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

我们必须暂时稍微与世界隔离,不老摔不开我们是生活在怎样一个国度里这个意识,这就是说,假定我们有一个地方,有一种空气,容许并有利于我们说这个题目。不必要在一个水滨,一个虚廊,竹韵花影;就像这儿,现在,我们有可坐的桌子凳子,有可以起来走两步的空当,有一点随便,有说或不说的自由;没有个智慧超人,得意无言的家伙,脸上不动,连狡诡的眯眼也不给一个的在哪儿听着;没有个真正的小说家,像托老头子那样的人会声势凌人的闯进来;而且我们不是在“此处不是讲话之地”的大街上高谈阔论;这也就够了。我们的话都是草稿的草稿,只提出,不论断,几乎每一句前面都应加一句:假定我们可以这样说。我们所说的大半是平时思索的结果,也可能是从未想过,临时触起,信口开河。我想这是常有的事,要说的都没有说,尽抬架了些不知从那儿斜刺里杀出来的程咬金。有时又常话到嘴边,咽了下去;说了一半,或因思绪散断,或者觉得看来很要紧的意见原来毫不相干,全无道理,接不下去了。这都挺自然,不勉强,正要的是如此。我们是一些喜欢读,也多少读过一点,甚至想动笔,或已经试写了一阵子小说的人,可千万别把我们的谈话弄得很职业气。我们不大中意那种玩儿票的派头,可是业余的身份是我们遭遇困难时的解脱藉口。不知为不知,我们没有责任搜索枯肠,找话支吾。我们说了的不是讲义,充其量是一条一条的札记,不必弄得四平八稳,分量平均,首尾相应,具一格局。好了,我们已经很不受拘束,放心说话吧。声音大,小,平缓,带舞台动作,发点脾气,骂骂人,一切随心所欲,悉听尊便。

在这许多方便之下,我呈出我的一份。

毋庸讳言,大家心照,所有的话全是为了说的人自己而说的。唱大鼓的走上来,“学徒我今儿个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唱到得意处,得意的仍是他自己。听唱的李大爹,王二爷也听得颇得意。他们得意的也是他们自己。我觉得李大爹王二爷实际也会唱得极好,甚至可能比台上的人更唱得好,只是他们没有唱罢了。李大爹王二爷自小学了茶叶店糕饼店生意,他们注定了要搞旗枪明前,上素黑芝麻,他们没有学大鼓。没有学,可是懂。他摸得到顿、拨、沉、落、迴、扭、煞,诸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那么点个妙处。所以李大爹王二爷是来听他们自己唱,不,简直听他们整个儿的人来了。台上那段大西厢不过是他们的替身,或一部分的影子。李大爹看了一眼王二爷,头微微一点,王二爷看了一眼李大爹,头也那么一点。他们的意思是“是了!”在这一点上劳伦斯的“为我自己”,克罗采的传达说,我都觉得有道理—阿,别瞪我,我只是借此而说明我现在要说的话是一个甚么性质。这,也是我对小说作者与读者间的关系的一个看法。这等一下大概还会再提起。真是,所有的要说恐怕都只是可以连在一处的道白而已。

时下的许多小说实在不能令人满意!

教我们写作的一位先生几乎每年给学生出一个题目:一个理想的短篇小说。—我当时写了三千字,不知说了些甚么东西;现在想重新交一次卷,虽然还一样不知会说些甚么东西。—可见,他大概也颇觉得许多小说不顶合乎理想。所以不顶理想,因为一般小说都好像有那么一个“标准”:

一般小说太像个小说了,因而不十分是一个小说。

悬定一个尺度,很难。小说的种类将不下于人格;而且照理两者的数量(假如可以计算)应当恰恰相等;鉴别小说,也如同品藻人物一样的不可具说。但我们也可以像看人一样的看小说,凭全面的、综合的印象,凭直觉。我们心平气和,体贴入微地看完一篇东西,我们说:这个是小说,或者不是小说。有时候我们说的是这够或不够是一个小说。这跟前一句话完全一样,够即是,不够的不是。在这一点上,小说的读者,你不必客气,你自然假定自己是“够了”。哎,不必客气,这个够了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不够,你还看什么小说呢!

