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生也苦死也苦(1 / 1)

这类战争有个独特之处:几乎总是从正面进攻街垒,一般来说,攻方不用迂回战术,或怕遭遇伏击,或怕陷入曲折的街巷。因此,这些起义者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街垒上,显而易见,这方面时刻受到威胁,也必然是再次争夺的焦点。然而,马吕斯却想到了小街垒,并前去巡视。小街垒静寂无人,石堆里只有一盏摇曳的彩灯在守卫。就连蒙德图尔小街、小丐帮街和天鹅街那些岔道,也都静悄悄的。

马吕斯视察完了,正要返回,忽听黑暗中有人喊他名字,但声音很微弱:“马吕斯先生!”

他惊抖一下,听声音,正是两小时前,在普吕梅街隔着铁栅门叫他的那人。

不过现在听来,那声音只剩下一口气了。

他游目四望,却不见有人。

马吕斯以为听错了,大概是神经产生的错觉,混杂到他周围相冲突的异乎寻常的现实中。他跨了一步,要走出街垒所处的凹角。

“马吕斯先生!”那声音又叫道。

这次听得清清楚楚,无可怀疑了,他瞧了瞧四周,什么也没有看见。

“就在您脚旁边。”那声音又说。

马吕斯俯下身,这才发现黑暗中有个形体朝他爬来。向他说话的,正是匍匐在街道上的那个形体。

在彩灯光下,只见一件罩衣、一条撕破的粗绒长裤、一双赤脚,以及好似血泊的模模糊糊的东西。马吕斯也隐约看见一张苍白的脸,抬起来对他说:“您认不出我来了吗?”

“认不出来。”

“爱波妮呀。”

马吕斯急忙蹲下去。果然是那不幸的女孩儿。她女扮男装了。

“您怎么在这儿呢?您在这儿干什么?”

“我要死了。”爱波妮说道。

有些话和事件,就是能把人从委顿的状态中唤醒。马吕斯仿佛惊醒似的,嚷道:“你受伤啦!让我来把您抱到楼里去,好给您包扎。伤得重吗?我怎么抱才不会弄疼您呢?您哪个地方疼?救人啊!我的天哪!真不明白,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他手臂试着插到她身下,好把她拥起来。

他拥她起来时碰到她的手。

她衰弱地叫了一声。

“我把您弄疼啦?”马吕斯问道。

“有点儿。”

“可是,我刚碰到您的手。”

她抬手给马吕斯看。马吕斯看见她手心有个黑洞。

“您这手怎么啦?”他问道。

“打穿了。”

“打穿啦!”

“对。”

“什么打的?”

“子弹。”

“怎么打的?”

“那会儿,您没看见一杆大枪瞄准您吗?”

“看见了,还看见一只手堵住枪口。”

“那就是我的手。”

马吕斯浑身一抖。

“真是胡闹!可怜的孩子!谢天谢地,如果只伤着手,还不要紧。让我把您抱到**去。有人会给您包扎,一只手打穿了,死不了人。”

爱波妮喃喃说道:“子弹打穿手,又从我的后背出去。不必把我移走了。让我来告诉您怎样做,会比外科医生给我包扎得更好。您挨着我坐到这块石头上。”

马吕斯照办了。爱波妮的头枕在马吕斯的膝上,眼睛并没有看他,说道:“哦!真好!这样真舒服!就这样!我的伤不疼了。”

她沉默了片刻,接着费力地转过脸,望着马吕斯。

“您知道吗,马吕斯先生?我让您进那园子,简直是捉弄自己,我也太傻了,把那栋房子指给您,可是想来想去,我还是应当明白,像您这样一位青年……”

她戛然住口,心中无疑还有许多伤心话,都略过去了,她凄然一笑,又说道:“您觉得我长得丑吧,对不对?”

她接着说下去:“您瞧,您保不住命啦!现在,谁也休想从这街垒出去。是我引您来这儿的,哼!您要死了。我就指望这样。可是,我一瞧见有人瞄准您,就赶紧用手堵住那枪口。简直太怪啦!其实,我是想比您先死一步。我挨了那一枪,就爬到这里,没让人看见,也没让人收走。就在这儿等您,我自言自语,‘他就不会来吗?’噢!您哪儿知道,我疼得好厉害,嘴紧紧咬住罩衣!现在好了。您还记得吗?有一天,我走进您的房间,还照了您的镜子,还有一天,我在大马路上遇见您,旁边还有不少女工。当时,鸟儿叫得多欢啊!事情过去没有多长时间。您给我五法郎,我对您说,‘我不要您的钱。’那枚银币,您至少拾起来了吧?您不是有钱的主儿。当时我没有想到提醒您一声,把钱拾起来。那天太阳多好,一点也不冷。您还记得吗,马吕斯先生?啊!我真幸福!大家都要死了。”

她好像丧失了理智,神态又严肃又令人伤心。她的胸从撕破的罩衣里**出来。她说话时,就用子弹射穿的手捂住胸口上另一个洞,只见洞里不时涌出一股鲜血,犹如拔掉木塞的桶口冒出的葡萄酒。

马吕斯怀着深切的同情,注视着这个不幸的姑娘。

“噢!”她忽然又说道,“又来了。我要憋死啦!”

她抓起罩衫,用嘴狠狠咬着,两条腿在路面上也开始僵硬了。

这时,街垒里响起伽弗洛什那小公鸡般的嗓音。那孩子登上一张桌子,正往枪里压子弹,同时愉快地唱着当时广泛流行的歌曲:

拉法耶特一露面,

军警丧胆连声喊:

赶紧逃!赶紧逃!赶紧逃!

爱波妮欠身谛听,然后低声说:“是他。”

随即又转向马吕斯:“我弟弟在这儿呢。别让他瞧见我。他一瞧见就会责备我。”

“您弟弟?”马吕斯问道,他又想起父亲要他报答德纳第一家人的遗嘱,心中万分痛苦,“谁是您弟弟?”

“那孩子。”

“唱歌的那个?”

“对。”

马吕斯身子动了一下。

“噢!您别走!”她说道,“挨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几乎坐起来,但是声音很低,因捯气儿说话断断续续。她的脸尽量靠近马吕斯的脸,表情很怪,又补充说道:“听我说,我不愿意捉弄您,我兜里有一封给您的信。还是昨天的事,人家要我投递,我却把信扣住,不愿意让您收到。可是,等一会儿我们再相见的时候,也许您要埋怨我。人死了还会见面的,对不对?把您的信拿去吧。”

她那有弹洞的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了,**地抓住马吕斯的手,拉进她罩衣兜里,马吕斯果然摸到一张纸。

“拿去吧。”她说道。

马吕斯拿了信,爱波妮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该酬劳我了,请答应我……”她住了口。

“答应什么?”马吕斯问道。

“先答应我!”

“我答应。”

“请答应我,等我一死,您就在我脑门上吻一下。——我会感觉到的。”

她的头又倒在马吕斯的双膝上,眼皮合上了。马吕斯以为,这个可怜的灵魂已经离去,他见爱波妮一动不动,以为她长眠了,可是突然,她又慢慢睁开眼睛,露出的却是幽渺深邃的死亡之光,对他说话的温柔声调,也仿佛来自彼界了:“喏,还有,马吕斯先生,我觉得我早就有点爱上您了。”

她又勉颜一笑,便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