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伽弗洛什借了拿破仑大帝的光(1 / 1)

巴黎春天常刮起凛厉的寒风,吹在人身上不完全是寒冷,而是冰冻。这种寒风能给晴朗的天气陡增凄冷的气氛,恰如从不严实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冬季,那扇阴森的门仿佛还半开着,一阵阵风吹进来。本世纪欧洲第一场大规模流行的病,就是在1832年春天爆发的。那年春寒料峭,凛凛寒风格外刺骨:那扇门比冬季半开的门还要寒冷,简直就是一道墓门。人们感到那种寒风挟着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角度看,这种寒风还有一种特点,就是丝毫不排除强电压。这个季节常起大风暴,伴随着疾雷闪电。

一天晚上,这种寒风吹得更起劲,仿佛又回到了1月份,有钱的人重又穿上大衣;而小伽弗洛什还穿着那身破布片,立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出神,冻得愉快地打着哆嗦。他当作围巾围在脖子上的,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一条女式羊毛披肩。小伽弗洛什那副样子,好像在由衷地欣赏橱窗里的一个蜡人新娘,看那新娘敞胸露怀,头戴橘花冠,在两盏灯之间旋转,向行人投来微笑,而其实,小家伙眼睛瞄着店铺,是看看能不能顺手牵羊,从柜台“摸走”一块香皂,好拿到郊区理发店那里卖一苏钱。他时常靠一块香皂吃顿饭。这种活计他挺拿手,说是“给理发师刮胡子”。

他眼睛一边欣赏新娘,一边瞟着那块香皂,嘴里还一边咕哝:“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也许是星期二。……对,就是星期二。”

谁也没有弄明白过,这种自言自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种自言自语,也许偶然涉及他最后那顿饭的日期,那就意味着三天没吃饭了,因为这天已是星期五。

店里有一炉旺火,暖烘烘的,理发师正给一名顾客刮脸,他不时瞥过一眼,瞧瞧那个敌手,那个冻得发抖、双手插兜、心里显然在打鬼主意的没脸皮的野孩子。

伽弗洛什正端详新娘、橱窗和温德索香皂的时候,忽然来了两个穿戴相当整齐的孩子,他们一高一低,比他个头儿还矮,看样子一个有七岁,一个有五岁,胆怯地拧动门把手,走进店铺,不知道问什么事,也许是请求施舍,说话哼哼唧唧的,不像祈求倒像呻吟。他们两个同时开口,话又讲不清楚,小的抽抽搭搭语不成句,大的又冻得牙齿咯咯打战,理发师转过身,满脸怒气,右手还举着剃刀,左手推着大的,用膝盖顶着小的,将两个孩子赶到街上,关上店门,恨道:“闲着没事,来把人家屋子都倒腾冷啦!”

那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往前走。这时,天上吹来一片乌云,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小伽弗洛什追上去,招呼他们说:“你们怎么啦,小鬼?”

“我们没有地方睡觉。”大的回答。

“就为这个?”伽弗洛什说道,“这可不得了。这也值得哭鼻子吗?两个都是傻瓜怎么的!”伽弗洛什一副略带嘲笑的高傲态度,以怜惜的权威口吻,柔和爱护的声调说:“小娃娃,跟我来。”

“是,先生。”大的说道。

于是,两个孩子跟他走了,就像跟随大主教似的。他们不再哭了。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沿圣安托马街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去。

伽弗洛什边走边回头,狠狠瞪那家理发店一眼。

“那条老鲭鱼[362],简直没长人心,”他咕哝道,“他是个美国佬。”

伽弗洛什打头,他们三人鱼贯而行;一个姑娘见了咯咯大笑起来,未免对这一伙人失敬了。

“你好,公共马车姐儿。”伽弗洛什回敬她一句。过了一会儿,他又想起那个理发师,改口说道:“那畜生我叫错了,他不是鲭鱼,而是一条蛇。理发匠,等着吧,我去找个锁匠师傅,给你的尾巴安上一个铃铛。”

他跟那个理发师怄气,见什么都发火。他跨过一条水沟时,碰见一个长了胡须的看门婆,看她拖着扫把那样子,直够资格上布罗肯峰[363]去会浮士德,于是,他就吆喝一句:“夫人,您这是骑马出门啊?”