那个时候,我因为要交卷,不得不找出一个“理想”的时候,正是卞之琳先生把《亨利第三》、《军旗手的爱与死》翻过来的时候,手边正好有一本,抓着就是,我们像蹩了一点气,在课堂上大叫:

“一个理想的短篇小说应当是像《亨利第三》与《军旗手的爱与死》那样的!”

现在我的意思仍然如此,我愿意维持原来的那点感情,不过觉得需要加以补充。

我们看过的若干短篇小说,有些只是一个长篇小说的大纲,一个作者因为时间不够,事情忙,或者懒,有一堆材料,他大概组织分布了一下,有时甚至连组织分布都不干,马马虎虎的即照单抄出来交了货,我们只看到有几个人,在那里,做了什么事,说话了,动作了,走了,去了,死了。有时作者觉得这太不像小说(就是这个倒霉的觉得害了他),小说不能单是一串流水账,于是怎么样呢?描写了把那个人从头到脚的像裁缝师傅记出手下摆那么记一记,清楚是清楚了,可是我们本来心里可能有的浑然印象反教他挤掉了。我们只落得一堆零碎料子,“多高的额头,多大的鼻子,长腿或短腿;外八字还是内八字脚……”这些“部分”。彼此不粘不靠,不起作用,不相干。还有更不相干的,是那些连篇累牍的环境渲染。有时候我们看那段发生在秋天的黄昏的情节,并不是一定不能发生在春天的早晨。在进行演变上,落叶,溪水,夕阳,歌声,蟋蟀,当然风马牛不相及。这是七巧板那么拼出来的,是人为的,外加的,生造的不融合的。他没有把这些东西当着是从故事中分泌出来,为故事的一个契机,一分必不可少的成分。他的文字不是他要说的那个东西本身。自然主义用在许多人手里成了一个最不自然的主义。这些人为主义而牺牲了。有些,说得周详缜密,结构紧严,力量不懈,交待干净,不浪费笔墨也不偷工减料,文字时间与故事时间合了拍,把读者引上了路,觉得舒服得很;可是也只好算长篇小说之一章,很好的一章而已。更多的小说,比较鲜明生动,我以为把它收入中篇小说,较为佳适。再有一种则是“标准的”短篇小说。标准的短篇小说不是理想的短篇小说,也不能令我们满意。

我们的谈话行将进入一个比较枯糙困难的阶段,我们怕不能摆脱习惯的衍讲方式。我们尽量想避开让我们踏脚,也放我们疲惫的抽象名词,但事实上不易办到。先歇一歇力,在一块不大平滑的石头上坐一坐,给短篇小说来讲一个定义:不用麻烦拣选,反正我们掉一掉身子马上就来。中学教科书上写着,短篇小说是:

用最经济的文学手腕,描写事实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

我们且暂时义务地为这两句话作一注释。或者六经注我,靠它的帮忙说话。

我们不得已而用比喻,扣槃扪烛,求其大概。吴尔芙夫人以在火车中与白朗宁太太同了一段路的几位先生的不同感情冲动譬像几种不同的写小说法,我们现在单摘取同车一事来说明小说与其人物的关系。设想一位作者,我们称他为×先生,在某处与白朗宁太太一齐上了车,火车是小说,车门一关,汽笛拉动,车开了,小说起了头。×先生有墨水两瓶,钢笔尖二盒,一箱子纸,四磅烟草,白朗宁太太有的是全部生活。×先生收心放志,集中精神,松开领子,咬起大烟斗,白朗宁太太开始现身说法,开始表演。我们设想火车轨道经行之地是白朗宁太太的生活,这一列车随处可停,可左可右,可进可退,给×先生以诸方便,他可以得到他所需要的白朗宁太太生活中任何场景节目。白朗宁太太生来有个责任,即被写在小说里,她不厌烦,不掩饰省略,妥妥实实回答×先生一切问话。好了,除去吃饭睡觉等不可不要的动作之外,白朗宁太太一生尽在此中,×先生也颇累了,他们点点头,下车,分别。小说完成!

先生,你觉得这是可能的吗?

