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披露中的模糊处(1 / 1)

马吕斯心乱如麻。

他对珂赛特身边的这个人,总有一种疏远之感,从此得到解释。他接受本能的警告,觉得这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谜。这个谜,就是最见不得人的耻辱:苦役。割风先生就是苦役犯冉阿让。

在自己的幸福中,猛然发现这样一个秘密,就好比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吕斯和珂赛特的幸福,难道从此注定要伴随这个秘密?难道这既成事实吗?接纳这个人,难道是缔结这桩婚姻的组成部分?是不是无可挽回啦?

难道马吕斯也同时娶了这名苦役犯?

头上戴着光明和欢乐的冠冕,尝到一生最得意的时刻——美满的爱情,也是徒然,碰到这种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辉光中的神人,也都要不寒而栗。

凡是情况急剧变化,人总要反思,马吕斯也不免考虑是否应当自责,他是否缺乏预见性,是否有失谨慎,是否鲁莽行事还不自觉,也许有那么一点儿。他是否考虑不周,没有把方方面面的情况了解清楚,就坠入情网,终于同珂赛特结婚呢?他观察到,须知人正是通过一系列的自我观察,才逐渐在生活中矫正自己,他观察到他天性中梦想和虚幻的一面,而这种云遮雾罩的状态,是许多人机体的内在特点,当恋情和痛苦达到极点时,这种云雾就弥漫,改变灵魂的温度,侵占全身,把人完全变成一种飘浮在云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马吕斯个性中的这一特质。他回想在普吕梅街那六七周,他沉醉在爱情中,简直神魂颠倒,竟然没有向珂赛特提起戈尔博破屋那件惨案,而那惨案是个谜,受害者行为十分古怪,在搏斗中一声不喊,后来还潜逃了。他是怎么回事,一个字也没有向珂赛特提起呢?而那凶案刚刚发生,又十分可怕!他是怎么回事,连德纳第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他遇见爱波妮那天?现在,他几乎无法解释他当时的缄默。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回想当初,他迷恋珂赛特,心醉神迷,什么都围着爱情转,彼此把对方劫持到理想境界中,心灵这种痴情的美妙状态,也许还掺杂一点儿不易觉察的理智成分,即一种隐隐约约暗中萌动的本能,想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只想逃避,不愿在这事件中担当任何角色,心知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证人,她都不可避免地成为控告者。况且,几周时间犹如闪电,一晃就过去了,他们一心相爱,无暇他顾。他全面衡量,反复检查思考之后,还是认为,即使他把戈尔博老屋的绑架案告诉珂赛特,对她讲出德纳第这姓名,又会有什么后果呢?即使他发现冉阿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吕斯吗?会改变珂赛特吗?他会退缩吗?就会不这么爱她吗?就可能不娶她吗?不会。所做的事情会有什么改变吗?不会。因此,无须后悔,也无须自责。一切都很正常。人称恋人的这些醉鬼有个保护神。马吕斯盲目走的路,也是他清醒时所要选择的路。爱情蒙住他的双眼,要把他引到哪里?引上天堂。

然而,这个天堂又连着地狱,他从此有了累赘。

对这个由割风变为冉阿让的人,马吕斯从前只是疏远,现在又增加了厌恶情绪。

不过也应当指出,这种厌恶中有怜悯的成分,甚至包含某种惊奇。

这个窃贼,这个惯犯,交出一笔托管的款项。多大的款项啊?六十万法郎。他是唯一知道这笔秘密款项的人。他本可以据为己有,但是他全部交出来了。

此外,他还主动披露了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迫于什么压力。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谁,那也是他本人透露的。这样透底,不仅要承受耻辱,还要冒巨大危险。对一个判了刑的人来说,一副假面具就不只是假面具,还是一个避难所。一个假姓名就意味安全。然而,他抛掉了这个假姓名。他这个苦役犯,本可以永远藏身在这清白人家,他却抵制住了这种**。出于什么动机呢?顾忌良心。他本人解释了这一点,那真情实语的声调是不容置疑的。总而言之,不管冉阿让是什么人,但毫无疑问,他有一颗觉醒的良心。那里似乎开始一种恢复名誉的神秘行动;而且,种种迹象表明,这种顾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向善并崇尚正义,绝非普通人所能为。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冉阿让是坦诚的。这种坦诚看得见,摸得到,也无可怀疑,它给他造成的痛苦就是明证,无须调查,可以完全相信这个人所说的每句话。说来也怪,在马吕斯看来,这时位置颠倒过来了。割风先生给人什么印象?怀疑。从冉阿让身上又得出什么结论?信任。

