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天日渐到来,茉莉变得越发令人讨厌了。每天早上,她干活儿都会迟到,并为自己开脱说不小心睡过头了。虽然她的食欲非常好,但却总是莫名其妙的感觉不适。茉莉有数不清的借口来逃避工作,然后借机溜到水池边,沉浸在自己的倒影里孤芳自赏。渐渐的,一些更严重的谣言传了出来。这一天,当茉莉甩着长尾巴嚼着干草,欢快地走进院子时,克拉弗把她拽到一边。
“茉莉,”克拉弗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今天早上,我看见你在检查动物农场和福克斯伍德农场间的树篱时,皮尔金顿先生的一个员工站在树篱的另一边。虽然我离得比较远,但我几乎可以肯定他在和你说话,而且你还让他摸了你的鼻子。你什么意思,茉莉?”
“他没有!我不是!这不是真的!”茉莉连忙否认,气得用蹄子不停地刨着地面。
“茉莉!看着我的脸。你能向我保证那人不是在摸你的鼻子吗?”
“这不是真的!”茉莉只是重复这句话,但她不敢正视克拉弗的脸,只是拔腿就跑,逃到了田地里。
克拉弗静静地望着远去的茉莉,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她什么也没对其他动物们说,独自来到了茉莉的马厩,用蹄子把稻草堆翻了个遍—稻草下面藏着一小堆方糖和几束不同颜色的缎带。
三天后,茉莉消失了。动物们好几个星期都找不到她的踪迹,后来鸽子们报告说他们在威灵顿的某个地方见到了她。当时茉莉正驾着一辆被漆成红黑二色的双轮马车,停靠在一家小酒店外面。一个红脸的胖男人,穿着格子马裤和高筒靴,看上去像个酒吧老板,正摸着她的鼻子,喂她糖吃。茉莉穿着崭新的外套,额头的鬃毛上系着一条鲜红的缎带,看起来很开心。在这之后,动物们再也没有提起过茉莉。
新年伊始,天寒地冻。大地硬得像钢铁一样,什么农活也干不了。大谷仓里热火朝天地举行着诸多会议,猪正忙着计划下一季的工作。猪显然比农场的其他动物都聪明,他们负责为整个农场的工作制订计划。当然了,不可否认的是,任何提议都必须经过农场大多数动物的同意。如果没有斯诺克和拿破仑之间的争执,这一切本来会很顺利。这两只猪在任何问题上都能意见相悖。如果其中一只建议扩种大麦,另一只必然要求多种燕麦—或者其他什么都行,只要不是大麦。如果其中之一认为某片土地适合种植卷心菜,另一方则会宣称如果不种红薯,这片贫地将一无所获。他俩都有自己的追随者,因而常常带来一些激烈的争吵。在会议上,斯诺克多以精彩的演说赢得大多数动物的支持,但拿破仑更善于在会议间隙为自己拉票—比如绵羊就是他的头号支持者。到了现在,无论是否合适,绵羊都会时不时地在大会上咩咩地叫“四条腿好,两条腿坏”,以此打断会议进程。大伙儿注意到,一般都是在斯诺克演讲的关键时刻,这群绵羊才会突兀地插进一句“四条腿好,两条腿坏”。斯诺克在农场主的住所里找到了几本老旧的《农场主和畜牧业者》,他悉心研究了一番,脑海里满是雄心勃勃的改革计划。他对农田排水、青贮饲料和碱性炉渣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探究,并为此制订了一系列复杂的方案。例如,斯诺克要求所有的动物每天直接在农田的不同地点排便,以此节省搬运的劳力。拿破仑倒是没有提出什么计划,只是平静地说,斯诺克的计划不会有结果—他似乎在等待什么时机。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两只猪的所有争论中,有关风车的争论最为激烈。
在广阔的牧场上,离农舍不远处有个小山丘,那里是农场位置最高的地方。在勘察了这片土地之后,斯诺克宣称这个小山丘是农场里最适合建造风车的地方。风车可以用来驱动发电机,为农场提供电力。这样就可以为农场的棚舍提供灯光和暖气,让大伙儿在冬天暖和起来,还可以开动圆锯、铡草机、切片机和电动挤奶机。动物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新奇的玩意儿(动物农场是一个老式农场,只有些最原始的工具),他们惊奇地听着斯诺克的介绍,看着书里那些奇妙的机器照片,脑海里禁不住幻想起那美好场景:动物们在田野里悠闲地吃饭、学习、聊天,而机器将代替他们进行辛劳的工作。
