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如森林,也有最凶恶、最可怕的东西藏匿的洞穴;只不过城市里隐藏的东西凶残、邪恶而短小,也就是所谓的丑恶;森林中隐藏的东西凶残、野性而伟壮,也就是所谓稍微美观。同为巢穴,但是兽穴胜过人穴,岩洞优于破屋。
马吕斯见到的是一间陋室。
马吕斯贫穷,他的房间也四壁萧然,但是他人穷志不穷,室陋而洁净。然而,此刻他所目睹的破屋恶俗不堪、臭气熏天,又黑暗又肮脏。全部家具只有一把草垫椅子和一张破桌,几个破瓶烂罐,两个屋角各有一张无法描述的破床;全部光线来自挂满蜘蛛网的四块方玻璃天窗,透过来的光线恰好把人脸照成鬼面。墙壁像害了麻风病,百孔千疮,好似因恶疾破了相的一张脸,上面潮湿渗出黄脓水,还有木炭画的粗俗猥亵的图形。
马吕斯住的房间还是砖铺地面,尽管有些残破;可是,隔壁这屋既没有铺砖,也没有镶地板,人走在上面直接踩在原来的灰泥地面,踏得黑乎乎的。地面高低不平,满是永驻的尘土,只有从一个角度看还是处女地,就是从未接触过扫帚;满地都是旧鞋、烂拖鞋和破布片,仿佛撒的满天星斗。屋里还有个壁炉,因而年租要多四十法郎。壁炉上应有尽有:一个炒勺、一个火锅、几块截断的木板、钉子上挂的布片、一只鸟笼、灰烬,甚至还有一点火。两块焦柴在炉膛里凄惨地冒着烟。
这屋显得格外恶俗,还有一个缘故,就是空间很大,有不少凸凹之角,有不少黑洞、斜顶、海湾和地岬,因而构成许多幽深难测的骇人角落;里边可能蜷缩着拳头大的蜘蛛、脚掌宽的鼠妇,说不准还躲藏着妖人、怪物。
两张破床,一张靠门,一张靠窗,但是都有一头顶着壁炉,并且正对着马吕斯。
临近马吕斯窥视洞的一个角落,墙上挂着镶在黑木框中的一幅彩色版画,下方写着“梦境”两个大字。画上一名女子和一个孩子在睡觉,孩子枕在女子的膝上,云中一只鹰衔着一个花冠,那女子在睡梦中用手将花冠从孩子头上推开;远处拿破仑罩着光轮,背靠着一根带黄顶的蓝色大圆柱,柱上刻着这样几行字:
马伦戈
奥斯特利茨
耶拿
瓦格拉姆
埃洛特
画框下方,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牌就地斜靠在墙上,好似反放的一幅画,或是反面涂坏了的画布框,抑或从墙上摘下来的一面穿衣镜,丢在那里准备再挂上去。
马吕斯望见桌上放着鹅毛管笔、墨水和纸张,旁边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男子,身材矮小精瘦,脸色苍白,眼神惶恐,样子狡猾、凶狠而惴惴不安,是个面目可憎的无赖。
拉瓦特尔[293]若能端详这张脸,就会看出秃鹫和检察官的混合相:猛禽和讼棍相互丑化,相互补充,讼棍让猛禽丑恶,猛禽使讼棍可怕。
那人满脸灰白长胡须,上身穿一件女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竖着寒毛的赤臂,下身穿一条沾满泥垢的长裤,脚上穿一双靴子,脚趾全探出来了。
他嘴上叼着一根烟斗,正吸着烟。破家里没有面包了,但是还有烟叶。
他正在写什么,也许在写马吕斯看过的那一类信。
只见桌子一角放着不成套的一本旧书,好像一本小说,是从前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的旧版本,淡红色封面,印着大字体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杜克雷-杜米尼尔著,1814年。
那人边写边高谈阔论,马吕斯听他说道:“哼!世上就是没有平等,死了也一样!瞧瞧拉雪兹神甫公墓吧!大人物,那些阔佬,全葬在上头,槐树夹护的铺石路;马车一直能驶上去。小人物,那些穷光蛋,可怜虫,没说的!全埋在下边,那里烂泥浆没到膝盖,就埋在泥坑里,埋在湿土里,埋在那里好快点烂掉!要去那里扫墓,就非得陷进土里不可。”
说到这里,他住了口,在桌上猛击一拳,咬牙切齿地补充一句:“哼!这世界,我恨不能一口吃掉!”
一个胖女人在壁炉边,半坐在自己的赤脚上,看样子有四十岁,也可能上百岁了。
她上身也穿一件衬衫,下身穿一条针织裙子,好几处补了旧呢布,还扎着一条粗布围裙,将裙子遮住大半。她虽然蜷缩成一团,仍看得出她人高马大,跟她丈夫一比,简直就是个巨人。她的头发黄不黄,红不红,已然花白,难看极了,她那油污的扁平指甲,发亮的大手不时抬起来拢一拢。
她身边也有一本书摊在地上,同另一本的版面同样大小,也许是同一部小说的一册。
马吕斯瞥见一张破**坐着一个瘦长的小姑娘,她几乎光着身子,脸色惨白,双脚垂下去,那样子既不听说话,也不看东西,不像活人。
想必她就是刚才到他屋来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她好像有十一二岁,但是仔细瞧一瞧,就能看出准有十五岁。她正是昨晚在大马路上说“我就踪啊!踪啊!踪啊!”的那个女孩。
她属于那种病态的女孩,发育长期停滞,然后突然猛长起来。人类的这种可悲状况,正是贫困造成的。这些生灵既没有童年,也没有少年。到了十五岁还像十二岁,刚过十六岁又像二十岁了。今天是少女,明天就成了少妇,就好像她们跨越年龄,要快些结束一生。
此刻,这人还是个孩子模样儿。
再者,这家庭没有任何劳作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一件工具也没有。在一个角落倒有几件废铁,难说是不是工具。整个景象,正是绝望之后坐以待毙的那种死气沉沉。
马吕斯观望半晌,这屋里比墓穴还要阴森可怖,因为让人感到有人的灵魂在晃悠,有生命在悸动。
陋室、地穴、深坑,这是一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中匍匐的最底层,但还不是墓穴,而是墓室的前室;世间,富人往往将最富丽堂皇的东西陈列在候见厅,而与之毗邻的阴间,死亡似乎把最破烂不堪的东西摆在前室。
那男人住了口,那女人不说话,那姑娘似乎连气儿都不喘,只听鹅毛管笔划纸的唰唰声响。
那男人不停地写,嘴里也不停地咕哝:“浑蛋!浑蛋!全是浑蛋!”所罗门感喟[294]的这种变体,却引起那女人的叹息,她说道:“小朋友,消消气儿,别气坏了身子,宝贝儿。给那些人写信,你这人也太好了,老头子。”
人受穷就像挨冻一样,身子紧紧靠在一起,但是心却远离了。从整个表面看来,以这个女人仅有的爱心来看,她一定爱过这个男人。然而,全家在巨大苦难的重压下,不免天天相互责备,因此,她心中的那点感情很可能熄灭,只剩下死灰了。不过,亲昵的称呼还往往延续着,如叫他“心肝儿、小朋友、老头子”等等,只是动动口,却不动心了。
那男的又写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