马吕斯冥思苦索,给这神秘的冉阿让作个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然而,这一切又似乎席卷在一场风暴里。对这个人,马吕斯极力要形成一个明确看法,可以说一直追踪到冉阿让的思想深处,在命定的迷雾中,那踪影又失而复得。

托管的钱如数交出,直言不讳地承认自己的身世。这是好的一面,是乌云中露出的晴空,继而乌云又弥合而一片漆黑了。

马吕斯的记忆虽然十分混乱,但还是能浮现一些影像。

容德雷特破屋的那场历险,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一到,这个人非但不控告,反而潜逃了呢?现在,马吕斯找到了答案:原来此人是在逃的累犯。

另一个问题:这个人为什么来到街垒?要知道,马吕斯现在又清清楚楚看见当时的场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就像隐形墨迹靠近火那样,重又显现出来。这人来到街垒,却没有参加战斗。他干什么来了呢?面对这个问题,一个幽魂站起来,给予回答。沙威。冉阿让将捆着的沙威拖出街垒的惨景,现在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他又听到蒙德图尔小街拐角那边可怕的手枪声。这密探和这苦役犯之间大概有仇。一个妨碍了另一个。冉阿让来到街垒是为了复仇。他来得晚,可能是得知了沙威已经被囚在这里。科西嘉式的复仇在社会底层深入人心,成为他们行为的准绳。这种复仇极为自然,就连那些五分向善的人也不会引以为奇;这类人的心天生如此,虽然走上悔罪之路,对于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是要报仇就会放开手脚。冉阿让打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但这次没有答案,马吕斯感到这个问题像把钳子。冉阿让怎么会同珂赛特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这是上天开的一场什么可悲的玩笑?难道上界也铸造了双人链,上帝就高兴将天使和下地狱的人锁在一起?一种罪恶和一种纯洁无瑕,难道就可以同室为友,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相伴?在所谓人类命运的刑徒长列中,一个天真的人和一个可怕的人,一个披着曙色的神圣白光,另一个则被永恒的闪电照成青灰白,难道这样两个额头可以挨得如此近?谁能决定这样莫名其妙的搭配?这个圣洁的女孩和这个老罪犯,二人的共同生活是以什么方式确定的?又是什么奇迹所引起的后果?谁把羔羊拴在狼身上?更加令人不解的,又是谁把狼拴在羔羊身上?须知狼爱这羔羊,须知这野蛮人宠爱这弱小生灵,须知九年间,这天使的生活依靠的是这魔鬼。珂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无论出世,还是向着生活和光明发育成清纯少女,都依赖这畸形人的忠诚护佑。想到这里,问题可以一层一层剥开,化作无数的谜,深渊敞开,底下又出现深渊,而马吕斯俯视冉阿让,不能不产生眩晕。这个一生呈现为悬崖峭壁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中,总有两个人,有天壤之别,一个是向善的亚伯,一个是从恶的该隐,这情况要持续到巨大的光明改变人类社会的那一天。然而,怎么会有这样温情的该隐呢?怎么会有这样虔诚地宠爱一个贞女的强盗呢?这个强盗不但看护她,抚养她,守卫她,赋予她尊严,而且他这本身不洁的人,却用纯洁将她包裹起来。怎么会有这样满身污秽的人,尊重这洁白无瑕的人,没有给她留下一个污点呢?怎么会由冉阿让教育珂赛特呢?怎么会由这个黑暗的形象一心排除乌云和阴影,保证一颗星辰的升起呢?

这就是冉阿让的秘密,这也是上帝的秘密。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吕斯退却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上帝和冉阿让一样显而易见。上帝有自己的工具,可以随意使用哪件器物,无须对人负什么责任。我们能了解上帝的做法吗?冉阿让在珂赛特身上尽了心,也多少塑造了她的灵魂。这是不容置疑的。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工匠狰狞可怕,但作品却巧夺天工。上帝创造奇迹也是随心所欲。他创造出这个可爱的珂赛特,为此使用了冉阿让。他高兴挑选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要问他的呢?粪肥帮助春天催放玫瑰花,难道这是破天荒第一次吗?

