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在这一章中,阿拉密斯和波尔多斯的行装都解决了(1 / 1)

打从四个伙伴分头置办行装以来,他们不再有固定的聚会。逢到吃饭的时间,往往是人在哪儿,或者说哪儿能有饭吃,就在哪儿吃,难得有大家聚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另外,站岗当差也占去了一部分过得如此之快的宝贵时间。不过,大家还是约定每星期在阿托斯家碰一次头,时间是下午一点。定在阿托斯家里,是考虑到阿托斯曾经发誓说他不再跨出门槛一步的缘故。

凯蒂上达德尼昂家来找他的这天,正好是碰头的日子。凯蒂前脚刚走,达德尼昂后脚就奔费鲁街。

进得门来,只见阿托斯和阿拉密斯正在交谈。阿拉密斯又有些动心,想去当教士。阿托斯一向的脾气是既不劝阻人家,也不鼓励人家。他主张每人自己的事儿应该自己拿主意。只有在别人请求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才谈谈自己的看法——往往还是在人家请求了第二次以后。

“大凡一个人说要听人家的意见,”他说,“都是听了不照着做的;就是照做,也是为了事后有个人可以责怪,好骂他出了个馊主意。”达德尼昂到了不久,波尔多斯也来了。四个伙伴这就又聚在一起了。

这四张脸上,有着四种不同的表情:波尔多斯笃定得很,达德尼昂存着指望,阿拉密斯心神不定,阿托斯满不在乎。

大家谈了起来,波尔多斯闪烁其词地提到一位地位显赫的贵人愿意帮他一把,不一会儿,穆斯克通进来了。

他来请波尔多斯回家,说是家里有急事等着他,而说这话时,神情之间露出一副可怜相。

“是我的行装来了吗?”波尔多斯问道。

“又是又不是。”穆斯克通回答说。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您就走吧,先生。”

波尔多斯立起身来,向伙伴们告辞后随穆斯克通出门而去。不一会儿,巴赞的身影出现在门前。

“您找我有什么事啊,朋友?”阿拉密斯语气柔和地说道,每回逢到他想当修士的时候,就能听到他用这种口气说话。

“有人在府上等您呢,老爷。”巴赞回答说。

“有人!什么人?”

“一个叫花子。”

“您给他点零钱,巴赞,告诉他,让他为一个可怜的罪人祈祷吧。”

“这叫花子硬要找您说话,还说您看见他准会高兴的。”

“他没说什么话要您转告我?”

“说了。‘要是阿拉密斯先生拿不定主意来不来见我,’他说,‘您就对他说,我从都尔来。’”

“从都尔来?”阿拉密斯嚷道,“各位,实在抱歉,我得先走一步,这人一定是送消息来的,这些消息我等了好久了。”说完,他立即起身匆匆离去。

屋里还留下阿托斯和达德尼昂。

“我相信这两个家伙的行装都没问题了。您的看法呢,达德尼昂?”阿托斯说。

“我知道波尔多斯进展得挺顺利,”达德尼昂说,“至于阿拉密斯么,说实话,我从没当真为他担过心;可是您,我亲爱的阿托斯,当初英国人的那些皮斯托尔本该是您拿下来的,您却那么慷慨地都给分了,现在您打算怎么办呢?”

“干掉那家伙,我是觉得挺高兴,老弟,那个英国人是自作自受:可我要是把他的钱放进自己的腰包,这些钱会让我不得安生,觉得内疚的。”

“得了,亲爱的阿托斯!您有些想法真叫人不明白。”

“咱们别谈这事了!德·特雷维尔先生昨天赏光来看我,您知道他对我说什么了?他说您老是跟红衣主教手下那些可疑的英国人缠在一起。”

“其实他是指我到一个英国女人家里去过,就是我对您说起过的那个女人。”

“啊!对,那个金头发的娘们,我还劝过您别跟她多来往,可自然啰,这话您是听不进去的。”

“其中的缘故,我都告诉过您了。”

“对;听您告诉我的那些话,我想,您是指望靠这置办行装。”

“哪儿的话!这个女人不是好东西,绑架博纳修太太的事也有她的份,这我早就知道了。”

“对,这我明白;您是想找到一个女人,所以就去对另一个女人献殷勤:这路线可够长的,不过也挺够味儿。”

