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得益彰的两幅肖像(1 / 1)

在本书中,我们还只见过德纳第夫妇的侧影,现在应当围着他们转一转,从各个角度观察一下。

德纳第刚过五十岁;德纳第太太将近四十,不过,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就跟五十岁一样;因此,这对夫妇在年龄上保持平衡。

德纳第婆娘一露面,想必就给读者留下了一点印象。这个女人身材高大,一头黄发,肌肤红赤赤的,膀大腰圆,满身肥肉,块头虽大但动作敏捷;我们讲过,她属于蛮婆的一类,人高马大,头发上缀着几个铺路的石子,常常昂首挺胸逛集市。她操持全部家务:收拾床铺,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在家里耀武扬威,横冲直撞。她唯一的仆人就是珂赛特,一个服侍大象的小耗子。她一开口,家里的一切,包括窗玻璃、家具和家里的人,无不颤抖。她那张宽脸满是雀斑,看上去就像一个漏勺。她还长了胡须,是菜市场男扮女装的搬运工的理想形象。她骂起人来特别精彩,常夸耀自己能一拳打碎一个核桃。说来也怪,这个母夜叉竟从小说中学了些娇声媚态,否则,谁也不会想到她是个女人。德纳第婆娘就像多情女人嫁接在悍妇身上的产物。听到她讲话,人们会说:“那是个警察。”看到她喝酒,人们会说:“那是个赶大车的。”见到她摆布珂赛特,人们会说:“那是个刽子手。”她歇着的时候,嘴里龇出一颗獠牙。

德纳第与她相反,是个矮小瘦弱的男人,脸色苍白,瘦骨嶙峋,一副多病多灾的样子,其实身体十分健康,他的狡诈就是从这点开始的。他出于谨慎,总是面带笑容,几乎对所有人都客客气气,就是对向他讨不到一文钱的乞丐也不例外。他的眼神像榉貂一样柔和,形貌像文人一样温雅,酷似德利勒神甫的肖像。他的殷勤态度体现在他常陪车老板喝酒。从来没有人能灌醉他。他用一只大烟斗抽烟,上身穿一件粗布罩衣,下身穿一条旧黑裤。他雅好文学,标榜信奉唯物主义,嘴边常挂着一些人的名字,用来证明他讲的话,诸如伏尔泰、雷纳尔[288]、帕尔尼[289],说来也怪,还有圣奥古斯丁[290]。他声称自有“一套理论”。当然是骗人的一套,他完全是个贼学家。确有将贼和学结合起来而成为专家的人。我们记得,他声称在军队中效过力,常常得意地叙述在滑铁卢战役中,他是什么第六或第九轻骑团的中士,独自抵挡过一队死神骑兵的冲杀,冒着枪林弹雨,舍身掩护并救了“一位受了重伤的将军”。因此,他的门口墙上挂了一块火红的招牌,他的客栈在当地被称为“滑铁卢中士酒家”。他是自由派,又是传统派和波拿巴派,曾签名支持流亡营[291]。村里人说他受过教育,可以当传教士。

我们认为,他仅仅在荷兰受过当客栈老板的教育。这个杂种无赖,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到佛兰德就自称为来自里尔的佛兰德人,到巴黎就自称为法国人,到布鲁塞尔就自称为比利时人,他跨在国境线上观望,去哪里都方便。大家已经了解了他在滑铁卢的英勇行为。显而易见,他有点夸大其词。他生活的要素就是起伏、曲折和冒险,破裂的良心拖着飘零的身世;在1815年6月18日那个狂风暴雨的日子,德纳第很可能属于我们介绍过的那种随军小贩,一路窥探,向这些人兜售,又向那些人偷窃,男人、女人和孩子,全家坐在破车上,追随部队,而且凭着本能,始终追随着打胜仗的军队。那次战役之后,拿他自己的话来说,他捞了点“油水”,便来到蒙菲郿开了间客栈。

那些油水,无非是钱包和怀表,金戒指和银奖章,是收获季节从播满尸体的田垄中收获来的,但总数并不多,没有让这个当上客栈老板的随军小贩维持多久。

在德纳第的言谈举止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直线条意味:听他讲一句粗话,就能想到兵营;看他画个十字,就能想到神学院。他能言善道,总让人相信他很有学问。然而,乡村教师却注意到他说话时读了“白字”。他卖弄学问,给旅客开账单,但是明眼人时常看出上面有错别字。德纳第为人狡诈,好吃懒做,但能见风使舵。他绝不讨厌女用人,因此之故,他老婆不愿再雇佣。这个女人是个大醋缸,她以为这个面黄肌瘦的矮男人,是天下所有女人垂涎的对象。

德纳第的最大特点,是既奸诈又沉稳,他的确是一个极有节制的恶棍。这种人最坏,因为其虚伪险诈。

并不是说,德纳第不会发火,连他老婆都不如,但是这种情况很少见;他一旦发火,那样子会吓死人,因为他仇视全人类,满腔燃烧着仇恨的烈火,因为他们这种人一辈子都想报复,总指责眼前发生的一切,自己遭遇的一切,时刻准备抓个人出气泄愤。他一旦发火,生活中的全部失意、破产和灾难,就会在他心中膨胀,胀到满口满眼,化作冲天的怨气。在他发作的时候,谁撞上他谁倒霉。