话音刚落,他又一脚踏下去,将泥水溅到一个过路人的亮皮靴上。

“小坏蛋!”那过路人十分恼火,嚷了一声。

伽弗洛什鼻子从围巾里抬起来,问道:“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过路人说。

“衙门关门,我不接案子了。”伽弗洛什答道。

然而,他沿着这条大街继续往前走,瞧见一个大门洞下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叫花子,浑身冻僵了。衣裙太短,双膝都露在外面。小女孩开始长大,腿不该露出来。年岁增长往往这样捉弄人,恰恰到了**会显得不雅观的时候,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说,“恐怕连条裤衩都没得穿。接着,

先围上这个吧。”

他说着,将暖乎乎围在脖子上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扔到女叫花子冻紫了的瘦肩头上;这样,围巾又变回去,成了披肩。

女孩怔忡地望着他,接受披肩却未吭一声,人穷苦到了一定份儿上,往往麻木迟钝了,受苦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了。

这样一来:“嘚!……!”伽弗洛什发出声来,抖得比圣马尔丹[364]更厉害,圣马尔丹至少还留下半件大衣。

他这一“嘚”,阵雨越发恼火,下得更凶了。这种天太坏,还惩罚善行。

“真可恶!”伽弗洛什嚷道,“这是什么意思?雨又下起来啦!仁慈的上帝呀,再这样下去,我可要回娘胎里了。”

他又往前走。

“左右都一样,”他说着,望了一眼蜷缩在披肩下面的女叫花子,“她那身大衣还不赖呢。”

他抬头望了望乌云,嚷了一声:“没辙啦!”

两个孩子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们经过安了密实铁丝网的橱窗,明显是面包铺,因为面包和金子一样,要用铁栏保护起来,伽弗洛什转过身:“对了,小娃娃,晚饭吃了吗?”

“先生,”大的回答,“早饭之后,到现在没吃东西了。”

“你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怎么的?”伽弗洛什郑重其事地又问道。

“先生不要乱说,我们有爸爸妈妈,只是我们不知道他们住在哪儿。”

“有时候,知道还不如不知道。”伽弗洛什说道,表明他很有头脑。

“我们走了有两个钟头了,”大的接着说,“我们找过好多墙角旮旯,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找到。”

“我知道,”伽弗洛什又说,“全让狗给吃光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嘿!我们把自身的祖宗丢了。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怎么着了。这样不应该呀,孩子们。把老一辈人给弄丢了,这也太糊涂了。哎呀。对啦!总得吃点儿什么呀。”

此外,他再也没有向他们提什么问题。无家可归,这再明白不过了。

两个孩子中那个大点儿的变得也快,几乎又完全恢复童年那种无忧无虑,他惊叹道:“说起来真怪。妈妈还说过,到了圣枝主日那天,她带我们去拿祝福过的黄杨枝呢。”

“神经。”伽弗洛什应了一声。

“妈妈是位夫人,”大的又说,“跟密斯姐儿住在一起。”

“好家伙。”伽弗洛什又应了一声。

这工夫他站住了,搜索身上破衣烂衫的每个角落,摸了好半天。他终于抬起头,那神情本来只想表示满意,而实际却得意扬扬了。

“放心吧,娃娃,这不有了,够三个人吃晚饭了。”

说着,他从一个兜里掏出一苏硬币。

他没容两个孩子惊得目瞪口呆,就推着他们进了面包铺,将一苏钱往柜台上一放,喊道:“伙计!五生丁面包。”

面包师本人就是店铺老板,他拿起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成三块,伙计!”伽弗洛什又说道,接着又郑重其事地补充一句,“我们是三个人。”

面包师打量完三个吃晚饭的人,便操起一个黑面包;伽弗洛什见此情景,就把一根手指深**进鼻孔里,猛然吸气,仿佛指尖有一小撮弗雷德里克大帝的鼻烟,冲面包师的脸气愤地嚷了一句:“克斯克啥?”

伽弗洛什冲面包师嚷的这句话,我们读者中如果有人以为是俄语或波兰语,甚或以为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365]在荒江隔岸相呼的蛮声,我们就应当指出,这是他们(我们的读者)每天讲的一句话,即:“这是个什么?”面包师完全听懂了,他回答说:“怎么!这是面包呀,极好的二等面包。”

“您是说粗拉通[366]吧。”伽弗洛什镇定而轻蔑地反驳道。

“要白面包,伙计!要细拉通!我请客。”面包师不禁微微一笑,他一边切白面包,一边以怜悯的目光打量他们,这又冒犯了伽弗洛什。

“喂,小伙计!”他说道,“您干吗呀,这样丈量我们?”

其实,他们三个叠起来,也不到一丈高。

面包师切好面包,收了钱,伽弗洛什就对两个孩子说:“磨吧。”

两个小男孩都愣住了,瞪眼看他。

伽弗洛什笑起来:“哦!真的,还听不懂,人还太嫩了点儿!”

