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冉阿让俨然读过欧斯丹·卡斯提约(1 / 1)

瘸子跨步,如同独眼人送秋波,都不能迅速抵达目标。此外,割风正意乱心烦。他几乎花了一刻钟,才回到园角的破屋。此时,珂赛特已经醒来。冉阿让让她坐到火炉前。当割风进屋时,冉阿让正指着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篓,对她说:“好好听我说,我的小珂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房子,不过我们还要回来,就能安稳住在这里了。这里的老爷爷要把你放在那里面背出去。你在一位太太那里等我,我好去接你。你若是不想让德纳第那婆娘抓回去,就千万听话,一声也别吭!”

珂赛特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冉阿让听到割风推门的声音,便转过身去:“怎么样?”

“全安排好了,又一点也没安排好。”割风答道,“我得到允许让您进来;可是,得先带您出去,才能领您进来。就是这点让人伤脑筋。小丫头的事儿好办。”

“您能背她出去吗?”

“她答应不出声吗?”

“这我敢担保。”

“可是您呢,马德兰老爹?”

在焦虑不安的气氛中,二人沉默片刻,然后割风嚷道:“您从哪儿进来,再从哪儿出去,不就得啦!”

冉阿让还像第一回那样,只回答一句:“不可能。”

割风咕哝着,倒像自言自语:“还有一件事叫我不放心。我说了往里边装泥土。可是我想,不装尸体而放泥土,那不一样,这办法不成,泥土在里面会移动,会乱窜。那些人能感觉出来。您明白,马德兰老爹,政府会发现的。”

冉阿让定睛注视着他,以为他说起胡话了。

割风又说道:“真见……鬼,您怎么出去呢?要知道,明天全都得办妥!明天我要带您来。院长等着见您。”

于是,他向冉阿让解释,这是他割风为修道院效力所得的报偿。协助办理丧事是他分内的事,他要钉上棺木,帮助掘墓工葬到墓地。可是,今天早晨去世的那位修女要求,把她装殓在她平日睡觉的棺木里,葬在礼拜堂的祭坛下面,这是违反警察条例的;而对她那样一位死者,别人什么也不能拒绝。院长和参事嬷嬷决定执行死者的遗愿。管他政府不政府呢。他,割风,要到太平间去钉上棺木,到礼拜堂去撬起石板,将死者葬到地窖里。院长为了酬谢他,同意他带兄弟进修道院当园工,带侄女来寄读;他兄弟就是马德兰先生,他侄女就是珂赛特。院长对他说,等明天到墓地安葬之后,在傍晚把他兄弟带来;然而马德兰先生不先在外面的话,他就没法把人从外面带进来。这是第一个难题。还有一个难题,就是那口空棺材。

“什么空棺材?”冉阿让问。

割风答道:“政府部门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政府部门?”

“一名修女死了。市政厅的医生来检查,然后说:‘有一名修女已死。’政府就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一辆灵车和几个掘墓工将棺材抬走,运到墓地。那些掘墓工来了,要抬起棺材,可是里面什么也没有。”

“放进去点东西嘛。”

“放进去个死人?我没有啊。”

“不是。”

“那放什么?”

“放个活人。”

“什么活人?”

“我呀。”冉阿让说道。

割风本来坐着,听了这话,就好像椅子下面响了一个爆竹,霍地站了起来。

“您!”

“怎么不行呢?”

冉阿让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宛如冬季天空透出一束阳光。

“您不是说了吗,割风,受难嬷嬷死了,我再补充一句:马德兰老爹埋葬了。事情就这么办了。”

“哦,好哇,您在开玩笑。您讲的不是正经话。”

“非常正经。不是得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了。”

“我不是跟您说过,也给我找一个背篓和一块油布来。”

“那又怎样呢?”

“背篓将是松木做的,油布是一块黑布。”

“首先,只有块白布。埋葬修女用白色殓布。”

“白色殓布也成。”

“您这人真不一般,马德兰老爹。”

这种奇思异想,无非是苦牢里粗野而狂妄的创见,而割风生活在宁静的事物当中;现在他忽然看见这种奇思异想从宁静事物中出现,要参与他所说的“修道院里婆婆妈妈的事儿”,所感到的惊愕,就好比一个行人看见海鸥在圣德尼街的水沟里捕鱼。

冉阿让继续说:“关键是从这里出去,又不被人瞧见。这就是个办法。不过,您得先把情况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安排的?那口棺材在哪里?”

“那是口空的吗?”

“对。”

“在楼下,所谓的太平间里,放在两个木架上,上面盖着殓布。”

“那口棺材有多长?”

“六尺。”

“那太平间是什么样子?”

“那是底层的一间屋子,对着园子有一扇安了铁条的窗户,窗板要从外面开合;有两扇门,一扇通往修道院,一扇通往教堂。”

“什么教堂?”