不出几个星期,斯诺克的风车计划就新鲜出炉了。机械方面的大部分细节来自曾属于琼斯先生的三本书—《房子的一千件益事》《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瓦匠》和《初级电力学》。斯诺克把一间小屋当作他的书房,那里曾是用来孵蛋的地方,地上铺着光滑的木地板,很适合进行工程绘画。他每次都把自己关在里面好几个小时。先把书打开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用蹄子夹着一根粉笔,迅速地在地板上画出一根根线条,边画还边发出激动的哼哼声。渐渐地,大半的地板都被斯诺克的设计图覆盖,上面画着一大堆复杂的曲柄和齿轮,其他的动物虽然看不懂,但都觉得很厉害。大伙儿每天都会来瞧瞧新鲜,就连母鸡和鸭子也不例外。当然,他们都小心翼翼的,避免踩到上面。只有拿破仑无动于衷,他从一开始就持反对态度。然而有一天,拿破仑突然不请自来。他迈着沉重的脚步,绕着设计图仔细打量了一圈,不放过上面的每一个细节,其间还打了两个响鼻。最后,他斜眼环顾四周,突然抬起腿,朝设计图上撒了泡尿,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整个农场在是否建造风车的问题上分歧很大。斯诺克并不否认建造它将是一项艰苦的工作—动物们需要采石筑墙,还要制作叶片并将它们安装好,最后还得装发电机和电缆(至于如何弄到这些东西,斯诺克没有说明)。但他坚持认为,这一切可以在一年内完成。斯诺克宣称,只要有了风车,大量的劳力就会被节省下来,动物们一周只需干三天活。另一方面,拿破仑认为,当前最需要关注的是增加粮食产量,如果大伙儿在风车上浪费时间,可能最后都会饿死。动物们在“支持斯诺克,每周三天工作制”和“支持拿破仑,粮食堆满仓库”的口号下,形成了两派。本杰明是唯一保持中立的动物。他既不相信粮食会越来越多,也不相信风车能节省劳力。他说,不管有没有风车,生活都会一如既往—换句话说,很糟糕。
风车之争尚无定论,农场的防卫问题也留待解决。动物们充分认识到,虽然人类在牛棚之战中被打败了,但他们仍旧可能卷土重来,让农场重新回到琼斯先生的控制之下。这并非无的放矢,由于人类失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乡村,使得附近农场的动物们越发躁动不安。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斯诺克和拿破仑的意见依旧无法达成一致。拿破仑认为,动物们首先要做的是想办法获得火器并学会使用它们。而斯诺克则认为他们应该放出更多的鸽子,挑起其他农场里的动物起义。一方认为,打铁还需自身硬;另一方认为,如果烽烟四起,人类就顾不上他们了。大伙儿先听了拿破仑的演讲,觉得不错;又听了斯诺克的演讲,感觉确实有道理。动物们始终无法判断谁对谁错;说实在的,谁站在台上,动物们就会为谁鼓掌。
斯诺克的设计图总算完成了。在下个星期天的会议上,关于是否修建风车的提议将正式付诸表决。这一天,动物们在大谷仓里集合完毕后,斯诺克开始上台演讲。尽管不时被羊的口号声打断,但他还是坚持阐述完了自己的主张及其理由。然后,拿破仑起身驳斥,非常平静地说风车是无稽之谈,奉劝大伙儿不要相信斯诺克,然后立即又坐了下来。拿破仑总共才讲了不到三十秒钟,似乎对于之后的结果漠不关心。接着,斯诺克又冲了上去,让乱喊乱叫的羊闭嘴,然后**洋溢地呼吁大家支持建造风车。在此之前,由于各种原因,两派的支持者还大致相等,但斯诺克振奋人心的演讲渐渐把动物们都吸引住了。