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遇见教堂财产管理员的后果(1 / 1)

马吕斯去了什么地方,我们稍后就会知晓。

马吕斯出去了三天,返回巴黎,又径直去法学院图书馆,借阅《政府公报》的合订本。

他读了《政府公报》,读了共和国和帝国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公告,他饱览一切。他第一次在大军战报上遇见他父亲的名字后,整整发了一周的高烧。他去拜访乔治·彭迈西曾在麾下效过力的那些将军,其中包括H伯爵。他又去看过本堂财产管理员,那位马伯夫神甫向他讲述了上校的退休,他在维尔农的生活,他栽种的花草以及那些孤单的日子。马吕斯这才完全了解了他的父亲,那个少有的杰出而温厚的人,那个猛如雄狮又驯如羔羊的人。

这期间,他所有时间和全部心思都用来研究文献,几乎不怎么见吉诺曼家的人,只到吃饭的时刻才露面,饭后再找他就找不到了。姨妈开始咕哝起来。吉诺曼老头则微微一笑,说道:“唉!唉!这是追小妞儿的时候嘛!”有时,老人还补充一句,“我还以为只是随便玩玩呢,看样子还真着迷啦!”

的确着迷了。

马吕斯开始着迷地崇拜他父亲。

与此同时,他的思想发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这种变化有许多阶段,也是逐步进行的。这也是我们那个时代许多人的思想历程,因此,我们认为有必要一步一步追踪,逐个勾画出这些阶段。

这段历史,他刚投上几眼就大为惊骇。

第一个反应便是眼花缭乱。

直到那时,共和国、帝国这些字眼,对他来说还十分可怕。共和国,是黄昏中一个绞刑架;帝国,是黑夜里一把战刀。可是,他投眼望去,本以为只能看见一片黑暗的混沌,不料却望见闪闪发光的星辰、冉冉升起的太阳,真令他万分惊讶,又喜又怕;那些星辰是米拉博、韦尼奥、圣茹斯特、罗伯斯庇尔、加米尔·德穆兰、丹东,而那太阳就是拿破仑。他晕头转向,连连后退,只觉得辉光耀眼,继而,一阵惊愕过后,他渐渐适应了这一道道灿烂的光芒,能注视那些行动而不目眩,审视那些人而不恐惧了;革命和帝国通明透亮,远远出现在他幻视的目光前面;他望见那两组事件和人分别概括在两个巨大的事实中:共和国的事实,就是归还给民众的民权取得崇高地位;帝国的事实,就是强加给欧洲的法兰西思想取得崇高地位。他望见从革命里出现人民的伟大形象,从帝国里出现法兰西的伟大形象。他在内心里宣布,这一切都是好的。

这种初步评价还太笼统,他一时目眩所忽略的事物,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在此指明。须知,这是人的思想进展中的状态,进步不可能一蹴而就。这话对上文和下文都适合,交代了这一点,我们再往下说。

于是他发觉,在那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国家,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对祖国还是父亲,他都毫无认识,真好像故意让夜幕蒙住了自己的眼睛。现在,他看见了:对于祖国他赞美,对于父亲他热爱。

他心里充满懊悔和愧疚,现在他百感交集,却只能向一座坟墓诉说了,想到这里怎不悲恸欲绝!唉!如果他父亲还在人世,如果他还拥有父亲,如果上帝大慈大悲,还让这位父亲活着,那么他会怎样飞速跑去,会怎样扑向父亲,会怎样高喊:“父亲!我来啦!是我呀!我有你这样一颗心!我是你儿子呀!”他会怎样拥抱父亲的头,泪水洒满他的白发,他会怎样瞻仰父亲的刀伤,紧握父亲的双手,会怎样欣赏父亲的衣服,亲吻父亲的双脚!唉!这位父亲,为什么早早就离世,还没有上年纪,还没有得到公正待遇,还没有得到儿子的爱呀!马吕斯心中无时不在饮泣,无时不在唉声叹气!与此同时,他变了,变得真的更加严肃,真的更加深沉,真的更加确信自己的信念和思想了。真实的光芒时刻照来,充实他的理念。他内心仿佛成长起来,感到自身壮大了,那是两种新事物,是他的父亲和祖国给他带来的。

