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火炉烟囱管的用处(1 / 1)

事情很清楚,咱们这三位伙伴因为秉性行侠仗义、喜欢冒险,所以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当时全没想到搭救的此人原来是受到红衣主教特殊保护的。

此人究竟是何许人?这个问题首先在三个火枪手脑子里冒了出来;但是眼看再怎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满意的答案,波尔多斯就吩咐店主人拿副骰子来。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坐在桌旁掷骰子。阿托斯在屋里一边踱步,一边思索着。

阿托斯就这么边走边想,在火炉那根通烟囱的管子跟前踱了好几个来回,这根烟囱管的另一头通向上面的房间,但中间那段已经折断,他每回从烟囱管跟前走过,总听见一阵声音很轻的说话声,听着听着,这说话声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走近烟囱管,听清了楼上的说话声,而且显然觉得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做了个手势让两位伙伴别出声,自己低下头把耳朵凑近烟囱管的断口。

“您听着,米莱迪,”红衣主教说,“这个任务事关重大;您先坐下,我们慢慢说。”

“米莱迪!”阿托斯喃喃地说。

“我正全神贯注在听主教大人说呢。”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说,阿托斯听见这声音,不禁打了个冷战。

“有艘小船在夏朗特出海口的岬头要塞等着您,船上的水手都是英国人,船长是我的人,明天一早船就启航。”

“这么说今天晚上我就得去那儿?”

“马上就去,也就是说听完我布置任务过后就去。酒店门口有两个人等着,他们会一路护送您的;到时候您让我先走,您等半个小时再走。”

“是,大人。现在我们还是来谈谈您要让我去执行的任务吧;我希望能继续不辜负主教大人的信任,所以务请大人明确指示,以免我有任何误解。”

两个对话者之间一时间变得阒无声息;显然红衣主教是在斟酌措辞,而米莱迪则在集中精力准备听明白他讲的每句话,把这些话牢记在心头。

阿托斯趁这当口招呼两位伙伴关好房门插好插销,并示意他们过去跟他一起听。

那两个火枪手可不想那么受累,于是一人拎了把椅子,还给阿托斯也带来一把。于是三人脑袋凑在一起,侧耳静听。

“您的目的地是伦敦,”红衣主教接着往下说,“到了伦敦,您就去找白金汉。”

“我想提请主教大人注意,”米莱迪说,“上回钻石坠饰那件事,公爵始终对我有疑心,打那以后他一直提防着我。”

“所以这一回,”红衣主教说,“您并不是要去赢得他的信任,而是开诚布公地去跟他谈判。”

“开诚布公。”米莱迪重复说,那种口蜜腹剑的表情真是无法形容。

“对,开诚布公,”红衣主教以同样的口吻说,“谈判中间您得跟他摊牌。”

“我一定不折不扣地按大人指示行事,大人但请吩咐。”

“您以我的名义去找白金汉,您告诉他说,他在策划些什么我全都了如指掌,但是我半点儿也不担心,因为只要他稍有动作,我就会叫王后身败名裂。”

“他会相信主教大人这个威胁能说到做到吗?”

“会的,因为我手里有他们的把柄。”

“这些把柄我应该在他面前抖搂出来,好让他掂掇掂掇。”

“此话有理,您可以告诉他,我要公布德·布瓦-罗贝尔和德·博特吕侯爵[1]的报告,这份报告说,在王室总管夫人举行的化装舞会上,公爵曾经和王后见过面;为了不让他有半点怀疑,您就告诉他说,那天晚上他穿的是莫卧儿[2]大帝的服饰,那套服饰本来是德·吉兹骑士[3]的,公爵花了三千皮斯托尔才从他手里买下来。”

“好的,大人。”

“有天晚上他装扮成意大利星相家去过卢浮宫,他进宫出宫的详细情况我都一清二楚;为了让他对我情报的准确性无可怀疑,您还可以告诉他,他那晚在披风下面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宽袍,上面有泪珠形状的黑点子,还有一个个骷髅和交叉叠放的骨头;这样,万一让人看见,他就可以冒充白衣夫人的幽灵[4],因为人人都知道,每当卢浮宫要出大事情的时候,白衣夫人总会显灵的。”

“就这些了,大人?”