他用华美的词句为大伙儿描绘出了美好的前景—大家将不必苦于辛劳与汗水。未来不仅仅只有铡草机和切片机,斯诺克的想象力可不止于此:“有了电力,大伙儿还可以使用脱粒机、犁、耙、碾子、收割机和捆扎机。还可以为每个棚舍提供电灯、冷热水和电暖器。”等他讲完后,投票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就在这时,拿破仑站了起来,他瞟了斯诺克一眼,发出了一声尖厉的号叫—以前谁都没听他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声凶狠的吠叫声—九只戴着镶铜项圈的猎犬闯进大谷仓,径直向斯诺克冲去。斯诺克只好从台上跳下,躲开猎犬们的撕咬。他夺路狂奔,逃出大谷仓,而猎犬们则在他身后紧追不舍。所有的动物都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大伙儿蜂拥而出,来观看这场追逐。斯诺克飞快地穿过大牧场,来到农场的大路上。他使出一头猪所有的能耐,拼命地想甩掉身后的追兵,但却没有成功。突然,斯诺克滑了一跤,眼看着就要被追上了,但他咬牙爬了起来,跑得甚至比之前更快了。然而猎犬们还是渐渐撵上了斯诺克,其中一只差点咬住了他的尾巴,幸好他及时地把尾巴甩出了那张血盆大口。最后,斯诺克逃到一处树篱的缺口处,他猛地一跃,从中逃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动物见过斯诺克了。
动物们心惊不已,默不作声地回到大谷仓。没过多久,这群猎犬就跑回来了。起初,谁也想不出这群恶兽是从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大伙儿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被拿破仑带走的那九只小狗崽吗?虽然还没有完全成年,但这些狗体型巨大,看起来像狼一样凶猛。动物们注意到,这些狗依偎着拿破仑,正开心地摇尾巴—就像以前琼斯先生养的那些猎犬一样。
这时,拿破仑带领着他的猎狗部下们,不紧不慢地爬上以前老麦哲发表讲话时的平台。拿破仑宣布,从现在起,每个星期天上午的大会将不再举行。他说,这些都毫无意义,而且浪费时间。今后,所有有关农场工作的问题都将由特别委员会来解决,他亲自担任委员长,各位猪则担任委员。农场里的各项工作决议将会在特别委员会内部商讨,确定后再传达给其他动物。动物们仍然会在星期天的早晨集合,升国旗、唱国歌(《英格兰的生灵》),然后受领接下来一周的工作;但不会再有大会讨论这一环节了。
尽管动物们还没从斯诺克被驱逐的事里缓过神来,但这接踵而来的消息还是让大伙儿震惊不已。要不是实在想不到合适的理由,他们早就跳起来抗议了。就连鲍克瑟也隐约感到不安。他把耳朵贴在了脑袋上,甩了几下头发,竭力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最后仍旧一无所获。有几头猪倒是属于脑子比较清醒的那类—例如前排的那四只小猪,他们尖叫着表示抗议。然而,不等他们说完,拿破仑身边的那群猎犬就发出了可怕而低沉的吼声,于是,这几头猪也偃旗息鼓了。接着,绵羊又开始咩咩地叫了起来:“四条腿好,两条腿坏!”大伙儿被这叫声整整洗脑了将近一刻钟,任何讨论都没办法进行了。
后来,斯奎拉被派出来,由他负责向农场的动物们解释新的安排。
“同志们,”他说,“我们的领袖拿破仑,他为了农场和大伙儿牺牲了太多。我相信,在座的每只动物都会为此心怀感激。同志们,成为领袖并不意味着享受!恰恰相反,这是一项深刻而沉重的责任。拿破仑同志一直是一名最坚定的革命战士,他一直在为‘所有动物生来平等’这个伟大梦想而不懈奋斗。他非常乐意让大伙儿自己来做决定。但我们的愚蠢和短见常常会导致错误的选择。同志们,这时候我们该怎么办?假如我们被斯诺克用他那风车的鬼话哄骗—没错,斯诺克,众所周知,他跟一个罪犯有什么区别?”