马吕斯自问自答,并且自认为答得好。在我们所指出的每一点上,他都不敢过分深究冉阿让,但是内心又不敢承认。他迷恋珂赛特,拥有珂赛特,而珂赛特的纯洁又那么超群绝伦。他应当心满意足,还需要弄清什么呢?珂赛特就是一种光辉,难道光辉还需要照清楚吗?他什么都有了,还能渴望什么呢?应有尽有了,难道还不够吗?冉阿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要俯瞰这个人的不幸阴影,就可以紧紧抓住这个不幸者的庄严声明:“我同珂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还不知道有她这个人。”

冉阿让是个过路者。这是冉阿让亲口对他讲的。好哇,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什么人,反正他的角色演完了。从今往后,该由马吕斯在珂赛特身边起保护作用了。珂赛特来到天空,找见她的同类,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在天上的男性。珂赛特长出翅膀蜕变了:飞上天空,丢下地面上的冉阿让,她那丑恶的空壳。

马吕斯无论在什么思想里转圈子,总要回到对冉阿让一定程度的厌恶上。也许是掺杂着神圣色彩的厌恶,因为他在此人身上感到“某种神圣”[351]。然而,他无论怎样考虑,无论找出什么减罪的情节,最后还要落到这一点:这是个苦役犯,即处于最后一级之下,在社会等级中连个位置都没有的人。末等人之后,才轮到苦役犯。可以说,苦役犯不是世人的同类了。在苦役犯身上,法律已将人格剥夺殆尽。马吕斯虽是共和派,但在刑罚问题上,他还维护严酷的制度,头脑里还装满法律的全部思想,并以此对待法律所打击的人。说到底,他还没有走完进步的全过程。他还不能区分人的决定和上帝的决定,法律和人权。他根本没有审视和掂量一下,人处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补赎之事的权利。他也没有起而反对“制裁”一词。他认为违反成文法的某种行为,自然要受到终生的惩罚,因此,他把社会将人打入地狱视为文明的手段。他还停留在这一步,不过以后必然还要前进,因为,他天性善良,内心孕育着进步。

一进入这个思想范畴,他就觉得冉阿让变态而讨厌了。这是排除在社会之外的人,是苦役犯。他一听到这个词,就像听见末世大审判的号角;他长时间审查了冉阿让,最后的动作是扭过头去:“撒旦,离开我的身。[352]”

应当承认,甚至应当着重指出,就在冉阿让对他说“您在让我招认”的时刻,马吕斯虽在盘问他,但并未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这些问题,并不是没有过他脑子,而是他害怕提出来。容德雷特破屋?街垒?沙威?谁知道事情会透露到什么地步?冉阿让不像个好退缩的人,谁知道马吕斯追问之后,是不是又希望刹住冉阿让的话头呢?在一些性命攸关的场合,提出一个问题,又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回答,我们每人不是全碰到过这种情况吗?这种懦弱行为,在恋爱期间尤为常见。过分追究不祥的境况是不明智的,尤其牵连到我们自己生活中万难割舍的一面。冉阿让在痛苦绝望时所作的解释,很可能露出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丑恶的光会不会反射到珂赛特身上呢?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头上,会不会留下这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是火星,还是霹雳?这种关联乃天数,由于染色反光律的副作用,清白本身会染上罪恶的色彩,最纯洁的面孔也可能永远留有接近恶人的映象。不管对错,当初马吕斯确实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现在只想睁只眼闭只眼,不想弄清楚了。他在神魂颠倒时抱走珂赛特,闭眼不看冉阿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属于活生生可怖的黑夜。怎么敢追究他的底细呢?盘问黑影是一种恐怖的事。谁知道黑影要回答些什么,曙光可能永远被它玷污。

马吕斯处于这种思想状态,一想到这人今后还要同珂赛特接触,就不免惊慌失措,忧心惨切。这些可怕的问题,很可能毫不容情地导致一个彻底的决定,但是他退却了,现在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善,也太软,说穿了,就是太软弱。正是这种软弱的性情拖着他贸然让步。他听人一讲心就软了,实在冒傻气,本应当机立断,抛掉冉阿让。这个家必须摆脱这个人,就好像在火灾中,为了保全周围,冉阿让是应当舍弃的部分。他怪罪自己,也怨感情冲动的这场旋风来得太突然,他被卷进去,脑袋发昏,眼睛完全被蒙蔽了。他很不满意自己。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前来看望,引起他内心深处的反感。这个人何必到他家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他昏头涨脑,不愿深挖,不愿深究,不愿探测自己的内心。他已经许诺,他不由自主地答应了;冉阿让得到他的许诺;即使对一名苦役犯也不能食言,尤其对这名苦役犯更不能食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还是珂赛特。总而言之,他的厌恶情绪在支配一切。

思绪纷乱,在他头脑里翻腾流转,搅得他意乱心烦。由此产生内心的烦恼,在珂赛特面前不容易掩饰,不过,爱情富有才华,马吕斯终于做到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装作无心,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珂赛特天真无邪,像白鸽一样纯洁,始终毫无察觉。他问起她的童年和青少年,越听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可亲可敬,这名苦役犯都倾注到珂赛特身上了。马吕斯隐约看出和推测的全是真实的。这棵凶险的荨麻疼爱并保护了这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