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一滴水(1 / 1)

罗什福尔刚出去,博纳修太太就进来了。她看见米莱迪脸上笑眯眯的。

“嗯,”少妇说,“您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今儿晚上或者明天,红衣主教就要派人来把您带走了,是吗?”

“谁对您这么说的,我的孩子?”米莱迪问道。

“我听那个送信人亲口说的。”

“您过来坐在我身边。”米莱迪说。

“好的。”

“等一等,让我看看有没有人听得见咱俩说话。”

“干吗要这么小心?”

“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米莱迪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开门朝过道里瞧了瞧,关上门回过来坐在博纳修太太身边。

“那么,”她说,“他还装得挺像。”

“谁?”

“对院长嬷嬷说自己是红衣主教派来的那个人呗。”

“这么说他是装出来的?”

“对,我的孩子。”

“这么说这个人不是……”

“这个人,”米莱迪压低嗓门说,“是我的哥哥。”

“您的哥哥!”博纳修太太失声嚷道。

“嗯,只有您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的孩子;只要您一说出去,我就全完了,您说不定也一样。”

“哦!天哪!”

“您听我说,是这么回事:我哥哥是来救我的,他本来打算在没别的办法的情况下干脆出手把我抢走,不想正巧遇上红衣主教派人来找我;他就一路跟在那人后面。到了僻静的小道,他拔出剑勒令那人把身上的公函交出来;那人想抵抗,我哥哥就把他杀了。”

“哦!”博纳修太太浑身发抖地说。

“您想嘛,没别的办法。这时我哥哥就决定用智取而不来硬干了:他拿好公函,自己冒充红衣主教的信使来这儿,再过一两个钟头,就会有一辆主教大人派来的马车把我接走。”

“我明白了,这辆马车是您哥哥派来的。”

“一点不错;可是还没完呢:您收到的那封信,您以为是谢芙勒兹夫人写的……”

“怎么?”

“是伪造的。”

“怎么会呢?”

“对,是伪造的:那是个圈套,目的是让您看见有人来接您出去时不会反抗。”

“可是来接我的是达德尼昂呀。”

“您上当了,达德尼昂和他的朋友都在拉罗谢尔,根本没脱身。”

“这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哥哥遇到过几个红衣主教派来的人,他们都身穿火枪手制服。到时候他们在门口一叫您,您准会以为是朋友来接您,他们就乘机把您劫持回巴黎。”

“哦!天哪!这么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弄得我头都发晕了。我觉着再这么下去,”博纳修太太把手按在额头上说,“我真要疯了!”

“等一下……”

“怎么啦?”

“我听见有马蹄声,是我哥哥要走了;我想再跟他最后告别一下,您来呀。”米莱迪打开窗子,做手势让博纳修太太过去。那少妇走到窗前。

罗什福尔纵马驶过窗前。

“再见,哥哥。”米莱迪喊道。

骑马人抬头看见这两位少妇,一边继续疾驰,一边向米莱迪做了个表示友爱的手势。

“我的好乔治!”她一边关窗一边说,脸上的表情既温柔又忧郁。

然后她回到原先的位置坐下,仿佛心无旁骛地陷入了冥想。

“亲爱的夫人!”博纳修太太说,“请原谅我打扰您!可我想请您给我指点一下,我该怎么办呢?天主啊!您见识比我广,请您说呀,我听着呢。”

“首先,”米莱迪说,“也可能是我弄错了,没准达德尼昂和他的朋友真的会赶来救您。”

“哦!那样就太好了!”博纳修太太大声说道,“可我担心我轮不上有这么好的运气!”

“那您明白了吧,这完全就是个时间的问题,好比是赛跑,看谁能先跑到。如果是您的朋友跑得快,您就得救了;如果是红衣主教的爪牙先到,您就完了。”

“哦!对呀,整个儿全完了!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有个现成的办法,挺简单……”

“什么办法,快说呀?”

“就是等呀,先找个地方躲起来,看准来找您的究竟是什么人。”

“躲哪儿呢?”

“噢!这不成问题。我这会儿不走,也得在附近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我哥哥来接我;嗯,我带上您,咱俩躲起来,一块儿等。”

“可是院里是不会让我离开的,我在这儿差不多就像个犯人。”

“人家看到我是遵照红衣主教的命令给带走的,就想不到您会急于跟我一起走的。”

“然后呢?”