他又改口说:“吃吧。”

他说着,递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

他又想到,这个大点儿的似乎更有资格同他交谈,值得另眼看待,应当多吃点儿,于是他克服犹豫的心理,拣了最大的一块面包递给他,又补充一句:“这个,塞进你的枪筒里。”

他把最小的一块留给自己。

包括伽弗洛什在内,几个可怜的孩子真饿极了,大口大口咬面包;他们既已付了钱,再待在面包铺里就显得碍事,得不到面包师的好脸色了。

“咱们回街上去。”伽弗洛什说道。

他们又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走去。

他们不时碰到有灯光的店铺,那个小的每次都停下,拿起用绳子套在颈上的铅表,瞧瞧钟点。

“真是个小活宝。”伽弗洛什说道。

接着,他若有所思,又喃喃说道:“不管怎么说,我若是有孩子,准比这两个照看得好多了。”

他们吃完面包,正走到阴惨的芭蕾舞街的拐角,能望见小街尽头强力监狱那道低矮吓人的边门。

“嘿,是你呀,伽弗洛什。”一个人说。

“哦,是你呀,蒙巴纳斯。”伽弗洛什应道。

招呼这个流浪儿的是个男人,戴了一副蓝色夹鼻眼镜,伽弗洛什一眼就认出来,正是乔装的蒙巴纳斯。

“好家伙,”伽弗洛什继续说,“你披了一身麻籽酱色的皮,又像大夫一样戴着蓝眼镜,老实说,真够派头呀!”

“嘘,别这么嚷嚷!”蒙巴纳斯说道。

他急忙将伽弗洛什拖出店铺的亮地儿。

两个小孩手拉着手,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

他们走进通车的黑乎乎的拱顶门洞里,人看不见,雨浇不着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儿吗?”蒙巴纳斯问道。

“去不愿登修道院[367]。”伽弗洛什说。

“耍贫嘴!”

蒙巴纳斯接着说道:“我要去会巴伯。”

“哦!”伽弗洛什说,“那女郎叫巴伯。”

蒙巴纳斯压低声音:“不是女的,是男的。”

“唔!巴伯呀!”

“对,是巴伯。”

“他不是给关起来了吗?”

“他又打开了。”蒙巴纳斯答道。

他简要地对这流浪儿讲了事情的经过:当天上午,巴伯被押往附属监狱的路上,经过“预审走廊”,本应向右拐,他却溜向左边跑掉了。

伽弗洛什十分赞赏他这个机灵劲儿。

“真是老滑头!”他赞道。

蒙巴纳斯讲巴伯如何越狱,又补充了几个细节,最后来了一句:“唔!还有好戏看呢。”

伽弗洛什一边听,一边抓住蒙巴纳斯拿着的手杖,下意识地抽出上半截,只见露出匕首的利刃。

“嗬!”他说着,赶紧插回去,“你还带着便衣警察。”蒙巴纳斯眨了眨眼睛。

“哎呀!”伽弗洛什又说道,“你要跟冲子交手啊?”

“难说,”蒙巴纳斯满不在乎地回答,“身上带根别针总没坏处。”

伽弗洛什又追问一句:“今晚,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蒙巴纳斯又拨动低音弦,含混答道:“干点事。”

他突然改变话题:“对啦!”

“怎么啦?”

“几天前发生的一件怪事。想想看,我遇到一个有钱的主儿,他赏给我一顿教诲和他的钱袋。我把钱袋放进兜里,过了一会儿,我摸摸衣兜,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教诲了。”伽弗洛什接口说道。

“你呢,”蒙巴纳斯又说,“你这是去哪儿?”

伽弗洛什指着受他保护的两个孩子,说道:“我带孩子去睡觉。”

“睡觉,睡哪儿?”

“睡我家里。”

“你家在哪儿?”

“在我家里。”

“你有住处啦?”

“对,有住处了。”

“住在哪儿?”

“大象肚子里。”伽弗洛什答道。

蒙巴纳斯天生不爱大惊小怪,这回也不免惊叹:“大象肚子里!”

“对呀,没错儿,大象肚子里!”伽弗洛什又说道,“克克啥啊?”

这又是一句谁也不这么写,但人人都这么讲的话,意思就是:这有什么啊?

流浪儿深刻的指责又把蒙巴纳斯拉回到平静的常理上。他对伽弗洛什的住处,似乎有了更好的体认。

“可不是嘛!”他说道,“对,大象……住在那里舒服吗?”

“很舒服,”伽弗洛什答道,“在那里,真的,顶呱呱,不像在桥洞下,没有穿堂风。”

“你怎么进去呢?”

“就那么进去。”

“有洞口啊?”蒙巴纳斯问道。

“还用问!这可不能说出去啊。是在前腿中间。那些拷壳[368]没看到。”

“你要爬上去喽?不错,我明白了。”

“一搭手的工夫,克利,克拉,行了,人影也不见了。”伽弗洛什停了一下,又补充一句,“这两个娃娃,我得弄一个梯子。”

蒙巴纳斯笑起来:“见鬼,你是从哪儿弄来的小崽子?”

伽弗洛什随口答道:“两个小宝宝,是一个理发师赠送给我的。”

这时,蒙巴纳斯有了心事。

“刚才,你不费劲儿就认出我来。”他咕哝道。他从兜里掏出两件小东西,是裹了棉花的两根鹅翎管,往每个鼻孔塞了一根,鼻子就完全变样了。

“你模样变了,”伽弗洛什说道,“不那么丑了,这玩意儿应当总放在里边。”蒙巴纳斯是个美少年,可是伽弗洛什就爱嘲笑。

“别开玩笑,”蒙巴纳斯问道,“现在你觉得我怎么样?”