有人说历史这个东西就是历史而已,既不是科学,也算不得是艺术。我们埋葬了一部分小说,也很可以在它们的墓碑上刻这样两句话。而且历史究竟还是历史,若干小说常不是科学,不是艺术,也不成其为小说。

长篇小说的本质,也是它的守护神,是因果。但我们很少看到一本长篇小说从千百种可能之中挑选出一个,一个一个连编起来,这其间有什么是必然,有决定性的。人的一生是散漫的,不很连贯,充满偶然,千头万绪,兔起鹘落,从来没有一个人每一秒钟相当于小说的一段,一句,一字,一标点,或一空格,而长篇小说首先得悍然不顾这个情形。结构,这是一个长篇最紧要的部分,而且简直是小说的全部,但那根本是个不合理的东西。我们知道一个小说不是天成的,是编排连缀出来的。我所怀疑的是一个作者的精神是否能够照顾得过来,特别是他的记忆力是不是能够写到第十五章时还清清楚楚对他在第三章中所说的话的分量和速度有个印象?整本小说是否一气呵成天衣无缝,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不能倒置、翻覆,简直是那样便是那样,毫无商量余地了?

从来也没有一个音乐家想写一个连续演奏十小时以上的乐章吧(读《战争与和平》一遍需要多少时候?)而我们的小说家,想做不可能的事。看他们把一厚册一厚册的原稿销毁,一次一次的重写,我们寒心那是多苦的事。有几个人,他们是一种英雄式的人,自人中走出,与大家不同,他们不是为生活而写,简直活着就为的是写他的小说,他全部时间入于海,海是小说,居然做到离理想不远了。第一个忘不了的是狠辣的陀思退亦夫斯基。他像是一咬牙就没有松开过。可是我们承认他的小说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却不一定是亲切的东西。什么样的人是陀思退亦夫斯基的合适读者?

应是科学家。

我宁愿通过工具的艰难,放下又拿起,翻到后面又倒回前头,随便挑一节,抄两句,不求甚解,自以为是,什么时候,悠然见南山,飞鸟相与远,以我之所有向他所描画的对照对照那么读一遍《尤利色斯》去。

小说与人生之间不能描画一个等号。

于是有中篇小说。

如果读长篇小说的时间是阴冷的冬夜,那么中篇小说是宜于在秋天下午。一本中篇正好陪我们过五六点钟,连阅读带整个人受影响作用,引起潜移默化所需的时间。

一个长篇的作者自己在他的小说中生活过一遭,他命使读者的便是绝对的入乎其内。一个长篇常常长到跟人生一样长,(这跟我们前面一段有些话并不相冲突),可以说是另外一个人生,尽可以跟我们这一个完全一样,但□□是另外一个。(不是一段,一面,)我们必须放开我们自己的恩怨憎喜,宗教饮食,被拉了上去,关上门,靠窗坐定,随那节车子带我们到那里旅行。作者作向导,山山水水他都熟习,而假定我们一无所知。我们只有也必须死心塌地的作个素人。我们应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应当醉于书中的酒,字里的香,我们说:哦,这是玫瑰,多美,这是山,好大呀!好像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一座山,不知道玫瑰是甚么东西。—可是一般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死于生活,活于书本,不会一直入彀。有比较体贴,近人情,会说话的可爱的人就为了我们而写另外一种性质的书,叫作中篇小说。(Once upon a time)他自自然然的谈起来了。他跟我们抵掌促膝,不高不可攀,耳提指图,他说得流利,娓婉,不疾不徐,轻重得当,不口吃,不上气不接下气,他用志不纷,胸有成竹。他才说了十多分钟,我们已经觉得:他说得真好。我们入神了,颔首了,暖然似春,凄然似秋了,毫不反抗的给出他向我们要的感动。有话则长,无话则短,他知道他是在说一个故事。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分即全,一切一切,他不弄得过分麻烦冗重。有时他插一点闲话,聊点儿别的;他更带着一堆画片,一张一张拍得光线强弱,距离远近都对了的照相,他一边说故事,一边指点我们看。这些纪念品不一定是绘摄的大场面,有时也许一片阳光,一堆倒影,破风上一角残蚀的浮雕,唱歌的树,嘴上生花的人,……我们也明知他提起这话目的何在,但他对于那些小玩意确具真情,有眼光,而且趣味与我们相投,但听他说说这些即颇过瘾了。我们最中意的是他要我们跟他合作。也空出许多地方,留出足够的时间,让读者自己说。他不一个劲儿讲演,他也听。来一杯咖啡么,我们的中篇小说家?