“然后,马车到了门口,您来跟我告别,登上踏脚板跟我最后一次拥抱;我哥哥派来接我的那个仆人,我会事先关照好的,他只要对车夫做个手势,驿车就带着我们马不停蹄地上路了。”

“可是达德尼昂,要是达德尼昂来了呢?”

“我们难道还会不知道吗?”

“怎么知道呢?”

“再容易不过了。我们打发我哥哥的仆人回贝蒂纳来,我已经跟您说了,这个仆人是完全可以信得过的;他化了装在修道院对面找个地方住下:要是来的是红衣主教手下的人,他待着不动;要是达德尼昂和他朋友来了,他就带他们去找我们。”

“他认得他们吗?”

“那还用说,他在我家里不是见过达德尼昂先生的吗!”

“噢!对呀,对呀,您说得一点不错;这下子全都好了,一切都挺顺当;可我们别走得太远了。”

“至少离这儿七八里路吧,比如说我们可以待在边境旁边,一看情况不妙就可以离开法国。”

“这会儿我们做什么?”

“等呗。”

“要是他们来了呢?”

“我哥哥的马车会赶在他们前面的。”

“要是马车来接您的时候,我正巧不在您身边,比如说在吃午饭或者吃晚饭呢?”

“您现在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去对好心的院长嬷嬷说,我俩想尽可能待在一块儿,请她允许让您和我一起吃饭。”

“她会答应吗?”

“这有什么不妥的呢?”

“喔!太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一直不分开了!”

“嗯,您下楼去对她这么说吧!我这会儿头昏脑涨的,想到花园里去散散步。”

“您去吧,我上哪儿找您?”

“这儿,一小时以后。”

“这儿,一小时以后;喔!您真是好人,我谢谢您啦。”

“我怎么会撇下您不管呢?甭说您长得这么美,这么可爱,您还是我好朋友的心上人哪!”

“亲爱的达德尼昂,喔!他知道了会多么感激您啊!”

“我也这么盼着呢。行啦!咱们全都说妥了,您下楼去吧。”

“您上花园去?”

“对。”

“那您顺着这过道往前走,然后沿小楼梯下去。”

“很好!谢谢。”

两个少妇相对粲然一笑,随即分手。

米莱迪说的是真话,她确实感到头昏脑涨,这是因为她还没来得及把思绪理一理,纷至沓来的念头乱糟糟地挤成了一团。她需要独自待一会儿,把思路理出个头绪来。她影影绰绰能想见将要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得有点时间静下心来,把所有那些杂乱的想法梳理一遍,归纳出一个条理分明的切实计划来。

当务之急是劫持博纳修太太,将她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如有必要就把她作为人质。米莱迪对这场殊死决斗的结局有些感到担心,因为她面对的将是同仇敌忾的对手,要说斗志的顽强,他们是决不会稍逊于她的。

她犹如感觉到暴风雨即将来临那样,感觉到这场你死我活的恶战正在临近,其结局必将异常惨烈。

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一点,正如上文所说,就是把博纳修太太掌握在手心里。博纳修太太就是达德尼昂的生命;不,这个他心爱的女人的生命,是比他自己的生命还要宝贵的。一旦失利,这女人就是个讨价还价的筹码,凭这个筹码肯定能叫对方接受作出让步的条件。

而这一点已经不成问题:博纳修太太毫无戒备,一定会跟着她走的;只要把她带到阿芒蒂埃尔藏起来,就很容易让她相信达德尼昂没有上贝蒂纳来了。而罗什福尔不出半个月就会回来;这半个月时间,正好可以让她考虑如何在那四个伙伴身上报仇雪耻。谢天谢地,她是不会感到闲得发慌的,因为她有一种对她这类性格的女人来说实在是其味无穷的消遣:琢磨一个尽善尽美的复仇方案。她一边转着这些念头,一边环顾四周,记住花园的地形。她犹如一个精通韬略的将领,善于从总体上来预见战争的胜败,并随时根据战局的变化来确定进退的方略。

一小时后,她听见有人在轻声唤她;那是博纳修太太。好心的院长嬷嬷自然是有求必应,而马上可以做到的,就是先让她俩在一块儿吃饭。

她俩走进院子时,听见一阵响声,有辆马车驶到修道院门前停下了。

“您听见了吗?”米莱迪说。

“听见了,是辆马车。”

“就是我哥哥派来接我的马车呀。”

“哦!天主呵!”