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变了。转瞬之间,蒙巴纳斯变得叫人认不出了。

“嘿!给我们演一场木偶戏吧!”伽弗洛什嚷道。

那两个小孩只顾用手指掏鼻孔,一直没有注意听他们说什么,现在一听说木偶戏,就赶忙凑上来,看着蒙巴纳斯那样子,脸上开始流露出喜悦和赞赏的神色。

可惜蒙巴纳斯这会儿心事重重。

他将手掌按在伽弗洛什的肩上,一字一句加重语气对他说:“听我说,孩子,假如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道格、我的达格和我的地格,假如你们递给我十个苏钱,我倒不会拒绝耍个把戏,但现在不是过狂欢节。”

这句怪诞的话,对这个流浪儿产生奇特的效果。他急忙转身,两只明亮的小眼睛凝神搜索周围,发现只离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警察的背影。伽弗洛什“哎呀”一声刚出口,又立刻憋回去,他摇了摇蒙巴纳斯的手,说道:“好吧,晚安,我带着小乖乖去见我的大象。万一哪天夜晚你用得着我,就到那儿去找。我住在一、二楼中间的夹层,没有门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行了。”

“好吧。”蒙巴纳斯说道。

他们分了手,蒙巴纳斯朝河滩广场走去,伽弗洛什则前往巴士底广场。伽弗洛什和大小兄弟俩,一个拉着一个:五岁的小弟几次回头,望那走远的“木偶”。

蒙巴纳斯发现警察,用黑话通知伽弗洛什,也并没有什么奇妙的,只是运用“狄格”的半谐音,变法儿重复五六遍。“狄格”这两个音不是孤立地发出来,而是巧妙地嵌在一句话里,要表示:“当心,不能随便说话。”此外,蒙巴纳斯这句话还有一种文学美,超出伽弗洛什的理解:“我的道格、我的达格和我的地格”,在神庙街区一带的黑话中意味“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须知在莫里哀创作和卡洛绘画的那个伟大世纪,小丑和红尾巴[369]圈子里常讲这种话。

在巴士底广场东南角,靠近沿古狱堡护城壕挖掘的运河码头,曾有一个奇特的建筑物,二十年前还能见到,如今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但是值得在那里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是“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构想。

虽说只是一个模型,我们还是称作建筑物。作为拿破仑一个意念的巨大遗体,这个模型本身就是个庞然大物。连续经过两三场狂暴,它越来越远离我们,变成历史的遗迹,一反当初临时构筑的形象,具有了某种说不出来的永久性。那头大象有四丈来高,木架和灰泥结构,背上驮着一座塔,好似一座房舍,当年由泥瓦匠刷成绿色,现在已由天空、风雨和时间涂成了黑色。广场那一角空旷萧飒,而那巨兽宽额、长鼻、巨牙、高塔、宽大的臀部、圆柱似的四条腿,身影映在星光闪烁的夜空,的确惊魂动魄。一般人不知道那意味什么。那是民众力量的一种象征。黝黯、神秘而壮伟。不知那是什么具有神力的有形魂体,耸立在巴士底广场无形幽灵的旁边。

极少有外来人参观这一建筑,行人也不望一眼。它渐渐倾夷,一年四季都有灰泥从腹部剥落,伤痕累累,不堪入目。文雅行话中所谓“市政大员”,从1814年起就把它遗忘了。它始终待在那个角落,病恹恹的,摇摇欲坠,四周圈的木栅栏也已朽烂,随时受到醉醺醺的车夫的糟蹋。它的腹部龟裂,尾巴上支出一根木条,腿之间杂草丛生;由于大城市地面总在不知不觉中逐渐升高,而它周围广场的地势,三十年来也高出许多,它就好像陷入凹地中,地基下沉了似的。它那样子恶俗不堪,受人轻蔑和厌恶,但是又卓然独立,有产者觉得丑陋,思想者看着忧伤。它近乎要清除掉的一堆垃圾,又类似要被斩首的一位君王。

前面说过,夜晚景象也变了。夜晚是一切黝黯东西的真正归宿。夜幕一降临,那头老象就焕然一新;在黑暗的一片静穆中,它换上一副沉稳而凶猛的神态。它属于过去,因此属于黑夜;夜色同它的魁伟相得益彰。

这座建筑粗陋、矮壮、笨重、凶猛、冷峻,形体几乎怪异,然而确实庄严,凛凛然有几分雄伟和狂野,如今已不复存在,好让一个烟囱高耸的巨型火炉[370]君临清平世界,取代阴森森的九塔楼堡垒,颇为类似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度。用一个火炉来象征锅炉容涵力量的时代,是极其自然的事情。这个时代行将过去,也已开始过去了;人们开始明白,如果说锅炉能产生能量,那能量也只能是在头脑中产生出来的;换言之,带动世界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套在思想的列车上,固然很好,但是不要将马当作骑手。

