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们忆起普吕梅街花园(1 / 1)

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道闪光掠过,就彻底熄灭了。再也没有亲热的表示,见面问好再也不伴随亲吻,再也听不到“父亲”这一深情的称呼了。他是按照自己的要求,同自己串通好,陆续把自己从他们的这些幸福旁边赶走。他经历这场苦难,不但一日之间整个儿丧失珂赛特,而且还要再一点一点失去她。

久而久之,眼睛也习惯了地窖的光线。总之,每天能见上珂赛特一面,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全部生活就集中到这一时刻。他坐在珂赛特身边,默默地凝视她,或者对她讲从前的岁月,讲她的童年、修道院、她当年的小朋友。

有一天下午,时值4月初,早晚虽然还有点凉,但是天气转暖了,阳光十分明媚,马吕斯和珂赛特窗外的花园已经苏醒,欣欣向荣。山楂花即将放蕾,紫罗兰在老墙头展示宝石,粉红的狼嘴花在石头缝里打呵欠,小白菊和金毛茛开始在芳草中搔首弄姿,今年的白蝴蝶刚刚出世。春风,这个永恒婚礼的吹鼓手,在树木间试奏曙光大交响乐,即老诗人所称的“万象更新曲”。

马吕斯对珂赛特说:“我们说过,要去普吕梅街,看看我们的花园。说去就去,可不该忘恩负义啊。”

于是他们就飞去,犹如飞向春天的两只燕子。在他们的心目中,普吕梅街那座花园好似他们的黎明。他们身后已经留下类似他们爱情春天的东西。普吕梅街那个宅院租期未满,还属于珂赛特。他们到了花园,进了小楼,二人旧地重游,流连忘返了。傍晚,冉阿让又按时来到受难会修女街。

“夫人同先生出门了,还没有回来呢。”巴斯克对他说。

他默默坐在那里等了一小时,珂赛特还未返回,他只好低下头走了。

这次“他们的花园”之行,珂赛特心醉神迷,能“一整天生活在她的过去中”,她简直乐不可支,第二天也不谈别的事情,甚至没有发觉她没见到冉阿让。

“你们是怎么去的?”冉阿让问她。

“走去的。”

“怎么回来的呢?”

“乘出租马车。”

一段时间以来,冉阿让注意到年轻夫妇的日子过得挺紧巴,他不禁为之烦恼,马吕斯节俭很严格。冉阿让觉得这个词有其绝对意义,他试探着问一句:“为什么你们不自备一辆马车呢?你们租一辆漂亮的轿车,每月只花五百法郎。你们有钱啊。”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珂赛特回答。

“还有都圣这件事,”冉阿让又说道,“她走了,你们也不找个人替她。为什么呢?”

“有妮科莱特就够了。”

“可是,您应当有个贴身女仆呀。”

“我不是有马吕斯吗?”

“你们应当有自己的住宅、自己的仆人、一辆马车、剧院里的包厢。对您来说,什么东西也不过分。你们富有,为什么不享用呢?财富,能增添幸福啊。”

珂赛特默不作声。

冉阿让来探访的时间没有缩短,反而拖长了。一颗心从斜坡滑下去,中途是不会停下的。

冉阿让想延长探望,并让人忘记时间,他就对马吕斯赞不绝口,认为他是美男子,神态高贵,又勇敢,又有智慧,口才也好,心肠也好。珂赛特再往上加码。冉阿让又周而复始。你一言我一语,有说不完的话。马吕斯这个名字,就是取之不尽的话题;阐发这几个字,足能写出几大部头著作。这样一来,冉阿让就能多留一会儿。看到珂赛特,在她身边忘记一切,这对他来说无比甜美!这等于包扎他的伤口。有好几次,巴斯克来请示两回:

“吉诺曼先生派我来提醒男爵夫人,晚餐已经摆好了。”

这些日子,冉阿让回到家里心事重重。

马吕斯曾想到蛹壳,看来这个比喻相当准确吧?冉阿让果真是一个蛹壳,还执意来探望从这蛹壳生出的蝴蝶吗?