“哎,拿出点勇气来!”

修道院门口传来一阵拉铃声,米莱迪没有猜错。

“您上楼先到自己房间里去,”她对博纳修太太说,“您总会有些首饰要随身带走的吧。”

“我有他的几封信。”她说。

“那好,您拿好信就到我的房间,我们抓紧时间吃顿晚饭;说不定还要赶夜路,得积聚点气力才行。”

“主呵!主呵!”博纳修太太把手按在胸前说,“我的心怦怦直跳,连气都透不过来,我走不动路了。”

“勇敢些,嘿,勇敢些!想想再过一刻钟您就得救了,想想您就要做的事情,您这是为了他而做的呀。”

“哦!对,我全是为了他。您的一句话,就使我又有了勇气;您先走吧,我会跟上来的。”

米莱迪赶紧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间,罗什福尔的仆人正等在里面,她当即吩咐他要做哪些事。

她吩咐他等在修道院门前;要是碰上火枪手来了,就赶快驱车绕着修道院兜个圈子,在树林另一边的一个小村子里等候米莱迪。在这种情况下,米莱迪将徒步穿过花园前往那个村子;我们前面已经说过,米莱迪对这一带极其熟悉。

如果火枪手没来,就按原来的方案行事:让博纳修太太借口跟她告别登上马车,随后她就带着博纳修太太扬长而去。

这时博纳修太太进屋来了,为了消除她可能会有的疑虑,米莱迪当着她的面把后半部分指示再对那仆人说了一遍。

米莱迪问了问马车的情况:那是辆套三匹辕马的马车,车夫是驿站派的;罗什福尔的仆人骑马在前面开路。

米莱迪居然怕博纳修太太会起疑心,她真是看错了人:可怜的少妇是那么纯洁,根本没去疑心另一个女人竟会这般阴险歹毒;再说她听见院长嬷嬷提到过德·温特伯爵夫人的名字,觉得这名字完全是陌生的,根本想不到这个女人居然会对自己的一生造成那么巨大而致命的不幸。

“您瞧,”米莱迪等那仆人出去以后说,“全都准备好了。院长嬷嬷没看出一点破绽,还以为那是红衣主教派人来接我呢。这人现在再去最后安排一下;您身边带好点东西,喝上一两口酒,咱们马上就出发。”

“好,”博纳修太太神不守舍地说道,“好,马上就出发。”

米莱迪做个手势让她坐在自己面前,给她斟了一小杯西班牙红葡萄酒,再撕了点鸡胸脯肉给她。

“您瞧,”她对博纳修太太说,“一切都挺顺当:天马上就要黑了;到天亮我们就已经到达隐居的地点,谁也猜不到我们在哪儿了。得,鼓起劲来,吃点东西吧。”

博纳修太太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鸡肉,端起酒杯湿了湿嘴唇。

“好啦,好啦,”米莱迪端起酒杯说,“看我的样子。”

她刚要把酒杯凑到嘴唇上,手却悬在那里定住了:原来她听到路上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而且愈来愈近;随后,几乎就在同时,她仿佛又听见了马嘶声。

听见这声音,她的满腔欣喜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犹如在酣梦中突然被一声炸雷惊醒一般;她脸色煞白,匆匆奔到窗口,这时博纳修太太正抖抖瑟瑟地站起身来,手扶住椅子不让自己倒下去。

这时还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马蹄声愈逼愈近。

“哦!天哪,”博纳修太太说,“这是什么声音?”

“有人来了,来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米莱迪的语气冷静得令人发怵,您待在那儿别动,我会告诉您的。”博纳修太太就那么站着,脸色苍白,不作声也不动弹,宛如一座雕像。

声音愈来愈响,马队离这儿至多只有一百五十步距离了;这会儿还看不到人影,是由于大路上刚好有个弯道的缘故。尽管如此,声音却愈来愈清晰,甚至可以从嗒嗒嗒嗒的马蹄声中分辨得出总共有多少匹马。

米莱迪目不转睛地凝神望去;天色将黑未黑,她远远地还能看清迎面驰来的那队人。

突然,在大路的转角处骤然现出帽子饰带的闪光,羽翎也在迎风飘动。她在心中默数着:两个,五个,总共是八个人;其中一人跑在头里,比别人领先大约两个马身的距离。

米莱迪压低嗓门喊了一声。她认出了跑在头里的那人正是达德尼昂。

“哦!天哪!天哪!”博纳修太太喊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穿的都是红衣主教卫士营的制服;咱们一点也不能耽搁了!”米莱迪大声说,“快逃,快逃!”

