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神权东山再起(1 / 1)

独裁制寿终正寝。欧洲一整套体制瓦解了。

帝国沉沦了,如同垂死的罗马帝国,隐没在黑影中。就像回到野蛮时代,人们又经历了一场大劫难。1815年的蛮族,如果称其乳名,就叫作反革命;不过,这一蛮族气数太短,很快就气息奄奄而夭折了。应当承认,人们悼念帝国,并且洒下了英雄的眼泪。如果说武功的荣耀造成了霸权,那么帝国本身就是荣耀。它将专制所能放射的光,全部散射到大地上。但这是暗淡的光,说得更甚一点,是昏暗的光,比起名副其实的白昼来,简直就是黑夜。然而,这一黑夜消尽,却产生了日食的效果。

路易十八返回巴黎。7月8日[271]的圆舞冲淡了3月2日的狂热。那个科西嘉人和那个贝阿内人[272]形成鲜明的对照。土伊勒里宫圆顶上的旗帜换成了白色。亡命之君重登宝座。路易十八百合雕花的座椅前,又放上了哈维勒杉木桌。大家谈论布维讷和封特努瓦,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奥斯特利茨已经是老皇历了。神坛和王座亲如手足,弹冠相庆。在19世纪的法国和欧洲大陆,确立了社会安全的最无可争议的一种形式。欧洲佩戴上白色徽章,特大容[273]名声大噪。在盖道塞兵营正门太阳形的拱石上,又出现了“高于万众”[274]的箴言。凡是驻过羽林军的地方,都有一所红房子。卡鲁塞耀武门雕满了病恹恹的胜利女神,来了这些新客,它自身倒产生沦落异乡之感,也许对马伦戈和阿科尔的胜利颇感羞愧,只好立了个昂古莱姆公爵的雕像来撑撑门面。马德兰墓地,是93年惨不忍睹的万人冢,因为那片土里有路易十六和玛丽-安东妮特的枯骨,这回地面上就铺了大理石和燧石板。在万森墓地上,土中露出一截墓碑,令人想起昂菲安公爵就死于拿破仑加冕的那个月。教皇庇护七世在公爵被处决后不久,主持了那次加冕大典;他就像当初祝福拿破仑登基那样,现在又坦然地祝贺他的倾覆了。是啊,这些事情全实现了,这些国王又重登宝座,欧洲的霸主被关进囚笼,旧朝又变成了新朝,大地的黑暗和光明完全颠倒了位置,只因在夏天的一个下午,一个牧童在树林里对一个普鲁士人说:“请走这边,不要走那边!”

1815年就像阴沉的四月天。各色各样有害有毒的旧东西,表面上都焕然一新。谎言也紧紧抓住1789年,神权戴上一副宪章的假面具,虚假的东西也都变成立宪的货色,那些成见、迷信和私欲,在嘴边挂上宪章第十四条,纷纷称起自由主义了。那不过是蛇蜕皮而已。

通过拿破仑,人既变得伟大,也变得渺小了。在这金玉其外、浮饰成风的时代,理想也得了一个怪名:空论。嘲笑未来,是一个伟人的严重疏失。然而,作为炮灰的人民,却无比爱戴炮手,还举目四望寻找他。他在哪里?他在做什么?“拿破仑已经死了。”一个行人对一个参加过马伦戈和滑铁卢战役的伤兵说。“他,还会死!”那士兵嚷道,“你也太了解他啦!”在想象中,那个垮台的人已经神化了。滑铁卢之后,欧洲天昏地暗。拿破仑一消失,便留下了长时间的巨大空虚。

各国君主填充了这种空虚。旧欧洲趁机改头换面。他们拼凑了一个神圣同盟。决定命运的滑铁卢战场,早就称为佳盟了。

面对乔装打扮过的旧欧洲,一个新法兰西初具规模了。受皇帝嘲笑过的未来,也已破门而入。它的额头上有颗自由之星。年轻一代的热切目光一齐转向未来。事情奇就奇在,他们同时热爱自由这个未来和拿破仑这个过去。败仗反而使败者更加伟大。倒下的波拿巴比站立的拿破仑还要显得高大些。得胜者却惶惶不可终日。英国派了哈德逊·洛维去看守他,法国派了蒙什奴去监视他。他叉起的手臂,也成为那些王位的忧患。亚历山大称他为“我的失眠症”。这种恐惧来自他身上所负载的革命的分量。这样,波拿巴信徒的自由主义就容易解释,也值得谅解了。这个幽灵让旧世界战栗。当政的国王都坐卧不安,总望见天边的圣赫勒拿岩岛。

拿破仑在龙坞奄奄待毙的时候,倒在滑铁卢战场上的六万人的尸骨也静静地腐朽了,他们的静谧扩散到人间。维也纳会议签订了1815年协定,而欧洲称这为复辟。

这就是所谓的滑铁卢。

然而,对于无限来说,这又算什么呢?整个这场暴风雨,整个这阵乌云,这场战争,继而这种和平,整个这片阴影,丝毫也没能扰乱无限慧眼的光芒;在这慧眼里,从一根草茎跳到另一根草茎的蚜虫,同圣母院上从一个钟楼飞到另一个钟楼的鹰,并没有什么差别。