“再告诉他说,亚眠那档子事我也都清楚,我会让人拿那座花园做背景,拿那天晚上的那些角色做书中的人物,编一本薄薄的小说,而且会编得既风趣又幽默。”

“我会告诉他的。”

“再告诉他说我逮住了蒙泰居,把他关进了巴士底监狱,不错,从他身上没搜到信函,但是只要大刑伺候,他早晚会招出他知道的情况,而且……就连他不知道的情况也会一起招出来。”

“好的。”

“最后您再对公爵大人提一句,他离开雷岛时过于匆忙,忘了在他住处还有一封德·谢芙勒兹夫人的信没有带走,这封信对王后关系重大,因为信中证实了王后陛下不仅爱着国王的敌人,而且还跟法国的敌人串通一气,密谋策反。我对您说的这些话,您都记住了吗?”

“主教大人可以核验一下:王室总管夫人的舞会;卢浮宫的那个晚上;亚眠的晚会;蒙泰居的被捕;德·谢芙勒兹夫人的信。”

“一点没错,”红衣主教说,“一点没错。您的记性很好,米莱迪。”

“不过,”受红衣主教称赞的这个女人接着说,“要是这些证据都摆出来了,公爵仍然不肯就范,执意要跟法国为敌呢?”

“公爵多情得像个疯子,或者不如说像个傻瓜,”黎舍留说这话时语气非常酸涩,“他就像古代的游侠骑士,发动这场战争不过是为了博取他的美人回眸一笑。要是他知道这场战争会连累那位照他的说法魂牵梦萦的夫人,要以她的名誉,也许还要以她的自由作为代价,那么我可以打包票,他一定会三思而行的。”

“可是,”米莱迪仍一个劲儿地往下问,由此可见她对自己身负的使命,非要彻底弄个明白不可,“可是如果他执意不肯退让呢?”

“如果他执意不肯退让,”红衣主教说,“……没这可能。”

“有这可能。”米莱迪说。

“如果他执意不肯退让……”主教大人顿了一顿,然后往下说,“如果他执意不肯退让,嗯,我就指望会出一桩那种能改变各国命运的大事啰。”

“要是大人能举几个历史上的例子,让我知道一下这是什么样的大事,”米莱迪说,“或许我也会像大人一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了。”

“那好吧!譬如说,”黎舍留说,“一六一〇年,亨利四世出于跟公爵相仿的动机,同时出兵弗朗德勒和意大利,这位身后名声显赫的先王是打算同时从两翼夹击奥地利,可就在这时候,不是出了一桩大事,让奥地利得救了吗?为什么今天的法国国王就不能有奥地利皇帝同样的运气呢?”

“主教大人是想说铸铁厂街的那一刀吧?”

“正是。”红衣主教说。

“主教大人就不担心拉瓦雅克[5]受的酷刑会把起过效仿他的念头的那些人都吓退吗?”

“在每个时代,每个国家,尤其在教派纷争的那些国家,总会有些狂热的信徒一心想要以身殉教。瞧,这会儿我正好想到一件事,清教徒对白金汉公爵恨之入骨,他们的传教士都指责他是基督的敌人哩。”

“那么……”米莱迪说。

“那么,”红衣主教轻描淡写地接着说,“眼下,譬如说,只要找这么个女人,漂亮,年轻,机灵,而且对公爵有仇要报。这么个女人是总能找到的:公爵是个情场得意的男人,虽说他的信誓旦旦撒下了好些爱情的种子,可他的薄情寡义终究也撒下了不少怨仇的种子。”

“想必是吧,”米莱迪冷冷地说,“这样的女人是找得到的。”

“那好,一个这样的女人,把雅克·克莱芒[6]或者拉瓦雅克的刀交在一个狂热信徒的手里,就能拯救法兰西。”

“是的,可是她就成了刺客的同谋犯。”

“有谁听说过拉瓦雅克或者雅克·克莱芒有同谋犯?”