一旦有了钥匙,什么门都能打开,同样,马吕斯也弄明白了他从前所仇恨的,洞悉了他从前所憎恶的;从此他清晰地看到,别人教他鄙视的那些伟大事物,别人教他诅咒的那些伟大人物所体现的天意、神意和人意。原来的见解不过是昨天的事,现在想起来却恍若隔世,他心中又气恼,又哑然失笑。

他转变了对父亲的看法,接着也自然改变了对拿破仑的看法。

不过应当指出,改变对拿破仑的看法,不是一帆风顺的。

从小他的脑袋里就灌满了1814年保王党人对拿破仑的评价。复辟王朝的各种偏见、全部利益和本能,都极力歪曲拿破仑。王朝憎恨罗伯斯庇尔,更憎恨拿破仑,而且相当巧妙地利用了国家的疲敝和母亲的怨恨,把波拿巴描绘成了近乎传说中的魔怪;正如我们刚才指出的,民众的想象类似儿童的想象,为了按照民众的想象来描绘拿破仑,1814年保王党人陆续抛出形形色色的骇人脸谱,从可怕而不失为伟大的到可怕转而可笑的,从提比略到吓唬孩子的妖怪。因此,一提起拿破仑,只要为泄愤,就可以号啕大哭,也可以纵声大笑。对于人们习惯称呼的“那个人”,马吕斯的头脑里从来没有别的看法。而那种看法又同他的倔强秉性相结合,他身上附了一个憎恨拿破仑的顽固小人儿。

在阅读历史,尤其通过文献和材料研究历史的过程中,在马吕斯眼中遮盖拿破仑的幕布渐渐撕开了。他隐约望见一个无比巨大的影像,怀疑起自己直到这时为止,就像看错其他事物一样,也看错了拿破仑;他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楚了,并开始一步一步缓慢地攀登,起初还颇为遗憾,继而兴奋起来,仿佛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所吸引,他步上的是狂热崇拜的梯阶,开头很昏暗,渐渐才有了亮光,最后终于光明灿烂了。

一天夜晚,马吕斯独自待在顶楼的小卧室里,双肘支靠在敞着窗口的桌子上,借着烛光阅读。各种各样的幻想自天而降,同他的思想交织起来,夜景多么奇妙!不知从什么地方隐隐传来声响,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好似一块火炭,闪耀着红光,黝黯的苍穹星光闪烁,真是奇妙无比。

他在翻阅大军战报,那是在战场上写出来的荷马史诗般的诗篇;他时而遇见父亲的名字,随处可见皇帝的名字,眼前出现了整个大帝国;他胸中的海潮汹涌上涨,有时觉得父亲像一股清风,从他身边经过,对着他耳朵说话;他越来越变得怪异了,恍若听见战鼓声、炮声、军号声、营队行进的整齐步伐、远处骑队奔驰的隐约马蹄声;他不时抬起眼睛眺望天空,凝望无垠的深邃中闪耀着的巨大星辰;继而目光收回到书本,他看见另一些巨大的事物影影绰绰地晃动。他的心缩紧起来,激动起来,浑身开始颤抖,呼吸也急促了,突然,他站起来,不知心里想到什么,也不知在顺从什么,双臂却伸到窗外,凝望那巨影、那沉寂、那幽邃的无限、那茫无垠际的永恒,高喊了一声:“皇帝万岁!”