达德尼昂差点儿把事情的原委向阿托斯和盘托出,可是想到一件事就忍住了:阿托斯在道德操守问题上,律己律人都很严,而在咱们这位大情人对米莱迪设下的小小的计策里,有些地方肯定是没法得到这位清教徒式绅士首肯的;所以达德尼昂心想还是少说为妙;而阿托斯偏偏又是个世界上最没有好奇心的主儿,于是达德尼昂的谈心就谈到这儿为止了。

既然这二位没什么要紧事儿好谈了,我们就暂且撇下他俩,去看看阿拉密斯怎么样了。

我们刚才已经看到,这位年轻人一听说那个要找他说话的人是从都尔来的,马上跟在巴赞后面,确切地说是赶在巴赞头里拔脚就跑;一转眼工夫,他就从费鲁街到了沃吉拉尔街。

进得门来,只见果然有个男人等在那儿,他个子矮矮的,眼神显得很机灵,但是身上的衣衫非常褴褛。

“是您要找我吗?”火枪手问道。

“我要找阿拉密斯先生,您就是这位先生吗?”

“正是。您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带给我?”

“是的,但有块绣花手帕我得先看一下。”

“行,”阿拉密斯说着,从胸前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一只镶嵌着螺钿的乌木小匣子,“喏,这就是。”

“好的,”叫花子说,“请让您的仆从回避一下。”

原来,巴赞急于想知道这个叫花子找他的主人做什么,所以一路也脚底加油,阿拉密斯前脚赶到家里,他后脚也跟进来了;可是他跑得再快也是白费劲;主人听到叫花子这么说,就做个手势让他出去,他没有办法,只好遵命。

巴赞退出去以后,叫花子飞快地向四周扫了一眼,确准没旁人能看见他或听见他说话了,就解开那件用一根皮带胡乱束住的破烂上衣,拆开紧身短袄上端的线脚,从里面掏出一封信来。

阿拉密斯瞥见信封上的火漆印钤,不禁欣喜地叫出声来,把信封拿在嘴边,吻着那上面的字,然后怀着一种近乎宗教意味的敬意拆开信封。只见信上写道:

朋友,命运安排我们再要分开一段时间;可是青春的美好时光并不会一去不复返。就让您去疆场尽责效力,而我在别的地方尽责效力吧。来人带上的东西请收下;像个好样儿的绅士那样去投身疆场,时时想着我吧。吻您的黑眼睛。

别了,噢,不,应该说再见了!

那叫花子还在拆衣服;他从这身肮脏的衣服里一枚一枚地掏出了一百五十枚西班牙双皮斯托尔,齐齐崭崭地放在桌子上;随后,他打开房门,欠了欠身就离去了,目瞪口呆的年轻人始终没来得及再跟他说一句话。

阿拉密斯又拿起信来念了一遍,看见信下面还有个“又及”:

又及——来人请好好招待,他是西班牙一位地位显赫的伯爵。

“真是像做梦一样妙不可言!”阿拉密斯放声说道,“哦!生活有多美呵!是的,我们都还年轻!是的,我们还会有美好的时光!哦!我美丽的心上人呵,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满腔热血,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的!”

说着他又满怀**地吻着这封信,对桌子上那些光灿灿的金币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

巴赞轻轻叩门;阿拉密斯已经不用回避他,就让他进屋来。

巴赞是想通报达德尼昂来访的,达德尼昂急于想知道那个叫花子是谁,就从阿托斯家跑到阿拉密斯这儿来了;可是巴赞进门瞧见这些金币,霎时间就呆住了,通报达德尼昂来访的事给忘得个一干二净。

好在达德尼昂跟阿拉密斯之间一向不讲什么客套,他一看巴赞忘了通报,就自己闯进来了。

“嗬!不得了,我亲爱的阿拉密斯,”达德尼昂说,“要是这些都是人家从都尔给咱们送来的李子干,您可得替我好好谢谢那位采果子的园丁哦。”

“您弄错了,伙计,”阿拉密斯依然守口如瓶,不动声色地说,“我上回在路上写的那首单音节的诗,给了一个书商,这就是那个书商给我送来的酬金。”

“噢!是吗!”达德尼昂说,“嗯,我能对您说的就是,您这位书商可真慷慨,亲爱的阿拉密斯。”