“临街的教堂,大家都能进去的教堂。”

“您有那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只有通往修道院那扇门的钥匙,通教堂那扇门的钥匙掌握在门房手里。”

“门房什么时候开那扇门?”

“殡仪馆的人来抬棺木的时候,才开门放他们进去。棺木一抬走,门又重新关上。”

“谁钉棺木?”

“我钉。”

“谁盖殓布?”

“我盖。”

“您一个人干吗?”

“除了法医之外,男人一概不准进太平间。这一点甚至都写在墙上了。”

“今天夜晚,等修道院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您能把我藏到那间屋里吗?”

“不能。不过,我可以把您藏到通往太平间的一间小黑屋里,我在那里放下葬工具,还掌握着钥匙。”

“灵车明天几点钟来运棺木?”

“大概下午三点。天快黑的时候,在伏吉拉尔公墓下葬。那地方可不近。”

“我要在工具房里躲一整夜和一上午。那么吃饭呢?我会饿的。”

“我给您送吃的来。”

“下午两点钟,您就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退了一步,将手指骨节掰得嘎嘎响。

“这可不行!”

“哎!拿个锤子,将几根钉子往木板上一钉就行啦!”

我们再说一遍,在冉阿让看来很普通的事,割风却觉得闻所未闻。冉阿让一生艰难险阻,是过来人。当过囚犯的人,都有一套技巧,能按照越狱途径的尺寸缩小自己的躯体。囚犯要逃跑,就像患者病情要发作,生死系于一线。越了狱,就等于治好了病。要治愈病症,什么药方不能接受呢?被人钉在木箱里,像包裹一样运走,在箱子里尽量延长生命,缺少空气也要找到空气,连续几小时节省呼吸,善于闭气而不至于死去,这是冉阿让的一种可悲的才能。

其实,活人躲进棺木里,苦役犯的这种应急办法,帝王也用过。假如欧斯丹·卡斯提约修士的记载属实,那么查理五世[50]逊位之后,想见卜隆白那女子一面,就是用这种办法将她抬进圣茹斯特修道院,事后又抬出去的。

割风稍微定下神儿来,高声说道:“可是,您怎么呼吸呢?”

“我能呼吸。”

“就在那箱子里!我呀,只要想一想,就喘不上气来。”

“您一定有螺旋钻吧。在靠近我嘴的地方钻几个小洞,您钉盖板时,也不要钉得太死。”

“好吧!可是,万一您咳嗽或者打喷嚏呢?”

“要逃命的人不会咳嗽,也不会打喷嚏。”

冉阿让还补充说:“割风伯,要拿个准主意:要么在这里被人逮住,要么接受由灵车带出去的办法。”

大家都注意到一种现象,猫爱在虚掩的门前徘徊。谁没有对猫说过:倒是进来呀!同样,有的人碰到半遮半开的事变,也容易举棋不定,左右为难,不惜被陡然截断冒险之路的命运砸死。那些过分谨慎的人,完全属猫性,也正因为如此,才比敢作敢为的人冒更大的危险。割风生性就是这种首鼠两端的人,但他见冉阿让如此镇定,也就不由自主地服了,嘴里咕哝一句:“老实说,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冉阿让又说道:“我唯一担心的事儿,就是到墓地会发生什么情况。”

“恰恰这一点我不担心,”割风高声说,“您有把握出得了棺材,我就有把握让您出得了墓穴。那个埋葬工人是我的朋友,又是个酒鬼,叫麦斯天老爹。那老家伙见酒没命。埋葬工把死人放进墓穴里,而我把埋葬工具放进我兜里。那里会发生什么情况,让我跟您说吧。我们在天黑之前,离关门还有三刻钟到达墓地。灵车一直驶到墓穴旁边。我跟到那里,那是我分内的活儿。我的兜里带着锤子、凿子和钳子。灵车停住,殡仪馆的人用绳索套住棺材,将您放下去。神甫念了悼词,画个十字,洒了圣水,然后就溜了。只有我留下来陪麦斯天老爹。跟您说了,他是我的朋友。二者必居其一:他不是醉了,就是要醉了。如果他还没醉,我就对他说:趁‘好木瓜酒馆’还开着门,去喝一杯吧。我带他去,把他灌醉,麦斯天老爹喝不了几杯就要醉倒,他每次刚一开始喝酒就已经有几分醉意了,我替你把他撂倒在餐桌底下,拿着他的工卡回到墓地,抛下他,一个人回去。这样,您就只同我打交道了。如果他已经醉了,我就对他说:‘你走吧,这活儿我替你干了。’他一走,我就从坑里把你拉出来。”

冉阿让伸过手去,割风扑上来,以乡下人那种感人的热忱紧紧握住。

“就这样定了,割风伯。肯定会非常顺利。”

“但愿别发生意外,”割风心想,“万一出点事儿,那就不堪设想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