扯回话题,不管怎么说,在巴士底广场上,用灰泥建造大象的建筑师,成功地表现了伟大,而建造火炉烟囱的建筑师,却用青铜塑造出渺小。

这个火炉烟囱还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叫作七月圆柱,这是一场流了产的革命的拙劣纪念碑,直到1832年,非常遗憾,还被覆着巨大的构架,围着一大圈木板栅栏,彻底孤立了那头大象。

流浪儿带领两个娃娃,正是走向由远处一盏路灯微光照见的这个广场角落。

请允许我们在此打断一下,提醒一句,我们讲述的完全是事实,二十年前,轻罪法庭根据禁止流浪和破坏公共建筑的法令,就抓到并判处了一个睡在巴士底广场大象里的儿童。

交代了这一史实,我们继续往下谈。

到了大象跟前,伽弗洛什看出无限大对无限小产生的影响,就说道:“小乖乖!不要怕。”

说着,他从一处豁口跳进大象的栅栏里,又扶着两个孩子跨进去。两个孩子有点儿害怕,跟着伽弗洛什一声不响,完全信赖这个衣衫破烂的小保护人,只因他给他们面包吃,又答应给他们住处。

有一条梯子靠着木栅栏倒放在地上,那是附近工地的工人白天用的。伽弗洛什以罕见的力量搬起梯子,竖到大象的一条前腿上。只见梯子顶端正好靠近巨兽肚子的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指着梯子和洞口,对两个客人说:“爬上去,进去吧。”

两个小男孩恐惧地面面相觑。

“你们害怕呀,小乖乖!”伽弗洛什高声说。

随即他又补充一句:“你们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双手抱住粗糙的象腿,眨眼间爬到破洞口,好似游蛇般钻了进去;不大会儿工夫,两个孩子隐约望见黑洞口他探出的头,仿佛一个白里透青的形体。

“喂,”他喊道,“小家伙,倒是爬上来呀!上来一看就知道,这儿有多舒服!”他又对着那个大的说:“上来,你!我拉你一把。”

两个孩子用肩头相互推着,流浪儿又是吓唬又是劝勉,再说,雨也下得很大。大的冒险往上爬。小的见哥哥爬上去,独自一个留在巨兽的大腿之间,想哭又不敢哭。大的摇摇晃晃,一磴一磴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给他鼓劲儿,像武术教练教徒弟,或老骡夫赶骡子那样吆喝:“别怕!”

“就这样!”

“接着上!”

“脚放在那儿!”

“把手给我!”

“大胆点儿!”

等他能够得着了,就猛地一把抓住,拉着胳臂,一使劲儿将孩子拉上去。

“真棒!”他说道。

那孩子钻进了豁口。

“现在,等我一下,”伽弗洛什说道,“请坐吧,先生。”

他像先头钻进去那样,又从洞口钻出来,顺着象腿溜下去,跟猕猴一样轻捷,等双腿一着草地,就拦腰抱起那五岁的孩子,送到梯子正中,跟在后面往上爬,一边喊那个大的:“我往上推,你往上拉他。”

转瞬间,小家伙让人又推又拉,又送又拖,上了梯子,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就给塞进洞里,随后伽弗洛什也跟进来,又一脚将梯子踢翻在草地上,拍起巴掌嚷道:“我们到啦!拉法耶特将军万岁!”

他欢呼完了,又补充一句:“小家伙,你们到我家了。”

伽弗洛什的确到家了。

无用东西的意外用途啊!庞大事物的慈悲啊!巨人的善良啊!这个巨大的建筑原是拿破仑皇帝一念的产物,现在成了一个流浪儿的栖身之所。巨人收养并庇护一个孩童。盛装打扮的有产者,经过巴士底广场,瞪着金鱼眼睛,轻蔑地打量那头大象,往往抛出一句:“那东西有什么用?”它就用来让一个无父无母、无衣无食又无家的小孩,免遭寒风冷雨、霜雪冰雹的袭击,使他避免因睡在泥地里而发烧,避免因睡在雪地里而冻死。它就用来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辜的人。它就用来减轻公众的错误。这就是敞开的洞穴,接纳处处吃闭门羹的人。这头老象惨不忍睹,摇摇欲坠,被人抛弃、判决和遗忘了,还被虫豸侵害,遍体鳞伤,满身尽是疮瘐霉斑,好似一个巨人乞丐,立在十字街头,徒然祈求行人抛来和善的目光,可是它却反而可怜另一个乞丐,可怜这个脚下无鞋、头上无房顶的穷小子。巴士底广场大象就有这种用场。拿破仑的这一构想,为人类所鄙弃,却为上帝所拾取。原本只想建成显赫辉煌的东西,却变为令人肃然起敬的东西了。要实现皇帝的构想,就得使用斑岩、青铜、铁和金子、大理石:要实现上帝的意图,用老式办法,将木板、木条和灰泥拼凑起来就足够了。皇帝产生一个天才的梦想,建造一头无比巨大、无比神奇的大象,高扬着鼻子,全身披挂,驮着宝塔,四周围着活跃欢快的喷泉,要用这样一头大象来象征人民,上帝却把它变成更伟大的东西,给一个儿童栖身。