有一天,他比往常待得还要久一些。次日,他注意到壁炉里没有生火。

“咦!”他心中暗道,“没生火。”他又向自己做出这种解释,“这非常自然。都4月份了,天不冷了。”

“上帝呀!这儿真冷啊!”珂赛特一进来就嚷道。

“不冷啊。”冉阿让说道。

“是您不让巴斯克生火的吗?”

“对,马上就到5月份了。”

“可是我们直到6月份还生火呢。在这地窖里,炉火终年都不能断。”

“我原以为不用生火了。”

“怪不得,又是您的主意!”珂赛特又说道。

次日,炉火倒是又生了,但是两把扶手椅却移到屋子另一端,摆在门口。

“这是什么意思呢?”冉阿让思忖道。

他又把椅子搬到火炉旁边。

重新燃起的炉火又给他增添勇气。他的话多起来,交谈的时间又比平常拖长了一点儿。他起身要走时,珂赛特对他说:“昨天,我丈夫向我提起一件怪事。”

“什么事?”

“他对我说:‘珂赛特,我们共有三万利弗尔年金,你有两万七千,外公给我三千。’我回答:‘加在一起正好三万。’”他又说:“你有勇气只靠三千法郎生活吗?’我回答说:‘有啊,只要和你在一起,没有钱也行。’后来我又问他:‘你干吗对我说这个?’他就回答我:‘随便问问……’”

冉阿让哑口无言。珂赛特大概想让他解释解释,而他却神色黯然,只管默默地听着。他回到武人街,还凝神想这事,竟然走错了门,进入旁边的一栋楼,登上三楼才发现错了,又返身下来。

他陷入各种猜测,精神非常苦恼。马吕斯显然怀疑这六十万法郎来路不正,怕是不义之财,谁知道呢?也许他已经发现,这笔钱财原是他冉阿让的,既然可疑,他就有所顾虑,不愿意接收,宁肯和珂赛特一起过穷日子,也不愿接受这不义之财。

此外,冉阿让也开始隐约感到,主人有逐客之意了。

第二天,他走进楼下那间屋,不禁打了个寒噤。安乐椅不见了,甚至一把普通座椅都没有。

“怎么,”珂赛特一进屋就嚷道,“扶手椅没啦?扶手椅搬到哪儿去啦?”

“搬走了。”冉阿让答道。

“这太过分啦!”

冉阿让讷讷说道:“是我让巴斯克搬走的。”

“总有个原因吧?”

“今天我只待几分钟。”

“只待一会儿,也没有理由站着啊。”

“我以为巴斯克需要将扶手椅搬到客厅去。”

“为什么?”

“今天晚上,你们一定有客人。”

“一个客人也没有。”

冉阿让再也无话可说了。

珂赛特耸耸肩膀。

“叫人把座椅搬走!那天还叫人熄掉炉火。您也太古怪啦!”

“别了。”冉阿让嘟囔一句。

他没有说:别了,珂赛特。他也没有勇气说:别了,夫人。

他心情沮丧,走了出去。

这回他领悟了。

次日他没有来。到了晚上,珂赛特才发觉。

“咦,让先生今天没有来。”她随口说了一句。

她心中微微有点怅然,但是感觉并不明显,让马吕斯一个亲吻就给排解了。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来。

珂赛特并没有留意,晚上该做什么做什么,该睡觉就睡觉,一如往常,早晨醒来才想起这件事。也难怪,她太幸福啦!她急忙打发妮科莱特去让先生家,看他是不是病了,昨晚为什么没有来。妮科莱特转达让先生的答复。他一点病也没有,他很忙,很快就会去的,尽早前去。再说,他要有一趟短途旅行。夫人想必还记得,他隔段时间就要出趟门,这是他的习惯,不必担心,也不必挂念他。

妮科莱特走进让先生家时,向他重复了女主人的原话,说是夫人派她来问一问,“昨晚让先生为什么没有来。”

“我有两天没有去了。”冉阿让轻声说道。

然而,他婉转纠正的这一点,妮科莱特根本没有向珂赛特转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