从这时起,大势已定。什么科西嘉的吃人魔怪,什么篡位者,什么暴君,什么同胞妹**的禽兽,什么跟塔尔马学艺的小丑,什么在雅法下毒的罪犯,什么老虎,什么布奥拿巴,这一切统统化为乌有,在他头脑里让位给一片浩瀚而灿烂的光芒,在那光芒中高不可攀的地方,挺立着一尊恺撒大理石像,好似惨白的幽灵。在马吕斯父亲的心目中,皇帝还仅仅是人们所敬佩并愿为之效命的亲爱的统帅;而在马吕斯看来,他是继罗马人之后,法国人统御世界的命定的设计师,他是一个崩溃世界的伟大建筑师,继承了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以及公安委员会,当然他也有污点,有过错,甚至有罪恶,就是说他是人:不过,他在过错中仍不失庄严,在污点中仍不失辉煌,在罪恶中仍不失英伟。他是上天派的人,来迫使所有国家说:“伟大的国家。”他做得还要出色,他是法兰西的化身,以他手中之剑征服欧洲,以他放射的光明征服世界。在马吕斯看来,波拿巴是个闪闪发光的幽灵,始终屹立在边境线上,保卫着未来。他是独裁者,却是狄克推多[190],是从一个共和国诞生出来并概括了一场革命的独裁者。在马吕斯看来,拿破仑成为人民的人,正如耶稣成为神人一样。

可以看出,他的行为酷似新皈依一种宗教的人,他因自己的皈依而极度兴奋,急不可待地投入进去,而且走得太远了。他天性如此,一旦开始从斜坡往下滑,就很难收住脚了。对武力的狂热占据了他的头脑,这使他对思想的热忱变得复杂了。他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崇拜天才的同时,也夹杂着对武力的崇拜,换句话说,他往自己偶像的两个格子里,分别安放了神圣的东西和野蛮的东西。在许多方面,他也出了其他差错。他什么都接受。在追求真理的路上,有可能遇到谬误。他有一种强烈的诚心,什么都囫囵吞下去。他走上新的道路,无论审判旧制度的错误,还是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他都忽略了应当打折扣的情况。

不管怎样,他飞跃了一步。他看到从前君主制衰败的地方,现在法兰西崛起了。他改变了方向,日落变成了日出。他掉了个头。

这一系列转变已经在他身上完成,而他家人却毫无觉察。

在这种隐秘的变化中,他完全蜕掉波旁和极端派的那层旧皮,抛掉了贵族、雅各派[191]和保王派,变成完全的民主派,彻底的民主派,而且接近革命派了,于是,他到金银河滨路的一家刻字店,定制了一百张“马吕斯·彭迈西男爵”的名片。

围绕着父亲在他内心所发生的变化,这仅仅是极合逻辑的一种结果。可是,他不认识任何人,又不能把名片散发到人家的门房,就只好揣在自己的衣兜里。

还有一种自然的结果,就是他越接近他父亲及其名望,越接近上校为之战斗二十五年的事物,就越疏远他外公。我们说过,他根本不喜欢吉诺曼先生的性情,这情况由来已久。在这个严肃的青年和这个轻浮的老人之间,处处都不合调。老东西的快活刺激并加剧了维特[192]的忧伤。只要政治见解和思想一致,就等于有一座桥梁,马吕斯就可以在上面和吉诺曼先生相会。一旦这座桥梁坍毁,就出现鸿沟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吉诺曼先生出于愚蠢的动机,无情地把他从上校的身边夺走,既让父亲失去孩子,也让孩子失去父亲,马吕斯一想到这事,心里对吉诺曼先生就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愤。

马吕斯对父亲实在太敬重了,以致对老外公几乎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我们已经提过,这一切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他变得越来越冷淡了,在餐桌上寡言少语,也不大待在家里。姨妈为此责备过他,他回答的口气非常温和,总说有事,要研究、上课、考试、听讲座等等。老外公总脱离不开他那把握十足的判断:“有了心上人!这事儿我懂!”

马吕斯不时要外出。

“他总出去,到哪儿去呢?”姨妈问道。

他外出旅行的时间总是很短,有一次去了蒙菲郿,那是遵从父亲的遗言,去找从前在滑铁卢的那个中士,客栈老板德纳第。德纳第破了产,小客栈关了门,下落不明,马吕斯离家寻访了四天。

“毫无疑问,他什么也不顾了。”老外公说道。

有人好像看到,他胸前衬衫里有什么东西,吊在他颈上的一条黑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