伽弗洛什出入的那个豁口,前面说过,隐藏在象肚子下,从外面几乎看不见,而且极窄,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先要嘱咐门房,就说我们不在家。”伽弗洛什说道。

他就像熟悉自己房间的人那样,胸有成竹,钻进黑暗中取来一块木板,堵上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钻进黑暗中。两个孩子听见火柴插进磷瓶中吱啦的响声,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代表那个时代进步的是福马德打火机[371]。

突然出现光亮,晃得他们直眨眼。伽弗洛什点着一根火绳;这种浸了松脂的火绳叫作地窖老鼠,点起来亮小烟多,只能隐隐约约照亮大象里面。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瞧瞧四周,他们的感觉有点像装进海德堡大酒桶里的一个人,说得更准确点儿,好似《圣经》所说吞进鲸鱼肚里的约纳斯。眼前赫然出现一副巨大骨骼,将他们包围起来。上面一条褐色大梁很长,每隔一段距离,就连下来两根弓形粗木肋条,这就构成了脊柱和肋骨;石膏流成钟乳石状,犹如内脏垂悬在那里;巨大的蜘蛛网从一端拉到另一端,成为挂满灰尘的横膈膜。只见各个角落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仿佛是活物,仓皇地窜来窜去。

从大象后背腔落到腹部的灰泥填平了凹面,走在上边就像铺了地板。

那个小的靠着哥哥,悄声说道:“这么黑呀。”

这话把伽弗洛什惹火了。两个孩子神情沮丧,必须振作一下。

“你们胡说些什么呀?”他嚷道,“要开玩笑吗?要摆出什么都看不上眼的架子吗?非得住土伊勒里宫不成吗?说说看,难道你们是傻瓜蛋?我可先告诉你们,别把我算在傻瓜堆里。难道你们是哪个大老爷的孩子吗?”

在惶恐不安的情绪中,粗鲁一点儿有好处,能稳住局面,两个孩子又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受到如此信赖,像当父亲似的心软了,口气由“严厉转为和蔼”,对那个小的说:“小傻瓜,”他用爱抚的声调加重这句骂人话的语气,“外面才黑呢。外面下雨,这里不下雨;外面冷得很,这里一点风也没有;外面人很多,这里一个外人没有;外面连一点月光也不见,我这儿有蜡烛,他妈的!”

两个孩子再看这房子,就不那么恐惧了,不过,伽弗洛什也不容他们仔细观赏。

“快。”他说了一声。紧接着,他就推着他们,走向我们非常高兴能称作内室的地方。

那里摆着他的床铺。

伽弗洛什的床铺应有尽有,也就是有床垫、被子,以及拉着帷幔的凹室。

床垫是草席,被子是一条大幅灰色粗羊毛毯,很温和,有七八成新。

凹室的情况如下。三根长木杆稳稳插在地上的灰渣里,即插在大象的肚皮上,前边两根,后边一根,顶端用绳子捆在一起,成为三角支架;上面罩了一面黄铜丝网,和铁丝巧妙地扎牢,这就把三角架包得严严实实,周围贴地面的网边,又用大石块压住,什么也钻不进去了。这个网罩,不过是动物园里蒙鸟笼的一块铜丝网,伽弗洛什的床铺也就像放在鸟笼子里。整个网架类似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正是这网罩充当帷幔。

伽弗洛什搬开压在前面的几块石头,掀开两片重叠的纱网,说道:“小家伙,爬进去吧。”

他小心翼翼地把两位客人送进笼子里,自己也跟着爬进去,再合上幔帐,搬回石头压严实了。

他们三人躺在草席上。

他们尽管都很矮,可是在凹室里谁也站不直身子。伽弗洛什始终拿着那根火绳。

“现在睡吧!”他说道,“我要熄灭蜡烛了。”

“先生,”那个大的指着铜纱网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呀?”

“这个嘛,”伽弗洛什一本正经地答道,“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不过,他觉得应当多说几句,指点指点这两个黄口小儿,又说道:“这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给野兽用的。满满一库房。只要翻过一道墙,爬进一扇窗户,再从下面钻过一道门,那就要多少有多少。”

他边说边给那个小的裹上一角毯子,那小的喃喃说道:“唔!真好!真暖和!”