“什么,先生!”巴赞大声说,“一首诗就能卖这么多钱!真叫人没法相信呵!噢!老爷!您爱写就尽管写,您会变得像德·伏瓦蒂尔先生和德·班斯拉德先生[1]一样了不起的。我,我更喜欢这样。一个诗人,也就跟一个神甫差不多了。啊!阿拉密斯先生,您就做个诗人吧,我请求您。”

“巴赞,我的朋友,”阿拉密斯说,“我看您在打扰我们的谈话了。”

巴赞明白是自己不对,低下头退了出去。

“噢!”达德尼昂微微一笑说,“您的诗卖得可真贵:您交上好运喽,朋友;可您得当心,您上衣里露出来的那封信快要掉下来了,那大概也是您的书商写给您的吧。”

阿拉密斯脸涨得通红,把信塞好,扣好紧身上衣的纽扣。

“亲爱的达德尼昂,如果您愿意的话,咱们就去找阿托斯他们吧;既然我有了钱,今天我们得在一起好好吃一顿,赶明儿你们也都会有钱的。”

“好哇!”达德尼昂说,“我太愿意了。咱们有好久没像像样样地吃过一顿饭了;再说今儿晚上我要去做一件有点风险的事儿,说实话,要能灌上几瓶勃艮第陈葡萄酒壮壮胆子,那是再好没有了。”

“行啊,就喝勃艮第陈酿吧;这酒我也不讨厌。”阿拉密斯说,打从瞧见那些金币以后,种种退隐的念头早就打消了。

他拿了三四枚双皮斯托尔放在衣袋里备用,其余的金币都锁进了那只镶嵌螺钿的乌木匣子,那块被他当作吉祥物的宝贝手帕也在里面。

两个伙伴先上阿托斯家去,阿托斯发过誓不出家门一步,所以他提议由他张罗,让人把菜肴送到他家:由于他对美食素有研究,达德尼昂和阿拉密斯马上同意由他一手操办。

两人再上波尔多斯家去,半路在巴克街的拐角上碰见了穆斯克通,他正愁眉苦脸地赶着一头骡子、一匹马往前走。

达德尼昂一见那马,不由得惊讶地叫出声来,听这叫声他似乎还挺开心的。

“嗨!我的黄马!”他叫道,“阿拉密斯,您瞧这匹马!”

“哦!够难看的!”阿拉密斯说。

“哎,伙计,”达德尼昂接口说,“我当初就是骑着这马到巴黎来的。”

“什么,先生您认识这匹马?”穆斯克通说。

“它的毛色挺特别的,”阿拉密斯说,“我还从没见过哪匹马有这样的毛色呢。”

“这话我信,”达德尼昂说,“所以当初我把它卖了三个埃居,那准是看在这毛色的分上,因为光凭它的骨架,它值不了十八个利弗尔。可是这匹马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穆斯克通?”

“唉!”这仆从说,“别提了,先生,这全是我们那位公爵夫人的老公捣的鬼!”

“怎么回事,穆斯克通?”

“得,我们一向挺受一位贵妇人的青睐,这位公爵夫人……噢,对不起!我主人关照过我不能说出她的名字:她硬要我们收下一点小小的纪念品,那是一匹西班牙小种马和一头安达卢西亚[2]产的骡子,瞧上去甭提有多神气啦;那个做丈夫的知道以后,趁仆人把两头出色的牲口给我们送来的当口,半路上给拦劫了回去,换了这么两头倒霉的畜生给我们!”

“你这是给他送回去?”达德尼昂说。

“就是!”穆斯克通说,“您明白,把说定给我们的坐骑掉了包,塞给我们这样两头畜生,我们是不会答应的。”

“当然不能答应,尽管我承认我原来挺想瞧瞧波尔多斯骑在我的黄骠马上的模样;瞧着他,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刚到巴黎时候的那副模样了。得,我们不耽搁你了,穆斯克通;快去干你主人交给你的差使,去吧。他在家吗?”

“在家,先生,”穆斯克通说,“可是脾气坏着哩,二位请吧!”