“没有,因为那些人也许地位太高了,所以没人敢去动他们:没人会为个无名小卒烧掉王家法院的,大人。”

“这么说您认为王家法院那场大火[7]并非偶然事故,而是事出有因啰?”黎舍留问这话的口气,像在问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大人,”米莱迪答道,“我什么也没认为,我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不过我想说,要是我叫德·蒙庞西埃小姐[8]或者玛丽·德·美第奇王太[9]后4的话,我就不必像现在这样步步小心了,可是我只是个叫作克拉丽克的英国贵族夫人。”

“可不是,”黎舍留说,“那您想要怎么样呢?”

“我想要有一道手谕,事先恩准我日后为了法国的最高利益做我认为该做的一切事情。”

“可是我说的那个跟公爵有仇要报的女人,总得先把她找到吧。”

“已经找到了。”米莱迪说。

“然后还得找到那个狂热的可怜虫,让他去替天行道。”

“会找到的。”

“那好,”红衣主教说,“现在可以来谈谈您刚才说的那道手谕了。”

“主教大人说得对,”米莱迪说,“原先我以为大人交给我的使命里,除了那些说得明明白白的事情以外,还有别的意思,可我是想错了,我要做的不过是这些事情,就是以主教大人的名义去告诉公爵,说您知道他是怎样化了装在王室总管夫人的舞会上跟王后相会的;说您掌握着王后在卢浮宫接见某个意大利星相学家,而那个星相学家就是白金汉公爵的证据;说您在让人把亚眠的那档子事写成一部风趣幽默的小说,以事情发生的花园作为背景,以其中的人物作为故事的角色;说蒙泰居关在巴士底监狱,严刑拷打会让他把记得的和忘掉的事情一股脑儿全招出来;最后还要说您手里有一封德·谢芙勒兹夫人的信,这封信是在公爵的行营里找到的,它不仅要连累写信的这位夫人,还会连累授意她写这封信的王后。要是他听了所有这些话以后仍然不肯就范,那么,由于我的使命仅仅限于转告这些话,所以我除了祈求天主降下奇迹拯救法国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好做的了。是这样吧,大人,我没别的事要做了吧?”

“是这样。”红衣主教口气生硬地说。

“现在,”米莱迪似乎并没注意到主教口气的改变,管自说道,“既然我已经领受了大人有关对付您仇人的训令,大人是否允许我说几句有关我的仇人的话呢?”

“难道您也有仇人?”黎舍留问道。

“对,大人;您理当全力支持我对付这些仇人,因为我都是在为大人效力的时候跟他们结下怨仇的。”

“他们是些什么人?”主教问。

“首先是一个名叫博纳修的专会耍鬼心眼儿的女人。”

“她现在关在芒特的监狱里。”

“应该说她曾经关在那里,”米莱迪说,“后来王后从国王那儿弄到了一张敕令,把她接到了一座修道院。”

“修道院?”红衣主教说。

“对,修道院。”

“哪座修道院?”

“我不知道,这件事做得很机密……”

“可我会知道的!”

“主教大人能答应告诉我这个女人在哪座修道院吗?”

“我看这没什么不可以。”红衣主教说。

“好;我另外还有个仇人,对我来说,他要比那个什么博纳修太太可怕得多。”

“是谁?”

“她的情人。”

“叫什么名字?”

“哦!大人是认识他的,”米莱迪气急败坏地大声说道,“他就是专跟我们俩作对的那个魔鬼;就是他,有一回在国王的火枪手跟大人的卫士交手时,帮他们打赢了对手;就是他让您的密使德·瓦尔德身上挨了三剑;就是他坏了钻石坠饰的事;他知道是我从他手里抢走了博纳修太太,就发誓要杀死我。”

“噢!噢!”红衣主教说,“我知道您在说谁。”

“我在说那个该死的达德尼昂。”

“这家伙有点无法无天。”红衣主教说。

“正因为无法无天,所以就更可怕。”

“说他跟白金汉公爵勾结,”主教说,“得有个证据。”

“证据,”米莱迪大声说,“我拿得出十个。”

“那好呀!再没比这更简单的事情了,您把这证据给我,我把他送到巴士底监狱。”

“行,大人!然后呢?”