如果长篇小说的作者与读者的地位是前后,中篇是对面,则短篇小说的作者是请他的读者并排着起坐行走的。

常听到短篇小说的作者劝他的熟人:“你也写么,我相信你可以写得很好。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花一点时间,多试验几种方法,不怕费事,找到你觉得那么着写合适的形式,你就写,不会不成功的。凭你那个脑子,那点了解人事的深度,生活的广度,对于文字的精敏感觉,还有那一分真挚深沉的爱,你早就该着笔了。”短篇小说家从来就把我们当着跟他一样的人,跟他生活在同一世界之中,对于他所写的那回事的前前后后也知道得一样仔细真切。我们与他之间只是为不为,没有能不能的差异。短篇小说的作者是假设他的读者都是短篇小说家的。

唯其如此,他才能挑出事实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面,来描写。

也许有人天生是个短篇小说家,他只要动笔,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一小从老祖母,从疯瘫的师爷,从鸦片铺上、茶馆里,码头旁边,耳濡目染,不知不觉之中领会了许多方法;他的窗口开得好,一片又一片的材料本身剪裁得好好的在那儿,他略一凝眸,翩翩已得;交出去,印出来,大家传诵了,街谈巷议,“这才真是我们所需要的,从头到尾,每一个字是短篇小说!”而我们的作者倚在他的窗口悠然下看:这些人扰攘些甚么,甚么事大惊小怪的?风吹得他身轻神爽,也许他想到一条河边走走,听听修桥工人唱那种忧郁而雄浑的歌去;而在他转身想带着他的烟盒子时,窗下一个读者议论他的小说,激动的高叹声吸引了他,他看了一眼,想:甚么叫小说么,问我,我可不知道,你那个瘦瓜瓜的后脑,微高的左肩,正是我需要的,我要把你写下来,你就是小说,傻小子,你为甚么不问问你自己?他不出去了。坐下,抽上两支烟,到天黑肚饥时一篇小说也已经写了五分之四,好了,晚饭一吃,一天过去;他的新小说也完成了,但大多数的小说作者都得经过一个比较长时期的试验。他明白,他必须“找到自己的方法”,必须用他自己的方法来写,他才站得住,他得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在也一样浩如烟海的短篇小说之中,为他自己的篇什觅得一个位置。天知道那是多么荒时废日的事情!

世上尽有从来不看小说的诗人,但一个写短篇小说的人能全然不管前此与当代的诗歌么?一个小说家即使不是彻头彻尾的诗人,至少也是半仙之分,部分的诗人,也许他有时会懊悔他当初为什么不一直推敲韵脚,布署抑扬,飞上枝头变凤凰,什么一念教他拣定现在卑微的工作的?他羡慕戏剧家的规矩,也向往散文作者的自在,甚至跟他相去不远的长篇中篇小说家他也嫉妒。威严,对于威严的敬重;优美的风度,对于优美风度的友爱,他全不能有,得不着。短篇小说的作者所希望的是给他的劳绩一个说得过去的地位。他希望报纸的排字工人不要把他的东西拆得东一块西一块的,不要随便给它分栏,加什么花边,不要当中挖了一方嵌一个与它毫不相干的木刻漫画,不要在一行的头上来一个吓人的惊叹号,不要在他的文章下面补两句嘉言语录,名人轶事,还有错字不太多,字体稍为清楚一点;……对于一个杂志的编辑他很想求求他一个稍为公平一点的篇幅,他希望天地头留着大些,前头能空出两页不印最好。……他不是难伺候,闹脾气,他是为了他的文章命运而争。他以为他的小说的形式即是他要表达的那个东西本身,不能随便玷辱它,而且一个短篇没有写出的比写出来的要多得多,需要足够的空间,好让读者自己从从容容来抒写。对于较长篇幅的文章,一般读者有读它的心理准备,他心甘情愿的让出时间,留下闲豫,来接受一些东西。只要披沙拣金,往往见宝,即为足矣。他们深切地感到那份力量,领得那种智巧。而他们读短篇小说则是誓翦灭此而后朝食,你不难想象一个读者如何恶狠狠的抓过一篇短篇小说,一边嚼着他的火腿面包,一边狼吞虎咽的看下去,忽然拍案而起,“混蛋,这是什么平淡无奇的东西!”他骂的是他的咖啡,但小说遭了殃,他叭了一下扔了,挤起左眼看了那个可怜的题目,又来了一句,“什么东西!”好了,他要是看进去两句那就怪。一个短篇小说作者简直非把它弄得灿若舒锦,无处不佳不可!小说作者可又还不能像一个高大强壮的猪眼厨师傅两手撑在腰上大吼“就是这样,爱吃不吃!”即是真的从头到尾都是心血,你从哪里得到青眼?