“对,对,快逃。”博纳修太太应声说,可是她根本迈不开步,惊恐万分地待在原地动弹不了。

这时只听得那队骑马人从窗下疾驰而过。

“走呀!您倒是走呀!”米莱迪说着伸手去拉那少妇的胳臂,“咱们还能从花园往外逃,我有钥匙,可我们得赶快,再过五分钟就来不及了。”博纳修太太想往前走,可才走两步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米莱迪想抱她起来一起走,可是实在没有这点力气。

正在这时,门前传来一阵车轮的辚辚声,准是那仆人瞧见火枪手来到就赶紧驱车跑了。接着又是三四声枪响。

“我问最后一遍,您到底走不走?”米莱迪嚷道。

“哦!天哪!天哪!您也看见了,我实在没有一点力气,真的走不动了:您一个人逃吧。”

“一个人逃!把您留在这儿!不,不,不行!”米莱迪嚷道。

她忽然站住了,眼睛里倏地射出一道寒光。她纵身跑到桌子跟前,敏捷得出奇地打开戒指,把底座里的一样东西倒进博纳修太太的酒杯。

那是一粒红色的小丸,刹那间就溶化在酒里了。然后,她心不发慌手不抖地端起酒杯说道:

“喝吧,喝了这酒您就有力气了,喝吧。”

说着,她把酒杯凑到少妇的唇边,博纳修太太愣愣地喝了下去。

“哼!我这么报仇未免太便宜了她,”米莱迪脸上露出狞笑,把酒杯放回桌上,“不过,嗐!这会儿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她随即冲出屋去。

博纳修太太瞧着她往外逃去,没法跟她一起走;她就像那些做梦的人梦见有人在追自己,可怎么使劲也迈不开步。

几分钟过后,大门口传来一阵纷乱的喧闹声;博纳修太太每时每刻都盼着能再见到米莱迪,但她始终没再露面。

有好几次,想必是惧怕的缘故,她那滚烫的额头沁出了阵阵冷汗。

她终于听见有人开了门,楼梯上响起靴子和马刺的声音;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大声说话,起初听不真切,但后来声音愈来愈近,她仿佛听见有人说起她的名字。

蓦然间她欣喜地高叫一声,猛地向门口冲去——她听出了达德尼昂的声音。

“达德尼昂!达德尼昂!”她喊道,“是您吗?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贡斯当丝!贡斯当丝!”达德尼昂应声答道,“您在哪儿?我的天哪!”与此同时,房门给打开——确切地说是给撞开了;好几个人冲进了屋里;

博纳修太太瘫倒在一张扶手椅里,已经动弹不得。

达德尼昂手里握着还在冒烟的手枪,此刻他把枪一扔,跪倒在心上人的跟前,阿托斯把枪插进腰间;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也把各自握在手里的长剑插进了剑鞘。

“哦!达德尼昂!我心爱的达德尼昂!你终于来了,你没骗我,你真的来了!”

“是的,是的,贡斯当丝!我们又在一起了!”

“哦!她再怎么说你不会来,我心里还是指望着你来;我不想逃走;哦!我真的做对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听见这声她,静静坐着的阿托斯猛地站起身来。

“她!哪个她?”达德尼昂问道。

“就是我的女伴;她待我很好,想把我从那些人手里救出去,后来她把你们当作主教的卫士,就逃走了。”

“您的女伴,”达德尼昂大叫一声,脸色白得像他心上人的那块头巾,“您说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伴?”

“刚才门口的那辆车就是她的,她还说她是您的朋友,达德尼昂,您对她是无话不说的。”

“她叫什么名字,叫什么名字?”达德尼昂大声说道,“天哪!您难道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知道,我听人家叫过她;等一下……真怪……哦!天哪!我头晕得厉害,看不见东西了。”

“你们快来,快来呀!她的手冰凉了,”达德尼昂嚷道,“她不行了;天哪!她不省人事了!”

