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而我现在面临的问题是:如今学校里的孩子们还会拥有同样的遭遇吗?
对于这个问题,我认为,唯一切实可信的答案就是—我们无法肯定。当然,显而易见,如今的教育方法比过去要显得更加富有人性并且通情达理。势利,曾是我自身所受到的教育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如今这种事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因为滋养它的社会早已经死亡。我想起了一段谈话,大概发生在我离开圣?塞浦路斯学院的一年前。那是一个俄罗斯男孩,他拥有庞大的身躯和金灿灿的头发,比我大一岁,正在向我提问。
“你爸爸每年能挣多少钱?”
我大概估摸了一个数字,顺便在这个数字上加了几百磅,让它听起来更顺耳,然后才告诉了这个俄罗斯男孩。这个喜好干净整洁的俄罗斯男孩掏出一支铅笔和一个小笔记本,计算了一下。
“我爸爸每年挣的钱是你爸爸的两百多倍。”他带着嘲笑且轻蔑的语气高声宣布。
那会儿正好是1915年。我很想知道,在经历了世界大战后,这笔钱是不是还在那个俄罗斯男孩的父亲手中。而我更想知道的是,在现在的预科学校里,是否还会发生类似的对话。
显然,在如今这个时代,“启蒙运动”普遍兴起,人们的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里面甚至也包括了那些平凡而普通、从不会自己动脑筋思考问题的中产阶级。例如,在现代,宗教信仰很大程度上已经消失了,其他各种无稽之谈也随之消退。我想,现在很少会有人告诉一个孩子,如果他再**就会被送进疯人院了。体罚学生也不再受到社会支持,甚至在许多学校已经被禁止了。孩子们饥肠辘辘,最终变得营养不良,也不再被视作一种正常的,甚至有益他们身心的行为。现在没有人胆敢公开克扣学生的口粮,或者公然宣称吃完饭后要感觉跟没吃前一样饿,才能让身体更健康。我认为,儿童的整体状况有所改善,一部分原因是现在儿童的数量相比过去减少了。另一部分原因就是随着心理学知识的普及,家长和学校教师很难再以维护纪律为名肆意放纵自己的行为。这里有一个例子,虽然并非我亲身经历,但我可以担保这是在我有生之年发生的一个真实事件。那是一位牧师的女儿,一个小女孩,随着年龄渐长却一直有尿床的毛病。她的父亲为了惩罚她,把这个小姑娘带到一个大型的游园会场里,并亲自向在场的所有人揭露了她尿床的毛病,而为了强调她是个坏孩子,事先还把她的脸涂黑了。我并不认为老滑头和黑佬鬼会真的做出这样的事情,但我觉得这类事一点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讶。毕竟,虽然时移事迁,然而—!
问题并不在于男孩们是否会在周日还被要求系上伊顿公学的硬领结,也不在于孩子们是否会被告知他们其实是被人从醋栗丛下挖出来的。无可否认,类似上述的这类事情已经不会再发生了。真正的问题其实在于,让一个学生一直生活在荒谬的恐惧和愚蠢的误解之中,这是否是正常的。
我们必须承认一件事实,那就是想要了解一个孩子的真实感受和想法是非常困难的。一个看起来相当快乐的孩子,实际上可能正在遭受着他不能或者不愿意表露出来的恐怖。这些孩子们仿佛正生活在一个外星的水下世界里,我们只能够通过记忆或者猜想才能勉强靠近他们的世界。我们的主要线索是,我们自己也曾是孩子,但许多人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自己的童年是生活在怎样的氛围里了。想想看,如果把一个穿错衣服的孩子送去学校,周围的人肯定会给他带去许多不必要的痛苦和折磨,而很多人却拒绝正视这一点!对于这类事情,孩子们有时会表示抗议,但大多数时候,他们会简单地选择将其隐瞒下来。从七八岁起,不向成年人表露自己的真实情感似乎就已经成了一个孩子的本能。甚至,就连一个成年人对一个孩子发自真心的爱意,那种保护他、珍惜他的意愿,都会成为了解孩子真正情感的拦路虎。一个人可能喜爱自己的孩子,更胜过喜爱自己的爱人和亲人,但如果认为这样就能让孩子感受到自己的爱意并予以足够的回报,那也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当我成人后,回想起自己童年的种种过往,我并没觉得自己曾经爱过任何一个成年人,除了我的母亲,然而就算是母亲,我也没有真正向她敞开过心扉—因为羞怯让我隐瞒了太多真实的感情。