“一个人进了巴士底监狱,就没有什么然后了。”红衣主教声音低沉地说。

“唉!”他接着说,“要是我的仇人也能像您的仇人这么容易打发就好啰,要是您请求赦免就是为了对付这种人,那行呀!……”

“大人,”米莱迪说,“一物换一物,一命抵一命,您给我一个人,我还您一个人;您把这个人给我,我就把那个人给您。”

“我不知道您想说些什么,”红衣主教接口说,“我也不想知道;不过我愿意让您有个好感,您要的这么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看就是给了您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况且您也说了,这个什么达德尼昂本来就是个浪**鬼,老是跟人决斗,而且叛国投敌。”

“他是个不要脸的东西,大人,是个下流坯!”

“那就请把纸、笔和墨水给我吧。”红衣主教说。

“都在这儿,大人。”

接下来是片刻静默,这表明红衣主教落笔前在考虑怎样措辞,要不就是已经在写。阿托斯刚才一直在只字不漏地仔细听着这场谈话,这会儿他一手拉住一个伙伴的胳臂,把他们领到屋子的另一头。

“哎,”波尔多斯说,“你要做什么,干吗不让我们听完他们的谈话呢?”

“嘘!”阿托斯压低嗓门说,“该听的我们都听到了;再说我也没拦住不让你们听下去呀,可我得出去一下。”

“你得出去一下!”波尔多斯说,“可要是红衣主教问起你来,我们怎么回答呢?”

“你们别等他问,就先告诉他,说我出去侦察情况了,因为掌柜的说了些话,让我觉得这条路上不大安全;主教的那个侍从我出去会关照好的;余下的事都由我来办,你们不必担心。”

“当心点儿,阿托斯!”阿拉密斯说。

“没事,”阿托斯回答说,“你们知道我向来是很冷静的。”

波尔多斯和阿拉密斯回到火炉烟囱管边上重新坐下。

至于阿托斯,他若无其事地走出店门,解开跟两个伙伴一块儿系在窗板钩子上的缰绳,跨上马背,三言两语就让那个侍从相信了归程是得有人先去打个前哨,然后又装装样子检查一下短枪的发火装置,拔剑出鞘,犹如敢死队员那般向通往营地的大路驰去。

[1]德·布瓦-罗贝尔(1592—1662):诗人,黎舍留的文学侍从,法兰西学院的创建人之一。德·博特吕(1588—1665):受到黎舍留宠信的外交官,同时也是一个平庸的作家,法兰西学院第一批四十名院士之一。

[2]十六世纪初期征服印度而建立穆斯林帝国的蒙古族人称为莫卧儿人。

[3]此处骑士系指比男爵低一级的贵族封号。德·吉兹家族中得骑士封号的是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德·吉兹,但此人一六一四年即已去世,而文中提到的化装舞会当为白金汉私访巴黎期间,亦即一六二五年的事情。

[4]传说中出没于欧洲王室宫邸的幽灵。据说她经常在卢浮宫显形,直到十八世纪才绝迹。

[5]拉瓦雅克(1578—1610):狂热的天主教徒,刺杀亨利四世的凶手。一六一〇年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打算出兵干预宗教争端,且明显袒护新教徒,引起旧教狂热分子的强烈不满。拉瓦雅克遂于铸铁厂街刺死亨利四世。

[6]雅克·克莱芒(约1567—1589):一五八九年刺死法国国王亨利三世的多明我会修士。

[7]一六一八年巴黎王家法院曾因火灾严重损毁,后于一六二二年重建。

[8]即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1552—1596),据说雅克·克莱芒行刺亨利三世系受她指使。

[9]玛丽·德·美第奇(1573—1642):亨利四世的王后,路易十三的母亲,曾密谋反对黎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