这位残暴的午茶餐客如果也想,他想的是:这是什么玩意,谁写不出来,我也……真的,他还不屑于写这种东西!我们原说过,只要他肯,他未始不可以写短篇小说。我们不能怪他,第一他生活太忙,太乱,而且受到许多像那位猪眼大师傅的气,他想借小说来忘去他的生活,或者真的生活一下,短篇似乎不能满足他;第二,他相当有文学修养,他看过许多诗,戏剧,散文,他还更看过那么多那么多的小说,再不要看这一篇。一个短篇小说作家,你该怎么办?

短篇小说能够一脉相承的存在下来,应当归功于代有所出的人才,不断给它新的素质,不断变易其面目,推广,加深它。日光之下无新事,就看你如何以故为新,如何看,如何捞网捕捉,如何留住过眼烟云,如何有心中的佛,花上的天堂。文学革命初期以“创作”称短篇小说,是的,你要创作。你不应抄袭别人,要叫你有你的,有不同于别人的;且不能抄袭自己,你不能叫这一篇是那一篇的副本,得每一篇是每一篇的样子,每一篇小说有它应当有的形式,风格。简直的,你不能写出任何一个世界上已经有过的句子。你得突破,超出,稍偏颇于那个“标准”。这是老话,但须要我们不断地用各种声音提起。

我们宁可一个短篇小说像诗,像散文,像戏,什么也不像也行,可是不愿意它太像个小说,那只有注定它的死灭。我们那种旧小说,那种标准的短篇小说,必然将是个历史上的东西。许多本来可以写的在小说里的东西老早老早就有另外方式代替了去。比如电影,简直老小说中的大部分,而且是最要紧的部分,它全能代劳,而且比较更准确,有声有形,证诸耳目,直接得多。念小说已成了一个过时的娱乐,一种古怪固执的癖好了。此世纪中的诗,戏,甚至散文,都已显然与前一世纪异趣,而我们的小说仍是十八世纪的方法,真不可解。一切全因制度的变而变了,小说动得那么懒,什么道理。

我们耳熟了“现代音乐”,“现代绘画”,“现代塑刻”,“现代建筑”,“现代服装”,“现代烹调术”,可是“现代小说”在我们这儿远是个不太流行的名词。唉!“小说的保守性”,是个值得一作的毕业论文题目;本来小说这东西一向是跟在后面老成持重的走的。但走得如此之慢,特别是在东方一个又很大又很小的国度中简直一步也不动,是颇可诧异的现象。多打开几面窗子吧,这里的空气实在该换一换,闷得受不了了。