爱,一种自发的、无条件的情感,这种感情我只能在年轻人身上感受得到。而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记住,所谓的“上了年纪”,对一个孩子来说,就是指超过三十岁,甚至指那些超过二十五岁的人—我仅仅能感到崇敬、尊敬、钦佩或内疚之类的情感。除此之外,似乎有一层名为恐惧和羞涩的面纱,同时还混合着身体接触方面的厌恶,将我和他们牢牢地分割开来。人们太容易忽略一件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们幼小的身体是不愿意与成年人发生过多的肢体接触的。
想想那些成年人,他们身材魁梧而高大,身体粗笨而僵硬,皮肤粗糙而布满皱纹,眼睑宽大而松弛,牙齿暗黄而松动,还有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散发出来的衣物的霉味、啤酒味、汗臭味和烟草味!另外,由于孩子们大多时候必须仰视成年人,所以在他们眼中,成年人都很丑—仰视一个人时,那个人大多时候都显得很难看。此外,一个孩子本身是干净的,还没有受到世界的污染和摧残,所以他们对皮肤、牙齿和肤色有着难以置信的高标准。但最大的障碍是孩子对年龄的误解。一个孩子很难想象人过了三十岁以后该是什么样子的,而在判断别人的年龄时,他也常常会犯极大的错误。他会把二十五岁的人看成四十岁,把四十岁的人看成六十五岁,以此类推。因此,当初我爱上埃尔西的时候,我认为她已经成年了。等我十三岁时再次见到她,我想她一定已经二十三岁了。在我看来,她那会儿已经是一个年华已逝的中年妇女了。大多数孩子都会把衰老看作成一场令人厌恶的灾难,而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他们从不会认为这种灾难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在孩子们的眼里,所有过了三十岁的人都是无趣而丑陋的,他们无休止地为无关紧要的事情烦恼,活在孩子们看不到的地方,活在没有任何意义的地方。只有孩子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一名校长可能以为自己受到了孩子们的爱戴和信任,而实际上孩子们却经常在背后模仿和嘲笑他—毕竟,一个看起来不危险的成年人,大多数时候总是显得滑稽而可笑。
我是根据自己的童年回忆得出这些结论的。虽然人的记忆并不可靠,但在我看来,想要弄清楚孩子们是怎样思考问题的,只有通过唤醒我们自己的记忆—这似乎是我们的主要手段—我们才能意识到一个孩子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是多么扭曲且不可思议。举个例子,如果我能保留现在的阅历和记忆回到1915年,我会如何看待圣?塞浦路斯呢?我会如何看待黑佬鬼和老滑头这两个可怕的、无所不能的怪物呢?想必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两个愚蠢、肤浅而无能的人,两只迫切地想要爬入更高社会阶级的可怜虫,然而浅薄的目光让他们发现不了任何有识之士都能发现的事实—这个社会阶级即将崩溃。我不会再害怕他们,就像我不可能害怕一只睡鼠一样。而且,在学校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觉得他们老得出奇,另外—虽然我无法肯定—但我想,那时他们的年纪一定没我现在的大。而所谓的约翰尼?霍尔,他那铁匠般粗壮的胳膊,还有那张红润却始终带着讥笑的脸庞,在我眼里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不过就是个邋遢的小男孩,和其他成千上万个邋遢的小男孩没什么区别。依我现在的经验和阅历,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隐藏在这些人背后的真相,因为这些恰好是属于我自己的记忆。