波尔多斯马上扯直嗓门唤人来帮忙;阿拉密斯奔到桌前刚想拿杯水,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瞥见阿托斯站在桌前,头发倒竖,眼睛发直,脸色变得非常怕人,愣愣地瞅着一只玻璃杯,显出极其惊怖的样子。

“喔!”阿托斯说,“喔!不,这不可能!天主容不得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水,水,”达德尼昂嚷道,“水!”

“喔,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阿托斯断断续续地低声自语。

达德尼昂一个劲地吻着博纳修太太,她重新睁开了眼睛。

“她醒过来了!”达德尼昂喊道,“喔!主呵,主呵!我感谢你!”

“夫人,”阿托斯说,“夫人,看在老天的分上,请您快说这杯酒是谁喝了的?”

“是我,先生……”博纳修太太气息奄奄地回答说。

“是谁给您倒的酒?”

“她。”

“这个她到底是谁?”

“哎!我记起来了,”博纳修太太说,“德·温特伯爵夫人……”

四个伙伴不约而同地叫出声来,而阿托斯的叫声盖过了另外三个声音。这时博纳修太太的脸已经由青转灰,五脏六腑疼不可当,气喘吁吁地倒在了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的胳膊上。

达德尼昂紧紧抓住阿托斯的双手,这种焦急之情真是笔墨难以形容的。

“怎么!”他说,“你相信是……”

话没说完,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相信最坏的情况。”阿托斯说,他竭力在克制自己,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达德尼昂,达德尼昂!”博纳修太太喊道,“你在哪儿?别离开我,你知道,我要死了。”

达德尼昂握住阿托斯的手一直在抖个不停,这会儿听见博纳修太太喊他,他松开手直奔到她身边。

她那张俊俏的脸蛋完全变了样,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蒙上了一层雾翳,浑身**,额头淌着冷汗。

“看在老天分上,快去叫人呀;波尔多斯,阿拉密斯,快去叫人来救救她!”

“没用了,”阿托斯说,“没用了,她放的毒是没有解药的。”

“对,对,叫人来救我,来救我!”博纳修太太喃喃地说,“来救我!”

然后,她凝聚起全身的力气,双手捧住达德尼昂的脸凝望片刻,仿佛要在这道目光中注入自己的整个灵魂,接着,她声音哽咽地叫了一声,把自己的嘴唇紧紧地贴在达德尼昂的嘴唇上。

“贡斯当丝!贡斯当丝!”达德尼昂喊道。

一声叹息从博纳修太太嘴间吁出,轻轻拂过达德尼昂的嘴;这声叹息,正是重返天国的那个虔诚而可爱的灵魂。

这时,达德尼昂抱在怀里的只是具尸体了。

他惨叫一声,倒在情人的身边,脸色和她一样死白,手足也都变得冰凉。波尔多斯潸然泪下,阿拉密斯攥紧拳头向天举起,阿托斯在胸前画着十字。

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男子,他的脸色几乎跟屋里这些人一样的惨白。他转眼望去,看到了死去的博纳修太太和昏厥过去的达德尼昂。

惨祸发生过后,在场的人往往会有一阵惊魂未定的愣怔,这个人正是在这当口到的。

“我没猜错,”他说,“这位果然是达德尼昂先生,你们三位是他的朋友阿托斯先生、波尔多斯先生和阿拉密斯先生。”被他报出姓名来的这几位惊诧地望着这个陌生人,似乎觉得他有些面熟。

“各位,”这人接着说道,“你们和我一样都在寻找一个女人的下落,”他惨笑一下往下说,“她想必来过这儿,因为我看见有人死了!”

三个伙伴都不作声;此人的声音听上去也有点耳熟,他们觉得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各位,”陌生人继续说道,“既然你们已经记不起一个也许欠了你们两次救命之情的人,那我就该自己报出姓名才是;我是德·温特勋爵,那个女人的小叔子。”

三个伙伴同时惊叫起来。阿托斯起身伸手给他。

“欢迎您,勋爵,”他说,“您是我们的人。”

“我是在她离开朴次茅斯五小时后从那儿动身的,”德·温特勋爵说,“我赶到布洛涅时比她晚了三小时,到圣奥梅时晚了二十分钟;最后,到了利莱我就找不见她的踪影了。我四处乱跑,逢人就打听她的下落,正在这时我瞧见你们骑马疾驰而过;我认出了达德尼昂先生。我大声唤你们,但你们没听见;我想跟上你们,但我的马已经累垮了,没法跑得跟你们一样快。不过看这样子,你们跑得再快也还是迟了一步!”