伽弗洛什满意地凝视毯子。

“这也是从植物园弄来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拿来的。”

他又指了指身下手工精细的厚厚草席,又对大的说道:“这玩意儿,原先是给长颈鹿用的。”

他停了一下,接着说道:“这些东西,野兽全有,让我给抄来了,也没有惹它们发火。我对它们说:这可是大象要用。”

他又停了一下,才接着说道:“翻过墙头,根本不理睬政府的规定。就是这样。”

两个孩子又敬畏又愕然,望着这个无所畏惧而又足智多谋的人,他同他们一样流浪,一样孤苦伶仃,一样枯瘦羸弱,但是虽然穷苦,却显得无所不能,仿佛是超人,他像老江湖那样满脸怪相,又总挂着极天真极可爱的笑容。

“先生,”那个大的怯生生地问道,“您就不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是这么回答一句:“娃子!我们不说警察,而说冲子。”

那个小的瞪着眼睛,但是一声不吭。他躺在草席边上,他哥在中间,伽弗洛什像母亲那样,给他掖好被子,又拿一团破布垫在头部的草席底下,给他当枕头,然后才扭头对大的说:“怎么样?这里舒服得很吧!”

“是啊!”大的答道,眼睛注视伽弗洛什,那表情真像得救的天使。

两个可怜的孩子全身湿透,身子现在才开始暖和了。

“对了,”伽弗洛什又问道,“刚才你们干吗哭鼻子?”

他指指小的,对大的说:“这么大点儿的娃娃,我没什么说的;可是,像你这么大了,还哭鼻子,也太傻了,就像个小牛犊子。”

“唉,”那孩子说,“那会儿,我们没住所了,不知道去哪儿。”

“小家伙!”伽弗洛什又说道,“我们不讲住所,而是讲‘飘来’。”

“再说,我们也害怕,黑夜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也不讲黑夜,而是讲‘锁哥儿’。”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道。

“听我说,”伽弗洛什接着说道,“往后,不要动不动就这样哭哭咧咧的。我会照顾你们。你们会明白该有多开心。夏天,我们和萝卜,我的一个伙伴,一起去水库,去码头洗澡,到奥斯特利茨桥旁边,我们光屁股在驳船上跑,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发火。她们怒冲冲,大喊大叫,瞧她们那样才好笑呢!我们还要去看骨骼人。他还活着,在香榭丽舍。那个教民,瘦得皮包骨头。还有,我要带你们去看戏,带你们去见弗雷德里克-勒迈特尔。我能弄到门票,我认识不少演员,有一回我还上场演出了。我们全是这么高的小鬼,在大布下面跑来跑去,就像海上波浪。我可以吸收你们加入我的剧院。我们还要去看野人。那些野人不是真的。他们穿着肉色的紧身衣、一动就起皱纹,胳膊肘那儿也能看出白线缝的缝儿。看完野人,我们再去歌剧院,跟捧场队一起进去。歌剧院那儿的捧场队组织得特别好。我不会跟大街上捧场的人混在一起。想想看,在歌剧院,有些人肯给二十苏,不过,那是些傻瓜蛋,都管他们叫洗碗布。……还有,我们去看处决人。我让你们瞧瞧那个刽子手,桑松先生,住在沼泽街,他家门上有一个信箱。嘿!那个开心呀,痛快极啦!”

这时,一滴蜡油掉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道,“这捻儿烧得真快,注意啦!我的照亮钱,每月不能超过一苏。躺到**,就应当睡觉,我们可没有时间看什么保罗·德·柯克[372]先生的小说。再说,灯光会从大门缝儿透出去,冲子一眼就能发现。”

“还有呢,”那个大的胆怯地指出,唯独他还敢搭腔,跟伽弗洛什交谈,“火星儿可能掉到草席上,小心别把房子给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指出,“而是说‘火折碎矿机’。”

外面风雨更紧了,在滚滚雷声之间,能听见暴雨击打巨兽后背的声响。

“大雨呀,冲吧!”伽弗洛什说道,“瓶子满了,水从房子的大腿淌下去,让我听着特别开心。冬天是个笨蛋,白往外甩货,白费那个劲儿,浇不湿我们了,让它赌气去吧,这个送水老倌!”

伽弗洛什以19世纪哲人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后果,他提到雷电的话音未落,只见强光刺眼的闪电从裂缝透进象肚子里,紧接咔嚓一声,打了个响雷,吓得两个孩子惊叫一声,猛地坐起来,差点儿撞开网罩;可是,伽弗洛什脸上了无惧色,转向他们,借着雷声大笑起来。

“镇静,孩子们。别把屋子撞翻了。不错,这雷打得真漂亮!不是眨眨眼睛的那种雷电。真棒呀,仁慈的上帝!他妈的!跟杂剧院差不多啦!”

说罢,他把网罩整理好,轻轻地把两个孩子推到床头,再按他们的膝盖,让他们身子躺直,又高声说道:“既然仁慈的上帝点亮了他的蜡烛,我这支就可以吹灭了。孩子嘛,就应当睡觉,我的小伙子呀,不睡觉就太不像话了。这样你就会‘先令走廊’了,或者按照上流社会的说法,就是口臭。快把被子盖严实了,我可要熄灯了。好了吗?”