多打开几面窗子吧!只要是吹的,不管是什么风。

也好,没有人重视短篇小说,因此它也从来没有一个严格的画界,我们可以从别的部门搬两块石头来垫一垫基脚。要紧的是要它改一改样子再说。从戏剧里,尤其是新一点的戏里我们可以得到一点活泼、尖深,顽皮,作态。(一切在真与纯之上的相反相成的东西。)萧伯纳皮蓝徳娄从小说中偷去的,我们得讨一点回来。至于戏的原有长处,节奏清显、擒纵利落、起伏明灭,了然在心,则许多小说中早已暗暗的放进去了。小说之离不开诗,更是昭然若揭的。一个小说家才真是个谪仙人,他一念红尘,堕落人间,他不断体验由泥淖至青云之间的挣扎,深知人在凡庸,卑微,罪恶之中不死去者,端因还承认有个天上,相信有许多更好的东西不是一句谎话,人所要的,是诗。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的气质也是一个诗人。就这两方面说,《亨利第三》与《军旗手的爱与死》,是一个理想的型范。我不觉得我的话有什么夸张之处。那两篇东西所缺少的,也许是一点散文的美,散文的广度,一点“大块噫气其名为风”的那种遇到什么都抚摸一下,随时会留连片刻,参差荇菜,左右缭之,喜欢到亭边小道上张张望望的,不衫不履,落帽风前,振衣高岗的气派。缺少点开头我要求的一点随意说话的自然。

太戈尔告诉罗曼罗兰他要学画了,他觉得有些东西文字表达不出来,只有颜色线条胜任;勃罗斯忒在他的书里忽然来了一段五线谱,任何一个写作的人必都同情,不是同情,是赞同他们。我们设想将来有一种新艺术,能够包融一切,但不复是一切本来形象,又与电影全然不同的,那东西的名字是短篇小说。这不知什么时候才办得到,也许永远办不到。至少我们希望短篇小说能够吸收诗、戏剧、散文一切长处,而仍旧是一个它应当是的东西,一个短篇小说。

我们前面既说过一个短篇小说的作者假定他的读者都是短篇小说家,假定读者对于他所依附而写的那回事情的前前后后清楚得跟他自己一样,假定读者跟他平肩并排,所以“事”的本身在短篇小说中的地位行将越来越不重要。一个画家在一个乡下人面前画一棵树,他告诉他“我画的是那棵树”。乡下人一面奇怪树已经直端端生在那儿了,画它干什么?一面看了又看,觉得这位先生实在不大会画,画得简直不像。一会儿画家来了个朋友,也是一个画家。画家之一画,画家之二看,两人一句话不说。也许有时他们互相看一眼,微微一点头,犹如李大爹王二爷听大鼓,眼睛里一句话:“是了!”问画家到底画的甚么,他该回答的是:“我画的那个画。”真正的小说家也是,不是为写那件事,他只是写小说。—我们已经听到好多声音:“不懂,不懂!”其实他懂的,他装着不懂。毕加索给我们举了一个例。他用同一“对象”画了三张画,第一张人像个人,狗像条狗;第二张不顶像了,不过还大体认得出来;第三张,简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人应当最能够从第三张得到“快乐”,不过常识每每把人谋害在第一张之前。小说也许不该像第三张,但至少该往第二张上走一走吧?很久以前,有人提出“纯诗”的理想,纪德说过他要写“纯小说”,虽未能至,心向往之。我们希望短篇小说能向“纯”的方向作去,虽然这里所说的“纯”与纪德所提出的好像不一样。严格说来,短篇小说者,是在一定时间,一定空间之内,利用一定工具制作出来的一种比较轻巧的艺术,一个短篇小说家是一种语言的艺术家。—我看出有人颇不耐烦了,他心里泛起了一阵酸,许多过了时的标准口号在他耳根雷鸣,他随便抓得一块砖头,“唯美主义”,要往我脑袋上砸。

听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个朋友,是个航空员,他凭一股热气,放下一切,去学开飞机,百战归来,同班毕业的已经所剩无几了;我问他你在天上是否不断地想起民族的仇恨?他非常严肃地说:“当你从事于某一工作时,不可想一切无关的事。我的手在驾驶盘上,我只想如何把得它稳当,准确。我只集中精神于转弯,抬起,俯降。我的眼睛看着前头云雾山头。我不能分心于外物,否则一定出毛病。有一回C的信上说了我几句话,教我放不下来,我一翅飞到芷江上空,差点儿没跟她那几句一齐摔下去!”小说家在安排他的小说时他也不能想得太多,他得沉酣于他的工作。他只知道如何能不颠不簸,不滞不滑,求其所安,不摔下来跌死了。一个小说家有什么样的责任,这是另外一个题目,有机会不妨讨论讨论。今天到此为止,我们再总结一句:一个短篇小说,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是人类智慧的一种模样。

或者:一个短篇小说是一个短篇小说,不多,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