说着,他继续向着大奥古斯丁沿河街而去,而那两位伙伴则一路来到倒霉的波尔多斯家门口拉铃。波尔多斯瞅见他俩穿过院子,可就是不想去开门。他俩徒然拉了一阵铃。

这时穆斯克通继续赶着那两头可怜的牲口,穿过新桥,来到狗熊街。到了那儿,他按照主人的吩咐,把马和骡子拴在讼师家门口的门锤上;然后,不顾它们的死活,径自回去向波尔多斯交差了。

过了不一会儿,这两头打早晨起一直没吃过草料的倒霉牲口就不停地把门锤拉起又摔下,摔下又拉起,闹得个不可开交,老讼师听到吵闹声,就打发小厮到左邻右舍去打听,这马和骡子究竟是谁家的。

科克纳尔夫人认得这是自己送人的礼物,可一开始弄不明白它们干吗又给退了回来;但波尔多斯随后的来访,就叫她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火枪手虽说在强自克制,但两眼炯炯发光,喷射着怒火,把他那心眼挺细的情妇吓得半死。原来,穆斯克通把路上怎么碰到达德尼昂和阿拉密斯,达德尼昂怎么认出那匹黄马原来就是他骑着上巴黎来的贝阿恩矮脚马,他后来怎么把它卖了三个埃居,一五一十全都抖搂给波尔多斯听了。

波尔多斯发话给讼师夫人,让她上圣马格洛瓦尔隐修院去碰头,然后转身就走。老讼师瞅见波尔多斯要走,就请他留下吃饭,火枪手神情凛然地拒绝了这一邀请。

科克纳尔夫人浑身发抖地来到了圣马格洛瓦尔隐修院,因为她猜得到等待着她的是一番责骂;然而波尔多斯那威风凛凛的做派完全把她给镇住了。

一个自尊心受了伤害的男人所能甩到一个女人头上去的诅咒和责骂,波尔多斯一点不少地甩在了讼师夫人垂得低低的头上。

“唉!”她说,“我也是尽力想做好的呀。我们有位客户是牲口商,他欠事务所一笔钱,硬是不肯还。我就让他拿一头骡子、一匹马来抵账;他答应给我两匹最出色的坐骑的。”

“得,夫人,”波尔多斯说,“倘若他欠你们的账不止五埃居,那么这个马贩子就是个诈骗犯。”

“可也没人说过不准找便宜货吧,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为自己辩解说。

“是的,夫人,可是谁要找便宜货,就别想阻拦别人去找更慷慨的朋友。”

说着波尔多斯转过身去,往外跨了一步。

“波尔多斯先生!波尔多斯先生!”讼师夫人嚷道,“我错了,我知道我错了,给您这么一位体面人置办行装,本来就不该讨价还价的!”波尔多斯没搭腔,跨出了第二步。

讼师夫人依稀觉得眼前的火枪手像是置身闪闪发亮的云端,围在好些公爵夫人和侯爵夫人的中间,她们争先恐后地把一袋袋金币扔在他的脚跟前。

“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请您别走!波尔多斯先生,”她大声说,“请您别走,咱们谈谈吧。”

“跟您谈话,我只会弄得一身晦气。”波尔多斯说。

“可是请告诉我,您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不想要怎么样,因为想了也是白搭。”

讼师夫人拉住波尔多斯的胳臂,悲恸难禁地嚷道:

“波尔多斯先生,这些事我全是不懂的呀;我怎么知道一匹马好不好呢?我怎么知道鞍辔是怎么回事呢?”

“您早就该交给我来办的,我可是内行哪,夫人;可您光想着省钱,结果反而上了当。”

“是我不对,波尔多斯先生,我凭人格担保,我会弥补我的过失的。”

“怎么个弥补法?”火枪手问。

“您听我说。今天晚上科克纳尔先生要上德·肖尔纳公爵府去,是公爵先生叫他去的。公爵有事要向他咨询,他俩至少要谈两个钟头,您今儿晚上来,就我们两个人,有什么账到时候再算吧。”

“好吧!这还像个话,亲爱的!”

“您原谅我了?”

“到时候看吧。”波尔多斯一本正经地说。

两人分手时互道了一声“晚上见”。

“嗨!”波尔多斯边走边想,“看来我总算能到科克纳尔先生的钱柜跟前瞅瞅了。”

[1]分别参见第326页注1和第277页注2。

[2]西班牙南部地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