“好了,”大的喃喃说道,“我这儿很舒服,脑袋就好像枕着鸭绒枕头。”

“我们不讲脑袋,而讲圆木头。”伽弗洛什高声纠正。

两个孩子紧紧靠在一起,伽弗洛什最后让他们睡在草席上,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耳边,又第三次用圣事语言命令道:“睡吧。”

同时,他吹灭了火绳。

光亮刚熄灭,罩住三个孩子睡觉的纱网就离奇地震动起来,是无数寒牢的摩擦发出的金属声音,仿佛爪子在抓,牙齿在咬铜丝,同时伴随各种轻微尖叫声。

五岁的那个孩子听见头上一片喧扰,吓得魂不附体,就用胳膊肘捅他哥哥,可是,他哥哥已经按伽弗洛什的指令睡了。小孩吓得实在受不了,才斗胆叫伽弗洛什,但是屏住呼吸,声音很小:“先生?”

“嗯?”伽弗洛什刚闭上眼睛,答应一声。

“这是什么声响?”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

他抬起的头又放回草席上。大象的躯壳确实繁衍了成千上万的老鼠,它们正是先头我们提到的黑乎乎的斑点,有光亮的时候,它们还老实一点儿,烛光一熄,这黑洞便是它们的城池了,它们闻到了杰出的童话家贝洛[373]所说的“鲜嫩肉味”,便蜂拥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顶上,嗑这铜丝网,势必要穿透这新型的玩意儿。

然而,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叫道。

“嗯!”伽弗洛什应了一声。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听了这种解释,孩子稍许放点心。他在生活中见过小白鼠,并没有害怕。可是,他又提高嗓门叫道:“先生!”

“嗯!”伽弗洛什又应了一声。

“您怎么没养猫呢?”

“养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我抱来一只,可是让它们给吃了。”

这第二个解释又破坏了第一个解释的效果,那小孩又浑身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又进入第四轮对话:“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呀?”

“猫啊。”

“是谁把猫给吃了呀?”

“耗子。”

“小老鼠吗?”

“对,耗子。”

小孩惊讶不已,小老鼠居然把猫吃了,他又问道:“先生,那些小老鼠,会把我们吃掉吗?”

“当然啦!”伽弗洛什答道。

孩子的恐惧到了极点。不过,伽弗洛什又补充说道:“别怕!它们进不来。有我在这儿呢!喏,抓住我的手,别吱声了,睡吧。”

说话的同时,伽弗洛什在那哥哥身上抓住那孩子的手。孩子把他的手紧紧搂在怀里,心中感到踏实多了。勇气和力量也能像这样神秘地传递。耗子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周围又静下来:过了几分钟,它们再回来闹翻天也不妨事,三个孩子酣然入睡,什么也听不见了。

夜晚的时辰流逝。空旷的巴士底广场一片昏黑,寒风冷雨一阵阵袭来,巡逻队各处查看门户、便道、园地、暗角,寻找夜间活动的流浪汉,他们悄声从大象跟前走过去;而这怪兽却屹立不动,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一副沉思的神态,仿佛行了善事而心满意足,庇护着进入梦乡的三个可怜孩子,免遭风雨和人的袭击。

为了弄清随后发生的事情,这里要提醒一句,在那个时期,巴士底守卫队设在广场的另一头,因此,大象附近有什么情况,那边岗哨既望不见,也听不到。

就在拂晓前的时刻,有个人从圣安托万街走出来,穿过广场,又沿着七月纪念柱大围栅走去,溜进大象围栏里,一直到大象肚子下面。假如这时有光亮照在那人身上,从他那浑身湿透的样子,我们不难看出他淋了一夜雨。他走到大象下面,便发出一种怪异的呼叫:这种呼叫不属于任何人类语言,唯独鹦鹉才可能仿效。他连续叫了两遍,下面不过是近似的文字记录:“叽里叽叽呜!”

喊第二遍的时候,一个清亮欢快的少年的声音,从大象肚子里答应:“来啦。”

几乎同时,堵洞的那块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抱着象腿滑下来,轻捷地在那汉子身边着地。下来的正是伽弗洛什,那汉子正是蒙巴纳斯。

至于“叽里叽叽呜”的叫声,一定表示这孩子先头所说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行了。”

伽弗洛什听见喊声,立刻惊醒,掀开一角网罩,他从“凹室”爬出来,再把网罩仔细合上,然后打开洞口,滑了下来。在夜色中,那人和孩子相互默认之后,蒙巴纳斯只说了一句话:“我们需要你,去帮我们一把。”

流浪儿也不问什么事。

“走吧。”他说道。

二人又沿蒙巴纳斯来时的原路走向圣安托万街,步履匆匆,正遇见赶早市的一长串运菜车,他们左拐右拐从中间穿过去。

菜农都蜷缩在车上的蔬菜堆里,半睡半醒,又由于大雨滂沱,他们的大罩衣连眼睛都遮住了,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两个奇怪的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