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的世界很平常。
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到处是河。可是我既不会游泳,也不会使船,走在乡下的架得很高的狭窄的木桥上,心里都很害怕。于此可见,我是个没出息的人。高邮湖就在城西,抬脚就到,可是我竟然没有在湖上泛过一次舟,我不大爱动。华南人把到外面创一番事业,叫做“闯世界”,我不是个闯世界的人。我不能设计自己的命运,只能由着命运摆布。
从出生到初中毕业,我是在本城度过的。这一段生活已经写在《逝水》里。除了家、学校,我最熟悉的是由科甲巷至新巷口的一条叫做“东大街”的街。我熟悉沿街的店铺、作坊、摊子。到现在我还能清清楚楚地描绘出这些店铺、作坊、摊子的样子。我每天要去玩一会的地方是我祖父所开的“保全堂”药店。我认识不少药,会搓蜜丸,摊膏药。我熟习中药的气味,熟习由前面店堂到后面堆放草药的栈房之间的腰门上的一副蓝漆字对联:“春暖带云锄芍药,秋高和露种芙蓉。”我熟习大小店铺的老板、店伙、工匠。我熟习这些属于市民阶层的各色人物的待人接物,言谈话语,他们身上的美德和俗气。这些不仅影响了我的为人,也影响了我的文风。
我的高中一二年级是在江阴读的,南菁中学。江阴是一个江边的城市,每天江里涨潮,城里的河水也随之上涨。潮退,河水又归平静。行过虹桥,看河水涨落,有一种无端的伤感。难忘(绞丝旁+散)墩看梅花遇雨,携手泥涂;君山偶遇,遂成离别。几年前我曾往江阴寻梦,缘悭末值。我这辈子大概不会有机会再到江阴了。
高三时江阴失陷了,我在淮安、盐城辗转“借读”。来去匆匆,未留只字。
我在昆明住过七年,1939—1946。前四年在西南联大。初到昆明时,身上还有一点带去的钱,可以吃馆子,骑马到黑龙潭、金殿。后来就穷得丁当响了,真是“囚首垢面,而读诗书”。后三年在中学教书,在黄土坡观音寺、白马庙都住过。
1946年夏至1947年冬,在上海,教中学。上海无风景,法国公园、兆丰公园都只有一点点大。
1948年,我在午门历史博物馆工作,我住的地方很特别,在右掖门下,据说原是锦衣卫值宿的所在。
1949年3月,参加四野南下工作团。五月,至汉口,在硚口二女中任副教导主任。
50年夏,回北京。在东单三条、河泊厂都住过一阵。
1958年被打成“右派”,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劳动。我和农业工人—也就是农民在一起生活了四年,对农村、农民有了比较切近的认识。
1961年底回北京后住甘家口。不远就是玉渊潭,我几乎每天要围着玉渊潭散步,和菜农、遛鸟的人闲聊,得到不少知识。我在一个京剧院当了十几年编剧。认识了一些名角,也认识了一些值得同情但也很可笑的小人物,增加了我对“人生”的一分理解。
我到过不少地方,到过西藏、新疆、内蒙古、湖南、江西、四川、广东、福建,登过泰山,在武夷山和永嘉的楠溪江上坐过竹筏……但我于这些地方都只是一个过客,虽然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毕竟只是过眼烟云。
我在这个世界走来走去,已经走了七十三年,我还能走得多远,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