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巴黎鸟瞰图[164](1 / 1)

这种时刻,有人若是长了蝙蝠或枭鸟的翅膀,在巴黎上空盘旋,就会看到一片惨淡的景象。

他会看到菜市场这个老街区,就像在巴黎中心挖出的无比巨大的黑洞:这座城中之城,由圣德尼街和圣马尔丹街纵贯,又有无数条纵横交错的小街巷,现在成了起义者的堡垒和阵地。目光投下来好似深渊。这一带由于路灯砸烂,住户门窗也紧闭,就没有了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息和动静。暴动的无形警察监视各处,维持秩序,也就是维持黑夜。为数不多的人隐没在广阔的黑暗中,每个战士利用黑暗所提供的条件,成倍地增加战斗力,这就是起义必须采取的战术。天黑之后,凡有烛光的窗户都挨了一枪。烛火熄灭了,有时居民也中弹丧命。于是再也没有动静了。住户里只有惶恐、哀伤和惊愕,街上笼罩着一种神圣的恐怖气氛。就连一排排窗户、一层层楼房、犬牙交错的烟囱和屋顶都看不见了,就连泥泞路面的微弱反光都看不见了。从天空俯瞰这一大片黑暗,也许能看见每隔一段距离有点亮光,虽然零零星星、影影绰绰,却映现一些怪异的折曲线条、一些古怪建筑物的侧影,以及类似在废墟上来回飘动闪着磷光的东西,那正是街垒所在的地方。其余地段则是一片幽暗的湖水,雾气弥漫,显得滞重而凄惨,上面还挺立几个高大的黑影,阴森森的静止不动,那是圣雅克塔、圣梅里教堂,以及另外两三座这类高大的建筑:那些人造的巨灵神,在黑夜里就成了鬼怪。

在这冷清清而令人不安的迷宫四周,在巴黎特有的车水马龙尚未完全断绝、还残留几盏路灯的街区,那位在上空盘旋的观察者可能望见战刀和刺刀的金属闪光、炮车的无声滚动,以及分秒都在默默扩大的营队。这便是在暴动的周围慢慢合拢收紧的可怕包围圈。

遭受封锁的街区完全成了狰狞的洞穴,那里的一切仿佛在沉睡,毫无动静,正如刚刚看到的情景,平时行人可至的一条条街道,仅仅呈现为一条条黑影。

凶险的黑影,布满陷阱,布满隐秘而可怕的埋伏,要想进去就心惊肉跳,在里面停留更是惶恐不安;要想进去的人,面对等待他们的人瑟瑟发抖,而等待的人,面对即将到来的人也不寒而栗。街道的每个角落都埋伏着看不见的战士:沉沉的黑夜中,隐藏着要把人拖入坟墓的圈套。大局已定。从此以后,除了枪口的火光,休想再看见别的光亮,除了突然来临的死亡,休想再遇见别的什么。死亡从何处来?如何前来?什么时候到来?不得而知,但又确切无疑而不可避免。在这进行较量的特定地方,政府和起义,国民卫队和社团组织,资产阶级和暴动群体,双方都摸索着接近。无论哪一方,都同样有此必要。要么战死,要么成为胜利者,从此只可能有一种结局。局势危殆到极点,黑暗深到极度,就连最胆怯的人都觉得决心已定,最胆大的人也觉得不胜惊骇。

再者,双方都同样气冲牛斗,都同样激烈,视死如归。对这一方来说,前进就是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后退;对另一方来说,留在那里就是死,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逃走。

不管这一方还是那一方胜利,也不管起义成为一场革命,还是仅仅是一次斗殴,反正明天这一切必须了结。政府和那些社团都明白这一点,连最普通的资产者也有同感。因此,在这行将决定一切的街区,一种惶惶不安的思想掺进了无法穿透的黑暗;因此,在这即将发生一场灾难的沉寂四周,焦急的情绪有增无减。这里只听见一种声响,圣梅里教堂的警钟,如临终喘息一样令人心碎,如诅咒一样令人心惊。那口钟绝望狂敲的声音,在黑暗中哀鸣,比什么都更令人胆战心寒。

常有这种情景:天象仿佛配合人要做的事情。什么也打乱不了这种一致的悲惨的和谐。星光完全消失。天空层层叠叠,布满大块大块愁惨的乌云。穹隆黑如锅底,罩住这些死寂的街道,好似巨幅裹尸单,盖在一座巨型的坟墓上。

当此之时,在这久经革命风暴冲击的地方,正酝酿一场还仅限于政治的战斗,而青年、秘密社团、学校以主义学说的名义,中产阶级则以利益的名义,正在靠拢要冲撞、较量和厮杀,每个人都在催促和呼唤这场危机的最后决定时刻,当此之时,在这凶险的街区外面和远处,在逐渐消失在幸福繁荣的巴黎辉煌之下的穷困老巴黎,在深不可测的洞窗深处,能听到民众切齿痛恨的隐隐怨声。

可怕而神圣的声音,由猛兽的吼叫和上帝的话语构成,能吓坏弱者,警告智者,既像狮吼来自下界,又像雷鸣来自上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