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幸福萦绕依稀梦(1 / 1)

这对情侣天天见面。珂赛特同割风先生一道前来。“事情完全颠倒了,”吉诺曼小姐说道,“这不,未婚妻送上门来让人家追求。”养成这种习惯,一来是马吕斯需要疗养,二来是比起武人街的草垫椅来,受难会修女会街的沙发椅更适于促膝交谈,也就把她拴住了。马吕斯和割风先生见面并不交谈,这好像成了惯例。少女都需要年长的人陪伴。没有割风先生陪着,珂赛特就来不了;对马吕斯来说,割风先生是珂赛特来访的条件,他也就接受了。有一次,他们笼统地提起改善全民命运的政治因素,虽然没有深入探讨,但总算多说几句话,不局限于“是”和“不”了。还有一次提起教育问题,马吕斯主张实行免费的义务教育,要以各种形式向所有人提供教育,如同大自然提供空气和阳光那样,总之,要让全民都能接受教育,在这一点上,他们的看法完全吻合,差不多还交谈起来。马吕斯这时才注意到,割风先生很善言谈,措辞也相当高雅;不过,他好像还缺少点什么。比较上流社会人士而言,割风先生缺少点什么,但也多出点什么。

围绕这位对他一味既和气又冷淡的割风先生,马吕斯在心里默默提出各种疑问。有时,他甚至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的记忆有空洞,有个黑暗场地,有四个月垂危所掘下的深渊。许多事情都消失在那里面。有时他甚至思忖,他在街垒里是否真的见过割风先生这样一个十分严肃、十分平静的人。况且,过去出现并消失的人和事物,给他头脑留下的不只是这唯一的惊愕。不要以为他完全摆脱了记忆的困扰,须知这种困扰,即使在我们快乐的时候,在我们心满意足的时候,也要迫使我们忧伤地回顾往事。一个人不回首已经消失的视野,就没有思想,也没有爱心。有时候,马吕斯两手托腮,模糊的往事就乱哄哄地穿过他脑海中的暮色。他又看见马伯夫倒下去,听见伽弗洛什在枪林弹雨中唱歌;他又感到嘴唇下爱波妮冰冷的额头;安灼拉、库费拉克、若望·普鲁维尔、公白飞、博须埃、格朗太尔,他所有朋友在他面前站起来,继而又无影无踪。所有这些亲爱的、痛苦的、勇敢的、可爱的或可悲的人,难道都是梦中之影吗?是否确实存在过?暴动的硝烟席卷了一切。这些壮志凌云的人都有凌云的梦想。马吕斯心中发问,暗自摸索;所有那些烟消云散的事实令他目眩。他们究竟在哪儿呢?难道真的全部消亡了吗?黑暗中一次陨落,除了他将一切都带走了。在他看来,那一切仿佛消失在幕布后面。生活中常有这种幕落的场景。上帝又转入下一幕。

他本身还确是同一个人吗?他这个穷苦青年,现在富有了;他这个被抛弃的人,现在有个家了;他这个痛苦绝望的人,现在要和珂赛特结婚了。他觉得自己穿过一座坟墓,走进去时是黑的,走出来时变白了。那座坟墓,其他人都留在里面了。可是,所有从前那些人,有时又回来,站立在面前,将他团团围住,令他心情黯然;于是,他就想想珂赛特,便又恢复宁静;唯独这一幸福能抹掉这场灾难。

割风先生几乎也在那些消逝的人之列。马吕斯始终不敢相信,街垒中的那个割风先生,就是这个有血有肉、极为庄重地坐在珂赛特身边的割风先生。那个割风先生,可能是昏迷状态给他送来又带走的一场噩梦。此外,二人的性情相差悬殊,马吕斯绝不可能当面问割风先生,甚至连这种念头也没有产生。我们已经指出这一特有的细节。

两个人有个共同的秘密,并达成某种默契,都不言及这个问题,而这种情况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么罕见。

只有一次,马吕斯试探了一下。在谈话中,他有意提到麻厂街,并转身问割风先生:“您熟悉那条街吧?”

“哪条街?”

“麻厂街啊?”

“这个街名,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割风先生回答,语气极其自然。

他的回答仅指街名,并未涉及街道本身,但是马吕斯认为这更能说明问题。

“毫无疑问,”他想道,“我做了一场梦,产生了一种幻觉,那个人只是有点像他,割风先生并没有去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