“他在牛棚之战中很勇敢。”有动物说。
“勇敢是不够的,”斯奎拉说,“忠诚和服从更重要。至于牛棚之战,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们会认识到,斯诺克在其中的作用被过分夸大了。纪律,同志们,铁的纪律!这就是今天的口号。走错一步,敌人就会卷土重来。同志们,你们肯定不想让琼斯回来吧?”
毋庸置疑,无可辩驳,动物们当然不想让琼斯回来;如果星期天上午举行的大会有可能使他回来,那么大会就必须停止。鲍克瑟仔细考虑了一下,他说:“如果这是拿破仑说的,那肯定没错。”从此,他个人的座右铭除了“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之外,又加了一条“拿破仑永远正确”。
天气渐渐转晴,春耕要开始了。斯诺克绘制设计图的那间小屋被锁上了,动物们都认为那些计划已经被毁掉了。每个星期天早上十点钟,大伙儿都会聚集在大谷仓里,接受下一周的任务。老麦哲的头骨被挖了出来,洗净腐肉,安置在旗杆脚下的一个树桩上—就在那杆猎枪的旁边。升旗之后,动物们被要求恭敬地列队走过骷髅头,然后再进入大谷仓。开会时大家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团团坐在一起。拿破仑、斯奎拉和另一只名叫小缪斯的猪坐在高高的平台上,小缪斯在诗词和歌曲上颇有天赋。之后是九条猎犬,他们环形拱卫着拿破仑他们三只猪,其他的猪则坐在猎犬身后。农场里的其余动物面对拿破仑坐在底下。大会开始后,拿破仑以一种粗暴的军人风格首先宣读了下一周的命令,接着所有动物齐声高唱一遍《英格兰的生灵》,大会就结束了。
在斯诺克被驱逐后的第三个星期天,拿破仑突然宣布要重启风车计划,动物们都惊讶不已。拿破仑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是给大伙儿打了预防针—这项额外的工作将会非常辛苦,甚至可能需要减少大家的口粮。包括最后的一些细枝末节在内,整个计划已经全部准备完毕了。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特别委员会里的那群猪一直在研究那张设计图。他们估计风车的建造以及其他各种改进,总共大概要花两年的时间。
那天晚上,斯奎拉私下向其他动物解释说,实际上拿破仑从来没有反对过风车。恰恰相反,这个计划最初是由他提出的—斯诺克在孵蛋室的地板上画的设计图实际上是从拿破仑那里偷来的。事实上,风车真正的设计者是拿破仑。“那么,”有动物问道,“他为什么这么强烈地反对这个计划呢?”说到这里,斯奎拉狡猾一笑,他说,这是拿破仑在将计就计。他看起来是在反对建造风车,其实只不过是为了让斯诺克这个危险分子和他背后的恶势力显现出真面目。但现在斯诺克已经不碍事了,所以可以继续推行这个计划了。斯奎拉说,这就是所谓的计谋,他重复了好几次:“计谋,同志们,计谋!”他一边左右跳动,一边甩动着尾巴,欢快地笑着。动物们不太明白“计谋”是什么意思,但斯奎拉说得有板有眼,而碰巧跟在他身后的三条猎犬又在那儿气势汹汹地咆哮着,因此大伙儿没敢再多问什么,就这么接受了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