“您都瞧见了。”阿托斯说着,指给德·温特勋爵看躺在地上的那两人:

博纳修太太已经死了,达德尼昂不省人事,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正在设法把他救醒。

“他们俩都死了吗?”德·温特勋爵语气冷峻地问。

“幸好不是这样,”阿托斯答道,“达德尼昂先生只是昏厥过去。”

“呵!还好!”德·温特勋爵说。

就在这当口,达德尼昂睁开了眼睛。

他从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的怀里挣脱出来,像失去了理智似的扑到心上人身上。

阿托斯立起身,缓慢而庄重地走到朋友身边,温存地把他搂在怀里,达德尼昂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朋友,做个男子汉吧,”阿托斯说话的语气充满尊严,有着一种动人肺腑的感染力,“女人为死者哭泣,男子汉为死者报仇!”

“喔!是的,”达德尼昂说,“是的!只要是为她报仇,随便你到哪儿我都跟着你!”

阿托斯看见自己不幸的朋友由于复仇的希望又振作了起来,就趁这当口对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做个手势,让他俩去把院长嬷嬷找来。

他们俩在过道里遇到了院长嬷嬷。修道院里骤然出了这么些事情,她完全乱了方寸,兀自在那儿发抖。她这会儿也顾不得院规了,叫来几个修女跟她一起抛头露面去见五个男人。

“院长,”阿托斯掖住达德尼昂说,“这位不幸的女人,就请凭您虔诚的爱心来料理她的后事吧。她是人间的天使,也将是天国的天使。请像对待您教会的姐妹那样安葬她吧;有一天我们会回来到她墓前祈祷的。”

达德尼昂把脸埋在阿托斯的胸前,伤心得泣不成声。

“哭吧,”阿托斯说,“哭吧,让你这颗充盈着爱情、青春和生命的心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吧!唉!我真想也能像你一样哭一场!”

说着他扶着达德尼昂往外走去,此刻他的神情有如父亲那般慈爱,有如神甫那般让人感到安慰,有如历经沧桑的男子汉那般令人肃然起敬。

他们五人朝着郊野已经在望的贝蒂纳城走去,仆从们牵着马跟在后面。到了路边的第一家客店,他们就停了下来。

“那我们,”达德尼昂说,“就不去追那个女人了?”

“得等一等,”阿托斯说,“有些事我还得先安排一下。”

“她会从我们手里逃脱的,”达德尼昂说,“她会逃脱的,阿托斯,那可是你的过错哟。”

“我担保她逃不了。”阿托斯说。

达德尼昂对这位朋友的话一向是绝对信任的,因此他不再作声,低着头走进了客店。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两人对望一眼,不明白阿托斯从哪儿来的这份自信。

德·温特勋爵以为他这么说是想宽慰达德尼昂,减轻一些他的痛苦。

“现在,各位,”阿托斯问清客店里有五个空房间以后说道,“请各自进屋去吧;达德尼昂需要独自再好好哭一场,你们需要好好睡一下。一切由我负责,你们尽管放心。”

“可我觉得,”德·温特勋爵说,“要是为了对付伯爵夫人要采取什么措施的话,那应该是我的事:我是她的小叔子。”

“而我,”阿托斯说,“她是我的妻子。”

达德尼昂打了个哆嗦,因为他明白,阿托斯既然肯吐露这样一桩秘密,他肯定确信报仇是有绝对把握的;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又彼此对望一眼,脸色都变白了。德·温特勋爵心想阿托斯准是疯了。

“所以各位先请进屋,”阿托斯说,“让我去干吧。你们都看见了,凭我这当丈夫的资格,这应该是我的事。不过,达德尼昂,有一天从那男人帽子里掉下来的那张小纸片,倘使您还没扔掉的话,请给我吧,那上面写着一个地名……”

“噢!”达德尼昂说,“我明白了,这个地名是她写的……”

“你瞧见了吧,”阿托斯说,“天上还是有天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