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枚五法郎银币的落地声(1 / 1)

有一个穷人,经常蹲在圣美达教堂旁边一口填平的古井台上;冉阿让总爱向他施舍,从他面前走过时总要给几个钱,有时还同他说说话。眼红的人就说那乞丐是“警察的眼线”。那老头儿有七十五岁,从前当过教堂执事,因而口中总念念有词。

一天傍晚,冉阿让又经过那里,这回没带珂赛特,路灯刚刚点上,他看见那乞丐还在老地方,跟平时一样,佝偻着身子仿佛在祈祷。冉阿让走过去,像往常那样把钱放到他手上。那乞丐猛地抬起头,看了冉阿让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这动作犹如一道闪电,冉阿让心头一惊,刚才借着路灯的昏光,看到的仿佛不是老执事那张平静呆呆的脸,而是一张可怕而熟悉的面孔。当时的感觉,就像黑夜中突然撞见猛虎。他不胜惊骇,吓得倒退一步,既不敢喘气也不敢说话,既不敢停留也不敢逃走,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乞丐。那乞丐脑袋上罩着一块破布,低着头,似乎不知道他还站在那里。在这奇特的时刻,一种本能,也许是自卫的神秘的本能,使得冉阿让一句话也没说。那乞丐的个头儿、破衣烂衫和相貌,还跟平时一样。“咦!”冉阿让说道,“我疯啦!简直是在做梦!不可能啊!”他回到家里,心中惴惴不安。

他几乎不敢承认,他看到的仿佛是沙威的面孔。

到了夜晚,他还在想这事儿,后悔没有问问那人,好迫使他再抬一下头。

次日要天黑的时候,他又去那里,乞丐还在老地方。“您好,老伙计。”冉阿让给了他一苏钱,毅然问道。那乞丐抬起头,以忧伤的声调答道:“谢谢,我的好心的先生。”没错,正是那老执事。

冉阿让完全放下心来。他嘿嘿一笑,心中想道:“见鬼,我在哪儿看到沙威啦?怎么,我的眼睛要花啦?”于是,他不再想这事儿了。

又过了几天,约莫晚上八点钟,他在房间里,正在让珂赛特高声拼读,忽然听见开关楼门的声响,心中诧异。这破楼里除了他,只住着那个老太婆,她为了省蜡烛,总是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冉阿让示意珂赛特不要出声。他听见有人上楼。最多可能是老太婆病了,出去抓药回来了。冉阿让侧耳细听,脚步很重,那声响像是个男人在走路;不过,那老太婆总穿一双大鞋,而一位老太太的脚步声,听起来比谁都更像一个大汉。这工夫,冉阿让吹灭了蜡烛。

他打发珂赛特去睡觉,悄声对她说:“去睡吧,别弄出动静。”就在他亲孩子的脑门儿时,那脚步停下了。他背对着房门,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窝儿,不动也不出声响,在黑暗里屏住呼吸。过了好一阵儿,听不见动静了,他才无声无息地回过身,抬眼望望房门,只见锁眼透进亮光。在黑乎乎的房门和墙壁上,这点亮光真像一颗灾星。显然,门外有人举着蜡烛在偷听。

又过了几分钟,那光亮移走了。不过,他也没有听见一点儿脚步声,这表明来到门口偷听的那个人脱掉了鞋子。

冉阿让和衣躺下,一夜未合眼。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他正因疲倦昏昏睡去,忽然又被开门的声响惊醒,声音是从走廊里端一间阁楼传来的,接着,他又听见跟昨夜上楼同样的男人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急忙跳下床,一只眼睛对着锁孔窥视,锁孔相当大,他希望这次能看清楚昨夜潜入楼里到他门口偷听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从冉阿让门外走过去的的确是个男人,这回他没有停步。楼道里还太昏暗,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不过,那人走到楼梯口时,外面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正好鲜明地映出他的身影,冉阿让看到了他的整个背影。那人身材高大,穿一件长礼服,腋下夹一根短棍,正是沙威那副凶相。

冉阿让本可以再从临街的窗户看一看,但是,那样就必须打开窗户,他不敢妄动。

显然,那人有钥匙,进楼就像进自己家一样。那把钥匙是谁给他的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早晨七点钟,老太婆来打扫房间。冉阿让用犀利的目光瞧了她一眼,但是没有盘问,老太婆的神色同往常一样。

她一边扫地,一边对他说:“昨夜,先生也许听见有人进楼来了吧?”

那年头,在那条大道上,晚上八点钟,就算是漆黑的夜晚了。

“哦,对了,是听见了。”他以最自然的口气回答,“那是谁呀?”

“是新来的房客,”老太婆说,“住到这楼里了。”

“叫什么名字?”

“弄不清楚。叫杜蒙或者道蒙先生。差不多是这种名字。”

“那位杜蒙先生,是干什么的?”

老太婆挤着一对狡猾的眼睛注视着他,答道:“吃年息的,跟您一样。”

说者也许无意,但冉阿让却多心了。

等老太婆一走,他就把放在壁橱里的一百多法郎银币卷起来,揣进了衣兜里。尽管他收钱时十分小心,怕别人听见声响,但还是有一枚五法郎的银币,丁零零滚到了方砖地上。

黄昏时分,他下楼走到街上,仔细察看过周围,没有看见一个人。这条大道似乎渺无人迹。当然,树木后面也许有人躲藏。

他又返回上楼。

“走。”他对珂赛特说。

他拉起孩子的手,二人一道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