德纳第还有许多长处,其中一点就是处处留心,善于洞察事物,根据情况保持沉默或者信口开河,总能体现出绝顶的聪明。他眯缝着眼睛的那种神色,就像看惯了望远镜的海员。德纳第是个政治家。

初来客栈的人,见了德纳第婆娘,心里就会想:“家里一定是她做主。”错了。她连主妇都算不上。主人和主妇,全是丈夫一个人。汉子出主意,婆娘动手。他以一种无形的磁力不断地指挥一切。他讲一句话就够了,有时只丢个眼色,大块头女人总是唯命是从。德纳第婆娘并没有完全意识到,其实她跟丈夫就像是老百姓和君主的关系。她自有做人的道德标准,从不因一件小事同“德纳第先生”争执,而且,这种假设根本不能成立,无论什么事情,她绝不当着外人的面说丈夫的不是。她从未犯过妇女常犯的那种“家丑外扬”的错误,用议会中的说法,就是“揭王冠”的错误。夫妇和睦的结果,虽然只是为非作歹,但是德纳第婆娘对丈夫的恭顺中,却有虔敬仰慕的成分。这座虎啸狼嚎的肉山,竟让一个羸弱的专制君主动一下小手指就随意驱使。以庸人的粗俗之见,这是天地间的一件大事:物质崇拜精神;须知,有些丑恶的东西,在永恒之美的极点也有存在的理由。德纳第有让人捉摸不透的地方,因此,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就拥有绝对权力。有时候,她把丈夫视为一支明烛,有时候她又觉得他是一只魔掌。

这个女人也是个怪物,她只爱自己的孩子,只怕自己的丈夫。她只因是哺乳动物才当了母亲;而且,她的母爱也只限于对两个女儿,没有男孩的份儿,这情况以后我们会看到。至于他,作为男人,只有一个念头:发财。

但事与愿违,他根本没有发家致富。这个干才没有用武之地。德纳第在蒙菲郿破产了,如果说一文不名还能破产的话。这个一文不名的人若是到了瑞士或者比利牛斯地区,也许能成为百万富翁。然而,这个客栈老板已被命运抛在这里,就只能在这里吃草。

要知道,所谓“客栈老板”,在这里当然是狭义的,并非泛指整个阶层。

就在1823这一年,德纳第因欠了被债主催还的一千五百法郎债款而坐卧不安。

无论命运对他多么不公道,德纳第却能以最现代的方式,极深刻极透彻地理解待客之道:这件事在野蛮人那里是一件美德,在现代人这里则是一种商品。此外,他还是一个出色的偷猎者,枪法常常受人称赞。他有一种平静的冷笑,那是最阴险莫测的。

他经营客栈的理论,时常如电光石火般从他头脑中闪现。他常把这种职业诀窍灌输到他老婆的头脑里。一天,他咬牙切齿地低声对他老婆说:“客店老板的职责,就是有客人来时,要赶紧把烩肉、歇息、烛光、炉火、脏被单、女用人、跳蚤、笑脸卖给他;要拉住行客,掏空他们的小钱包,客客气气地减轻他们大钱包的分量,恭恭敬敬地招待旅行的人家住宿,剁男人的肉,拔女人的毛,剥孩子的皮;什么都要开出价——敞开的窗户、关起来的窗户、壁炉周围、扶手椅、普通座椅、圆凳、矮凳、鸭绒被、褥子和草垫——都要收钱;要知道没有光亮,镜子多么容易发污,这也得收费;总之,要想出五十万个鬼主意,无论什么都要让旅客出钱,就连他们的狗吃的苍蝇也不能免!”

这一对男女结合起来,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上演了又丑恶又可怕的一场戏。

丈夫总是挖空心思,运筹帷幄;而那婆娘却不考虑要登门的债主,既不愁昨天,也不愁明天,天天欢欢喜喜,一心过当前的日子。

这两口子就是这样。珂赛特夹在他们中间,受到双重压力,犹如一个小动物,既受磨盘的辗磨,又受铁钳的撕裂。这一男一女各有惩治她的办法。珂赛特的遍体鞭痕,是那婆娘的手艺;小姑娘冬天光脚出门,却是那汉子的高招儿。

珂赛特上楼下楼,忙里忙外,洗洗涮涮,擦擦扫扫,连跑带颠,忙得喘不上来气,那样羸弱的身子,既要搬重东西,又要干粗活。她得不到一点儿怜悯,她的主母是个母老虎,主人是只毒蝎。德纳第客栈就像一面蜘蛛网,珂赛特被缚在上面不住发抖。压迫的理想范例,由这种当牛做马的可悲方式体现出来,这情景颇似苍蝇服侍蜘蛛。

可怜的孩子,逆来顺受,总是不声不响。

看到这小小的生灵,赤身露体,在拂晓就这样落到人世间,那颗刚刚离开上帝的灵魂里会产生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