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成年人来说,想要用别的孩子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是非常困难的,如果我努力去想象,说不定反而会用力过猛,使我完全误入歧途。孩子和成年人是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换言之,在我们成年人的眼里,可能现在的学校环境已经大大改善了,但我们根本无法确定学校—至少是寄宿学校—对许多孩子来说,是否不再像过去那样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了。撇开上帝、拉丁语、鞭子、阶级壁垒和性禁忌这些不提,恐惧、仇恨、势利和误解可能依然广泛存在于学校之中。人们很容易就能发现,儿童对于一件事的发生概率以及轻重缓急程度是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的。正因如此,当初年幼的我全盘接受了那些暴力和侮辱,相信了那些荒谬的谎言,并因其中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而备受折磨。仅仅将问题归咎于我的“愚蠢”或者认为我“应该更聪明一点的”是不够的—我们可以回顾一下各自的童年,想想那些自己曾经相信的胡言乱语和那些让自己痛苦的琐事。当然,我自己的情况与他人各不相同,但本质上也就是发生在无数其他男孩子身上的情况。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他最大的弱点就是他是从一张白纸开始的。他既不会理解也不会质疑自己所生活的社会,正因如此,其他人可以很容易地利用他的这种轻信,让他感到自卑,感到害怕,感到那些神秘可怖的律法规则的恐惧。我在圣?塞浦路斯所经历的每件事,都可能发生在任何最“开明”的学校里—尽管可能是以更微妙、更加难以为人所察觉的形式。然而,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那就是对孩子来说,寄宿学校要比走读学校糟糕得多—走读可以让一个孩子有更好的机会接近他的家庭,那是他的避难所。我认为,英国的中上阶级在儿童教育方面所存在的特有的错误,有一部分可能是这种直到最近还普遍存在的一种做法造成的,即把九岁、八岁甚至七岁的孩子早早地送出家门。
我再也没有回过圣?塞浦路斯。同学聚会、校友聚餐诸如此类的事情,即使是那些在我记忆中较为友好的人,带给我的也不比冷漠好多少。即使我在伊顿公学的日子相对比较快乐,我也从未再回去过一次。不过在1933年,我曾途经伊顿公学,我饶有兴趣地注意到,除了商店的货架上摆上了收音机外,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至于圣?塞浦路斯,多年来我一直对这个名字深恶痛绝,以至于我始终无法以一种超然客观的态度去看待它,也就无法挖掘当初那里所发生的事情的真正意义。
尽管学生时代的记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真正认真回想我学生时代的记忆也不过是最近这十年。现在,我相信如果圣?塞浦路斯还在的话,我回去看看并不会对我造成多大的影响(我记得几年前听到传闻说它已经被烧毁了)。如果我必须经过伊斯特本 ,我不会特意绕路以期避开学校。要是我碰巧途经圣?塞浦路斯,我甚至可能在那低矮的墙砖旁驻足停留,我的脚下是环绕着围墙的蜿蜒河水,放眼望去,平坦的操场、老旧的校舍和铺满沥青的广场皆映入眼帘。迈步进入其中,校舍里的霉味、教堂里的松木香、澡堂里下水道的气味,还有厕所那带着寒气的臭味都扑面而来。我想,任何人重回童年故地都会有跟我类似的感受:一切都变小了,而自己也变得苍老了许多!不过实际情况是,多年来我几乎不忍心再看它一眼。如非迫不得已,我是不会选择再踏上伊斯特本的土地了。我甚至对萨塞克斯郡 都产生了偏见,因为这里有着太多的圣?塞浦路斯人了。成年后我只去过萨塞克斯一次,只是去做一个短暂的访问。到如今,那个地方已经永远地离开我的世界了,它的魔力再也无法对我生效了。我甚至都无法燃起些许仇恨的怒火—无论是老滑头和黑佬鬼的死亡,还是学校被付之一炬。
写于1947年5月
刊于1952年9月—10月号《党派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