到悲伤,他只是在广袤的夜空下不停地走啊走啊。一个小士兵和一个好听的声音。如果人们去抚摸他,他可能已经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了。穿着大靴子的、内心被磨平的士兵只知道向前走,因为他穿着靴子,什么都忘记了,只记得前进。在天边的不是花朵吗?不是一片宁静得想让他这个士兵哭泣的风景吗?他还没有失去的风景是不是就在那里?因为他从未拥有过它们。但奇怪的是对他来说已经消逝了。那里是不是就是他二十年的人生?

我的脸湿了吗?我在哪里?卡特站在我的面前。他弯下腰形成的巨大阴影像温暖的故乡一样投在我的身上。他轻声地说了什么,微微笑了一下,又回到火堆边去了。

然后他开口道:“做好了。”

“好的,卡特。”

我打了个战儿。屋子中间,烤好的棕色烤鹅正闪着油光。我们拿出自己的折叠叉子和便携小刀,一人割了一只鹅腿,配着黑麦面包吃了起来,面包还被我们蘸上了酱汁。我们吃得很慢,很享受。

“好吃吗,卡特?”

“不错!你感觉呢?”

“好吃,卡特。”

我们是兄弟了,互相把最好的部分推到对方面前。吃完后我抽了一支烟,卡特抽了雪茄。鹅还剩许多。

“卡特,我们给克罗普和恰登带一块儿怎么样?”

“好的。”他回答。然后我们切了一份肉,仔细地用报纸包好。我们原本想把剩下的部分带回营地。但是卡特笑着说道:“恰登。”

我明白过来,我们得把所有的都带着。然后我们动身前往鸡舍叫醒那两人。在那之前,我们还要把鹅毛收拾走。克罗普和恰登一开始还以为我们是幻象,但接着就传来了他们嘎吱的咀嚼声。恰登像拿口琴一样用双手拿着一只鹅翅膀在嘴里啃。他把锅里的油汤都喝得一干二净,咂巴着嘴说道:“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们的!”

我们走回营地。高高的天上又挂着星星,拂晓开始出现。我走在这样的天空下面,一个穿着大靴子、胃里满满的士兵,清晨的一个小士兵——不过,在我旁边是弯着身子、棱角分明的卡特,我的战友!

拂晓中,营地的轮廓像一个黑色的美梦朝我们走来。

[1] 在德语当中,可以用“您”或者“你”来称呼对方。一般,面对陌生人、比自己年长或者地位高的人,应当使用“您”。“你”常见于朋友之间或者面对比自己小以及地位低的人时使用。

[2] 此处指弗里德里希·席勒创作的剧本。

[3] 18世纪中后期德国文学领域的“狂飙突进运动”中的一个诗歌流派。是狂飙突进诗歌创作的中心。

[4] 欧洲历史人物。勃艮第王朝的成员,是好人菲利普三世与葡萄牙的伊莎贝拉的儿子。1467—1477年,大胆查理担任勃艮第公国的公爵,通过一系列侵略扩张与战争提升了勃艮第公国的地位,并无意间促进了法兰西王国的发展。

[5] 扎马战役是公元前第二次布匿战争的最后一场战役。在这场战役中,罗马名将西庇阿打败了被一些西方国家称之为“战略之父”的迦太基将领汉尼拔,迫使迦太基与罗马签订和约,第二次布匿战争以罗马的胜利告终。

[6] 又译作吕库古、来库古。古希腊政治人物,被认为对斯巴达进行了社会和军事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