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人往往走得好(1 / 1)

黄昏时分,冉阿让出门了。珂赛特开始梳妆打扮,她把头发梳成最合自身的式样,又换上一件衣裙。这件衣裙的领口多裁了一剪子,能露出颈窝,照姑娘的说法“有点不正经”;其实根本谈不上正经不正经,只不过比原先更漂亮了。她这样打扮起来,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要出门吗?不是。

她要接待客人吗?也不是。

天黑下来,她下楼到园子里。都圣正在厨房干活儿,而厨房对着后院。

她从树下走过去,有些枝杈很低,不时要用手拨开。

她来到石凳跟前。

那块石头仍在原地。

她坐下来,将又白又嫩的手放到石头上,仿佛要爱抚并感谢它。

忽然,她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虽然看不见,却能觉出背后站着一个人。

她转过头去,随即站起来。

正是他。

他光着头,脸色显得苍白,人消瘦了。几乎分辨不出他的衣裳是黑的。暮色中,他那俊美的额头映得发青,眼睛蒙上黑影。他身披无比柔和的雾纱,真有点儿像夜间出没的亡魂。他的脸上残留白昼熄灭的余晖和魂魄临走前的一念。

他那形象尚未成鬼,但已非人了。

他的帽子扔在几步远的杂草中。

珂赛特站立不稳,但是没有叫一声,只觉得受他吸引,便缓缓后退。而他却一动不动。她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感到那目光,感到包围过来的难以名状的忧伤情绪。

珂赛特往后退,碰到一棵树,赶紧靠住,否则就要瘫倒了。

这时,她听见他的声音,这种声音,她确实从来没有听到过,是窃窃私语,比树叶微颤的声响大不了多少:“请原谅我来这儿。我的心难受极了,再像这样活不下去,就来到这里。我放在凳子这儿的东西,您看了吧?您认出我一点儿了吧?不要怕我。您还记得您望我一眼的那天吗?已有很久了,那是在卢森堡公园里,在角斗士雕像附近。还记得您从我面前走过的那天吗?那是6月16日和7月2日。过去快有一年了。有很长时间我见不到您的面了。我问过公园出租椅子的那个老妇人,她说也见不到您了。当时您住在西街的一栋新楼里,是临街四楼上,您瞧我知道吧?我呀,跟随您来着。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后来,您又消失了。有一回,我在奥德翁剧院柱廊下看报,忽然瞧见您走过,赶紧追上去,一看不对,是一个跟您戴同样帽子的人。夜晚我到这儿来,别害怕。谁也没有看见我。我走近您的窗户观望。我的脚步很轻,不让您听见,您听见也许会害怕。有一天晚上,我站在您身后,等您回过头来,我就逃走了。还有一次,我听见您唱歌,心里高兴极了。我隔着窗板听见您唱歌,对您有什么妨碍吗?对您一点儿妨碍也没有。没有吧,对不对?要知道,您是我的天使,让我来看您吧。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您哪儿知道啊!我呀,多么崇拜您!请原谅,我跟您说话,却不知所云,也许我惹您生气了,我惹您生气了吗?”

“噢!母亲啊!”珂赛特说道。

她说着身子一软,仿佛要死去。

他急忙上前搀扶,见她身子瘫软下去,就干脆抱住,搂得紧紧的,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抱住她,自己的身子却摇摇晃晃,头脑也晕晕乎乎;一道道闪光从他睫毛之间射出,而意念全都化为乌有:仿佛自己要完成一项宗教仪式,反而犯了亵渎神灵之罪。不过,他胸口感到这美妙女郎的形体,心中没有一点欲念。他爱到了心醉神迷的程度。

珂赛特抓住他一只手,把它按在她的心口窝儿上。他感到放在里面的那叠纸,便结结巴巴地说:“看来您爱我啦?”

她回答的声音极低,好似一股清风,几乎听不见:“别问啦!你明明知道!”

她羞红的脸,赶紧埋在这个得意而陶醉的青年怀里。

他身子一沉,坐到石凳上,她挨着坐下。二人再也不说话了。天上的星斗开始闪闪发光。他们的嘴唇是如何相遇的呢?鸟雀如何鸣唱起来,冰雪如何融化了,玫瑰如何开放了,五月如何呈现万紫千红的景象,曙光又是如何在萧瑟的丘岗上,黝黯树木后边泛白的呢?

一吻,一切都迎刃而解。

两个人都浑身战栗,他们明亮的眼睛在昏暗中对视。夜凉了,石凳冷了,泥土潮湿,青草也湿漉漉的,他们都浑然不觉,只顾四目相对,心中千言万语。他们早已手拉着手,同样浑然不觉。

珂赛特没有问他,连想都没有想问他是从哪儿进来的,是怎么闯进这园子里的,她觉得他到这儿来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马吕斯的膝盖不时触碰到珂赛特的膝盖,两个人都颤抖了一下。

隔一会儿,珂赛特就讷讷说一句话。她的灵魂在唇边颤动,宛如花朵上的一滴露珠。

他们慢慢交谈起来。体现心满意足的沉默过后,他们又开始倾吐衷肠了。头上的夜空静谧而灿烂。这两个像精魂一样纯洁的人,现在畅所欲言,彼此谈了美梦、陶醉、思念、幻想,以及心慌意乱,谈了他们如何遥相渴慕,如何遥相祝愿,见不到面之后又如何痛不欲生。他们推心置腹,亲密无间到了无以复加的理想程度,各自将内心最隐蔽最秘密的东西,也都和盘托出。他们怀着在幻想中所具有的天真的信念,相互讲述爱情、青春和几分孩子气使他们产生的种种念头。这两颗心彼此倾诉、交流,仅过了一小时,小伙子就有了姑娘的灵魂,姑娘也有了小伙子的灵魂。他们彼此渗透,彼此**,彼此迷恋了。

他们倾诉完了,全都讲出来了,她就把头偎在他的肩头,问他一句:“您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马吕斯。”他回答,“您呢?”

“我叫珂赛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